他走到房门口,发现门虚掩着,但里头没有半点声音,于是便轻轻的推开了门,看见方朝露趴在床上,衣衫褪至腰间,一动也不动。
见她衣衫不整,他直觉的想转身出去,这时,她发出虚弱的声音。
“姑母,我想喝水……”她的脸面向墙面,没看见进来的是臧语农。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着桌上的茶具,走过去倒了一杯水来到床边,一靠近,他便清楚看见她背上的伤。
那密密麻麻的鞭痕交织着,犹如一张血网,令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不自觉的倒抽一口气,试着压下那沸腾的情绪。
她之前的伤才刚好,现在又受了伤……
方朝露慢慢的将头转过来,神情有点痛苦,伤口的疼痛让她呻吟出声,“唔……”
只是当她定睛一看,发现站在床边的不是方大娘,而是臧语农时,整个人不由得一呆,怔怔的望着他。
“水。”他将杯子递到她嘴边,“喝一点。”
她木木的看着他,下意识的啜了几口水。
从前她去拔罐、针灸或是按摩时,也常常是男生帮她施行,这对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她来说,真的不是什么需要大惊小怪的事,但不知为何,她心跳得很快很用力,胸口、脸颊跟耳根快速热了起来,只是表面上却佯装的更镇定冷静。
见她被看见身子仍神色自若,臧语农心里微微一抽,莫名的不是滋味。怎么,她很习惯被男人看身子吗?
就着一旁的木凳坐下,他一脸不快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尖叫,你好像不在乎身子被男人看到,一点都不害羞?”
她当然觉得羞,可是该回避的人是他吧?为什么他反过来揶揄她没有羞耻心啊!
“我是受伤的人,动不了,但大少爷可没受伤,不该是你回避吗?”
“受了伤,嘴巴还是这么伶牙俐齿。”他哼地一笑。
“我说你一定看过不少女人的身体,才会这么气定神闲的坐在这里吧?”她不甘示弱地回击。
臧语农唇角一勾,露出了迷人的笑意,“我走南闯北十多年,什么女人没见过,要是语晨也似我这般司空见惯,就不会对女人的身体感到好奇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内心感到十分懊恼。
他明明是来关心她的伤势,怎么会演变成唇枪舌剑的局面?
听他这么说,方朝露不禁有点生气。他看过很多女人的身体关她什么事……等等,她干么因为这样而觉得不是滋味?见鬼!她是在吃醋吗?
她努力将脑中的想法丢掉,正色道:“大少爷是来质问我的吧?”
“质问你什么?”
“我多事,把二少爷偷看书儿更衣的事闹到整个臧府都知道了。大少爷一定觉得我很闹事吧?”
听她愤愤不平的语气,臧语农忍不住想笑。
“管了别人的闲事,导致自个儿被修理得这么惨,值吗?”
“值,当然值。”她不加思索,语气坚定地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他饶富兴味的睇着她的脸,笑说:“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为了别人的事不顾一切,就算伤到自身也在所不惜。”
她斜瞥他一眼,“你若还要罚我,等我好一点再罚,我会感激你的。”
他挑眉,“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罚你?”
“因为我不过是一个身分低微的丫鬟。”她赌气地说。
“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
闻言,她一楞,“所以……你没恼我?”
他摇摇头,“我帮理不帮亲,语晨做错了事,就该为他的错误负起责任。”
她呆了呆,急问:“你说的是真的?那书儿呢?她不会有事吧?”
看她居然还有多余的心思担心别人,他是既好气又好笑。
“我会给书儿一笔钱,让她到镇江的庄子上工作,她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你放心吧。”他说。
方朝露松了一口气,放心的笑了,“那就好,不然我担心她的处境堪忧。”
“有我在,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倒是你……”他浓眉一蹙,“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你最该担心的是自己吧,你可是几乎把府里的主子都得罪光了,还有,你就不怕身上留下难看的疤?”
