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咱们朝内的臣子们是多么清廉,我看也未必。昨天我在蔚然湖上看到那么多的画舫,每条画舫上都有自已家的旗子。本王要坐画舫,还要花钱租呢,养一艘画舫的钱,一年也得一两万两银子吧?这些画舫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该查一查?」
朱景明听得心里一惊,回头笑问:「成渊最近是怎么了,还不够辛苦吗?我那艘画舫是先帝赏赐的,是不是得和你报备一声?」
他快步走到近前,嘻嘻笑道:「叔叔这是说哪里话,做侄子的可无意找叔叔的麻烦。您那艘画肪我昨晚恰好看到了,先帝御赐之物果然不凡,光看就觉精美气派。只是我怎么不见您在船上?倒像是两个小姑娘独自游船,该不是叔叔新娶过门的美娇娘吧?」
朱景明好气又好笑地摇头,「真是皇室之人的悲哀,你怎么不记得了?其中一人是紫君啊,小的时候你们还见过两面。」
「紫君?」朱成渊歪着头想了想,「叔叔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依稀记得她小时候总是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从不和众人一起玩,说是叔叔家家规甚严,除了读点《女儿经》、《列女传》,就连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都不碰,真是大家闺秀。」
「女孩子无才便是德,学多了东西容易移了性情,又不是青楼女子,学什么琴棋书画、唐诗宋词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朱景明不屑道。
他微笑着点头,「叔叔说的是,我也赞成叔叔的话。紫君今年该有十八了吧?还没有出嫁吗?」
「这些年这丫头有些不足之症,身子骨这么不好,哪个婆家敢上门提亲!」虽然是摇头叹气,但掩饰不住脸上的光彩,「不过,也许用不了多久她的亲事就能定下了,到对请你这个堂哥过门喝喜酒,你这个卫王爷可不要端架子不到哦。」
朱成渊笑道:「叔叔相请,做侄儿的哪有不到的,只是不知道是要结哪家的亲?说出来也好让侄儿为您高兴高兴。」
朱景明吸濡了下,「现在还未说定,她婆家的名字我就先卖个关子吧。」
「那昨天另外一位姑娘是谁?我记得叔叔膝下是一女二子,看那姑娘似乎和紫君年妃相仿,两人很是亲密。」他转个弯询问。
「那是通利号老板的独女杜羽竿,她和紫君是闺中好友。昨天两人相约游湖,玩得晚了些,没想到让你碰到了。」
他面露几分好奇之色,「哦,原来是杜家小姐,那我昨晚听到船上有人弹琴唱词,难道是杜家小姐所为?」
这本是一句寻常的问话,偏偏朱景明听了脸色一变,也没有回答,就找了个藉口先走了。
旁边有人为了讨好朱成渊,便凑近小声说:「王爷大概不知道,崇德王属意的未来女婿就是通利号老板的儿子,只是咱们皇室向来不屑与那种商贾结亲,所以他不大愿意说出来。」
「那他为何又要与对方朕姻,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那臣子回道:「听说是因为崇德王最近的田庄进项很不好,外放的高利贷又因为战事严重而血本无归。通利号若与他家结亲,便可出手相救,帮他渡过难关。但通利号的老板岂是傻子?在这种非常关头和没落皇室结亲,损失点钱财是小事,搞不好……会惹来大祸。」
说到这里,那臣子自觉失口。本是想暗示他,通利号最怕城破国亡之时,因为这层姻亲关系,让新帝不满,但话一出口就警醒过来——他也是皇室啊,现在还给皇上查处做事违法的贪官污吏,这种犯上的不吉利话怎么能当着他的面说?
这么一想,立即准备脚底抹油,先溜一步,却又被朱成渊叫住。
「这些事似乎都不重要,为什么刚才我一提到船上有女子弹琴唱词,他就脸色大变?难道那弹琴者见不得人吗?」
「这件事……不知道和我听说的另一件事是否有关。」那臣子犹豫着,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听说崇德王的女儿大约在一个月前生了场大病,差点香消玉殡。好不容易被名医救了回来,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朱成渊一震,「变了个人?」
「是啊,听说她一醒来,就不认得家人、亲朋好友,性格也变了。这还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王爷以前不许她做的事,她不知道几时偷偷学会了。」
「别说她不该学的琴棋书画样样涉猎,就连崇德王最讨厌的唐诗宋词,她也可以倒背如流。下人都纷纷议论,这位千金小姐该不会是被鬼附身了吧?崇德王视为家丑,绝口不提。刚才王爷您问及的事情,他当然就不会应答了。」
一股热气从朱成渊的指尖冲到心脏,冲上大脑,他的头热得快要爆裂似的。但他并不觉得疼,因为那是一种狂喜,一种可以将他贯穿的狂喜。
会吗?会是吗?会是他想的那个样子吗?
一个月的时间,死而复生的女孩,性情大变,弹唱的诗词……桩桩件件,都与他梦中的期待一模一样。他不敢相信这是菩萨感应了他的心声后赐予他的惊喜,但他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哪怕是他错了也罢,但他绝不再让她孤独地面对这世上的种种险恶和无可奈何。
朱成渊心里不禁问:花铃,是你回来了?你在等我吗?如果真的是你,是否会如我思念你这般刻骨铭心地思念我?
昨夜,那叫紫君的少女淡然冷摸地面对他,若她不是花铃,他的这份狂喜和期待,又将落入情何以堪的可悲境地。
但若她是花铃,她的摸然态度是不是说明了她恨他入骨,即使重生,也不愿再与他相认?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答案!