“得罪就得罪吧,只要我做的是对的事情就行,至于疤痕,我不在乎。”她耸耸肩。
“姑娘家身上有疤,怎么嫁人?”他怪责的瞪她一眼。
“我又不一定要嫁人,婚姻不是女人唯一的归属。”
她的论调让臧语农有点讶异。世间哪个女人不期盼能觅得好归宿,安稳过一生,可她却有着如此另类的见解。
方大娘当初拜托他收留方朝露时曾说过,方朝露只会在臧府待一阵子,之后她便会为她寻门好亲事……可听方朝露的语气,她似乎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不嫁人,你打算一辈子待在臧府?”
“我有我想做的事,只是现在未成气候。”她说着,眼底迸射出让人难以直视的闪亮光芒。
他好奇地问:“你想做什么?”
“开武馆。”她雄心万丈地说。
臧语农楞住,下一刻哈哈大笑起来,“开武馆?你未免太天真了。”
见自己的梦想被嘲笑,她懊恼地瞪他一眼,“有梦最美。”
“好个有梦最美,但你以为会有人去女人开的武馆习武吗?”
尽管本朝允许女子习武,也允许女人从事相关的职业,但女子习武毕竟不算普遍,更没有开设武馆的前例。
方朝露明白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武馆向来是男性的天下,即便是讲求男女平权的现代,也很少见女性开设的武馆。她自己也遇过一些家长来武馆报名,却拒绝由女教练授课的,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女人就是不如男人。
连进步的二十一世纪都这样,更甭提如此封建保守的古代了。
可是,她就是不服气。
“我会实现我的梦想的。”她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他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我拭目以待。”
这时,方大娘回来了,发现臧语农也在,吓得快步走过来。
“哎呀,大少爷,你怎么进来了?”方大娘欲言又止,“朝露她……她是未嫁的闺女呀。”
“奶娘,你多虑了,这丫头一点都不介意让我看见她的身体。”他慢条斯理的站了起来,“而我,也见多了。”
再次听见这阅女无数的话,方朝露还是觉得很刺耳。她明白,自己这是打翻醋坛子了。
真是不妙,她不是不断警告自己,不要抱太大期望吗?怎么还是忍不住深深的往心里去了?
“大少爷,”方大娘眉头一皱,“瞧你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呢。”
臧语农一笑,“奶娘别气,我出去便是。”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他忽地停下脚步。
“对了,待她伤势好转,就到溯心苑侍候吧。”语毕,他走了出去。
见他走远,方大娘跟方朝露才回过神,两人互觑一眼。
“大少爷说什么?”方朝露问。
“大少爷要你到他的溯心苑侍候……”方大娘眨眨眼,一脸不敢置信。
以往臧语农的居院里没有任何年轻的丫鬟,方朝露是第一个,这巨大的改变让大家议论纷纷。
此事很快传到周氏耳中,令她感到震惊又不解,也觉得很是不安。
她不是三岁孩子,臧语农一而再再而三维护方朝露,甚至不顾她这个二娘和未婚妻的感受,如今又将她调到溯心苑,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他对她确实有着不同的对待。
这项消息对赵流香来说,尤其是个警讯,是个危机。
赵流香才是臧语农的未婚妻,是臧家未来的当家主母,这位置绝对不能被其他人夺去。
意识到外甥女的地位岌岌可危,周氏立刻将赵流香叫到跟前。
“流香,你可不能再傻傻的等着了。”她一脸忧心忡忡,“语农不找你,你就去找他,找机会跟他亲近。”
赵流香自小被人骄宠着,自然也是心高气傲,这种倒贴的事情她哪做得出来,“姨娘,我可是个姑娘家,要我主动成何体统?若是传出去,我又该如何做人?”
“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了。”周氏拉着她的手,“你也不傻,难道看不出来语农对方朝露那丫头特别维护吗?”
她哪里看不出来?上次臧语农为了方朝露放话要赶她出去,让她难堪得几乎想投井自杀呢。赵流香暗恨在心。
“流香,”周氏轻叹一声,“老爷在的时候,姨娘想方设法让老爷替你跟语农订了这门亲事,就是希望你将来能代替姨娘成为臧家主母,好好的掌持这个家,但有些事,姨娘是帮不了的。”
“姨娘……”
“语农是个淡漠的人,你若不主动示好,恐怕情况会越来越糟。”周氏语重心长地说:“你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识墨,又是我的外甥女,在我心中,你是臧家主母的唯一人选,我不希望这位置让别人来坐。”
闻言,赵流香惊疑地问:“姨娘,你是说……方朝露那丫头会抢走我的位置?”
“她虽出身卑微,但也不无可能,就算她当不了正室,也难保语农不会纳她为妾。”
赵流香浑身一震。
“若是她比你早为臧家生下子嗣,到时你还怎么在臧家立足?”
“姨娘,那我该怎么办?”赵流香急了。
“姨娘说了,你要主动对语农示好,想办法靠近他,并且要投其所好。”周氏苦口婆心地说:“他对方朝露好,你便也待她好,到时就算语农真纳她为妾,至少你们能维持友好的关系。”
“我要对方朝露好?”赵流香皱眉。
“没错。”周氏点头,“这就是爱屋及乌,你爱语农爱的,语农便会爱你,男人都是这样的,你懂吗?”
没想到自己居然得去讨好一个下人,还是有可能跟她抢丈夫的贱女人,赵流香登时恨得牙痒痒的,不过她知道周氏说得有道理,她若没有作为,方朝露迟早有一天会踩在她头上。
“我知道了姨娘,我会努力的。”
于是隔天,赵流香亲自煲了一盅鸡汤送到臧语农那,才刚到,便见臧语农带着丁鸣跟方朝露要出门。
她急忙上前,涎着笑脸示好,“语农哥哥,你要出门?”
“嗯。”他回得冷淡。
赵流香虽觉懊恼,但还是温言以对,“我看语农哥哥近来为了公事忙碌不已,整个人都瘦了,所以亲自为你煲了一盅人参鸡汤补身,你喝了再出门吧。”
臧语农想也不想的拒绝,“不了,我赶时间,你不如端去孝敬二娘吧。”
“语农哥哥,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就不能接受吗?”她低声下气地恳求。
“我说了,我要出门。”臧语农对赵流香向来淡漠,而自从她打伤方朝露后,他对她就更加不留情面。
碰了一鼻子灰,赵流香觉得既沮丧又难堪,她眼眶泛红,一脸的不甘心。
同是女人,一旁的方朝露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忍不住开口,“大少爷,你就喝了鸡汤再出门吧,这是赵小姐的一片心意,你何必如此不通情理?”
臧语农瞥了她一眼,都还没说话,她又接着说:“我觉得大少爷近来是真的清瘦了些,喝鸡汤补补气不是很好吗?那盅人参鸡汤光闻着就觉得香,我都想喝了呢!”
看方朝露在臧语农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的插话,且并未自称“奴婢”,而臧语农却丝毫没有斥责的意思,赵流香越觉恼恨,但想起周氏的话,也只能将心情压抑下来。
突然,臧语农接过那盅鸡汤。
赵流香欣喜若狂,以为臧语农终于愿意接受她的心意,没想到下一刻他却将鸡汤递给方朝露——
“你这么想喝,你喝。”
迎上他认真的眼神,方朝露楞了一下,“可这是赵小姐为你煲的……”
“煲都烫了,谁喝都无所谓。”他淡淡地说:“你爱喝就给你。”
方朝露下意识看了赵流香一眼,再看看臧语农,眼神像是在说你有病啊?
臧语农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喝啊。”
看他那一脸欠揍的表情,方朝露有点生气,接过汤盅就口,没一会儿就喝光了鸡汤。
她一嘴油光,一脸满足,“真是太好喝了,大少爷真是不识货。”
臧语农挑眉一笑,“好喝就好。”他将汤盅还给赵流香,什么话都没说便迈步离开。
方朝露觉得他对赵流香实在太不近人情,不禁有点同情她。
“那个……”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便道:“鸡汤真的很好喝。”
“方朝露。”前头的臧语农沉声一喝,“快跟上!”
“喔!来了。”方朝露对着赵流香笑了下,飞快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