朱景明退朝之后回府,第一件事就是问门房,「今天杜家有消息送来吗?」
「没有。」
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恰好看到女儿紫君从外面的一辆马车下来,便冷着脸薄贵道:「昨晚去杜家住,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好歹是没出嫁的姑娘,住到人家府上去,就不怕人家说闲话,给爹脸上抹黑吗?」
她垂着头,轻声说:「是,女儿考虑不周,让爹费心了,以后再不会如此。」
他冷哼一声,「跟我到书房!」
紫君跟着他走进书房,他立即问:「昨晚见到杜羽杰了?」
她摇摇头,「羽竿说她三哥恰好出门谈生意,不在家,所以没有碰面。」
「笨!你就不会待到他回家你再回来?」
朱景明的一声喝斥,让紫君诧异地抬起头望着父亲。刚刚还嫌弃她在别人家过夜会伤风败俗,现在却又明目张胆地让她去亲近别的男人?
他瞪着她,「你难道忘了爹和你说的话了吗?爹的田庄这两年亏损严重,原本外放给你大舅的那三十万两银子又被他以尸家财毁于战火日为由血本无归,爹现在要维持这么大的家子是捉襟见时,独木难支。难得人家杜少爷看得起你,想和我们攀亲,你还不多和他亲近亲近。」
紫君微微一笑,这笑容里是说不出的怅然,「爹是希望女儿可以为了这个家卖身换钱吗?」
朱景明双目圆睁,「这是什么话?爹帮你找到一个好人家托付终身,你难道没有感激之情?什么卖身?你知不知道这仗如果再打下去,咱们家能不能保得住都说不准。爹和四殿下向来没有交情,现在又在朱成霄朝中做事,倘若四殿下真的打入城内,改朝换代,难保前朝老臣不会一起入狱砍头。」
「不会的,爹与呀殿下好歹也是叔侄关系,各人各为其主的对候有其不得已,呀殿下若想建立新朝,势必还有很多需要侍重老臣的地方,像爹这样为同宗亲戚,且不会威胁他帝王之位的人,四殿下更不会为难您才是。」
听着女儿的分析和清晰透彻的见解,让朱景明霎时愣住。这真的是他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说话都细声细气怕吓到自己的女儿吗?
紫君自从那一场大病中检回命之后,种种的变化让他着实费解。单就不认得家人已经够让人诧异的了,举手投足也比以前大气大方,连看人的眼神都多是直视,再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低着头不敢见人似的。
女儿的变化让他很不习惯,最生气的是,他竞然发现女儿不知几时读了许多不该读的书,偶尔他在默写一首陆游「夜游宫」,算不得什么传颂名篇,他默到一半就忘了后半段,提着笔喃喃念着,「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抖窗纸——」
紫君恰好站在一边,就顺口接着道:「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他听了简直快气死了!他自女儿小对候就不许她去看与女德无关的书,唐诗宋词一概不让她碰,可这样一首略显生僻的词,她竟能出口对吟如流,难道这孩子真的像下人们谣传的那样,被鬼上了身?倘若如此,还不如让她早早嫁人的好!
通利号杜家也算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户,虽然祖上没有显责的功名,但是在这种自身难保的时局,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亲家岂有那么容易?他亲自登门和杜老板谈朕姻的事,没想到去年还想和他结亲的杜秋生,现在却顾左右而言他,完全没有朕姻的意思了。
「真是势利小人!」朱景明气得无数次暗中咒骂。若是让他朱家挺过这一次内忧外患的难关,东山再起,他绝不会再给杜秋生这种人爬到自己头上的机会。
「紫君,明日爹要去杜家,你和我一起去。」明天他一定要当面敲定婚事。只要确定了这桩婚事,才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杜家掏银子救助自己的困境。
「是,爹。」她手静地答应,知道在自己的亲事上没有她置像的余地。
朱景明看着她,叹了口气,「紫君,你也不要怪爹好像拿你谈生意,生在这乱世,谁不是……身不由己啊。」
最后一句感慨让紫君心底的凉意多了一分惆怅。原本她以为,身不由己活着的无非是升斗小民、贩失走卒,原来身处高位,貌似尊贵体面的王爷千岁,也会有忍辱负重、无可奈何的时候。
可是,所有皇亲贵族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也有人活得态意妄为、独断独行?就算是国难临头,依然可以全身而退?
可见人生的路是自己选的,若一味的指望别人帮忙,只能做随波逐流的棋子,任人羞辱摆布。
她是愿意任人摆布的人吗?已经随波逐流了半生,生死之关也算经历过一次,爱也好,恨也罢,前尘往事早已无须纠结,最重要的是以后她该怎么活。
朱景明带着紫君亲赴杜府的这一天,杜秋生正在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他们到达杜府的中庭时,杜老板恰好和那位客人相伴走出,两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的样子。
他不禁一愣,「成渊?原来你与杜老板也是旧识啊?」
原来那位客人竟然是朱成渊。
杜秋生笑道:「我这杜府今日是怎么了?两位王爷竟一同造访,真是蓬华生辉啊里」
朱成渊也笑着说:「杜老板这应豪宅可算不上『蓬华』,叔叔不知道,我有些散碎银子存在通利号,近来时局不好,死存没有多少和钱,所以想和杜老板商量合伙做买卖的事情。」
闻言,杜老板笑呵可地反驳,「卫王爷的口气怎么变得这样谦虚了?您存的那些银子若算得上是尸散碎银子日,那我这通利号指望您多存些散碎银子进来。您看得上我们通利号,肯与我们合作生意,是杜某求之不得的事呢。」
他微笑着,黑眸慢转,望着站在朱景明身旁的紫君,淡淡笑容浮现眼底。「这位是紫君妹妹吧?那天在湖畔匆匆一见,竟然没有认出来,果然是女大十八变。上次做哥哥的如有什么得罪之处,你可不要见怪啊。」
「王爷客气了。」她微微屈膝,始终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