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不相信这是事实。那晚她从他身边离开时,虽然伤心欲绝,却清清楚楚的还活着,他的唇触碰过她的唇,是热的;他的眼看到她的眼,是灵动清澈的。她的人,实实在在地存在过,就在这个房间里,她说过,她牵挂他的安危,为了他,可以将生死都置之度外。
她可以为他做尽一切,为什么不为他好好的活下去?
如果是因为逼供让她选择绝路,为何在走到绝境之前她不供出他这个混蛋?
只要她指认说是他朱成渊幕后操纵了这一切,是他逼迫她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就算她最终还是会被判死刑,他依旧可以有时间去思考如何救她,为彼此开脱。
但她什么都不做,竞然只选择吞金自杀这一条路?
为什么?
二哥说她吞下的是一枚金戒指。是那枚吗?那枚他送给她,她一直戴在乎上,刻有含着她名字图案的戒指?
他送她这枚戒指时,本是出自一番顽劣的引逗。因为缔结了盟约,他应该许给她好处,这好处还要心思奇巧,让她喜欢。
她是青楼女子,穿衣打扮最是重要,他送她这枚戒指是希望她可以对对戴着,想起他们的约定。但到后来,每次看到她手上依然戴着那枚戒指,他心中就抑制不住的窃喜,仿佛那枚戒指的意义早已变了。只要她戴着,他对她就有一种无形的拥有。
未曾将这份古怪的心思告诉她,怕她骄傲,怕她反过来嘲笑他。他与她,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未曾掏4肺地说过,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她是在气他那夜的无情言语吗?
她真狠!她是这世上最狠的女人,以自己的死来惩罚他那夜的刻薄绝情,甚至违一次道歉悔恨的机会都不肯施舍给他。
花铃啊,花铃,知我如你,当知这两年中,流连在你身畔,恨不得夜夜与你纠缠,为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铺魂贪欢吗?
知我如你,当知在你面前,从我口中说出的嘲笑,越是狠绝轻蔑,心中就越是认同。当你说我是你牵挂的男人对,你之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知我如你,应当知道,你我都是怕爱又想爱的可怜人,我们越发离不开彼此,只因为我们想从对方身上汲取更多被爱的感觉而已。
知我如你,当知我并不想看你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即使我伤了你的心,也是情非得已,你怎么能就此绝情而去,只留下一句「原是梦中欢」,否定了过往的种种心心相印、缠纬徘侧,只将此归结为一场春梦。
知我如你,当知你若就此离去,无异于亲手杀了我。纵使我心痛心死,心碎成痴,纵使我有千种惆怅,万般悔恨,此后再与谁说?
只是再多的悔恨,都再也唤不回伊人了……
第三天,朱成渊的高烧终于退了,一干太医吐了一口长气,纷纷道:「王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漠然听着这些讽刺到了极点的赞美,连回嘴嘲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些人可以轻易死去,仿佛这是天地间最容易的一件事。
有些人被迫活着,相信这是上天对他最冷酷的惩罚。
天意罚他,他却愿她在死前未曾恨过他,但如今纵然问上千万遍,谁能回答?他无语的再度闭上眼。
第七天,管家情悄走进他的房间,屋内门窗紧闭,厚厚的帷廉将这里遮蔽得暗无天日。
管家叹口气,悄悄推开窗户一角,将窗户打开了一道缝,让屋内可以有流动的风吹进,将屋内难闻的药味吹散一些。
朱成渊自从重伤后又大病一场,很怕见光似的,他不允许屋内有任何的光亮,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屋里是永远的黑暗,死气沉沉,宛如地狱。
「你说,死,到底是什么滋味?」
朱成渊忽然开口,让误以为他还在睡觉的管家吓得急忙回身跪下道:「王爷,老奴错了。」
「地狱,是不是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世上真的有菩萨,真的有黑白无常吗?」
管家战战兢兢地回答,「应该,应该是有的,否则为何天天都有人去寺庙里烧香拜佛,祈求种种心愿达成。」
「求了菩萨,菩萨就一定会答应吗?每日有那么多人去求,菩萨一定都听得到吗?」他的声音似是死了一般,沙哑苍白,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倘若,我能给菩萨表达足够的诚意,菩萨会答应我吗?诚意?管家没有听懂,但怕主子生气,只得顺着他的胡言乱语继续说:「菩萨是最善心的,大家都说心诚则灵。倘若王爷有事真心恳求菩萨,菩萨又怎么会拒绝?」
等了半晌,朱成渊没再出声,管家蹑手蹑脚地往后退。
这屋中自从没了光,走路总是要摸着黑东撞西撞,每日进来送饭的婢女都被撞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但谁也不敢抱怨一声,只是私下大伙都在议论,王爷是不是这一病病坏了脑子?
没走对路,管家猛地撞到登子,那登子的响声让他吓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主子怪罪。
不料他却开口道:「拿个火盆进来。」
管家小声问:「王爷是觉得冷吗?还是拿个唆手炉或者熏笼吧?那火盆的炭火气太重,怕会熏到王爷……」
「火烧得旺一点,不,是越旺越好。」他吩咐得十分清楚,且十分坚定。
管家对主子这几日奇奇怪怪的举动没有一件懂得。但是他知道照主子说的话去做才是明哲保身的方法。既然主子不怕熏烤,那就依他的意思去办吧。
火盆很快送进来,几天来这屋子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光——火红的烈焰吐着滚烫的舌头在空中肆意燃烧着,仿佛想吞没世间的一切东西。
脸色苍白的朱成渊侧过身,直勾勾地盯着那盆火,倏然一挥手,将一件东西丢进火焰之中。
是那个金陀螺。
这是母亲生前唯一留给他的遗物。不是金钱,不是地位,是可以保护他安危的神器,要他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但现在,拥有这件神器对他来说是个天大讽刺。
他苟且偷生的代价,竟是拿花铃的生命去换。那这陀螺算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与其说这是天意对他的厚爱,不如说是天意的警告,警告他的自私贪心,警告他的薄情寡义。
「还你了,从今日起还给你了。」他望着开始被火光肆意吞嚼的那个陀螺,喃念着,「若这是上天送我的,从今日起,我不再要它了。我以这陀螺交换一个心愿,愿以我身换她命。」
「只要她能回来,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弃。只要她能回来,我愿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只要她能回来,我愿堕入阿鼻地狱,轮回六道,再不为人。只要她能回来,只要她能回来……」
他痴痴念着,那陀螺已渐渐在火焰中熔化,约烂的金色光芒扰在火焰中跃动。
寂静的屋内,只有烈火燃烧对劈劈峋峋的响声和他喋喋不休的絮语一遥遥飘荡着——
要她回来……要她回来……
花钰收到一封从卫王府选来的信,邀他到城郊某处见面。
他如约而至,那是一处很偏僻的郊外荒地,朱成渊站在那里,看上去比起几日前竟憔悴消瘦了一大圈。
花钰走过去,在他脚边看到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坑内还有一个敞开口的棺材,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他默默无语地站在朱成渊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
他对这个男人一点都不了解。因为从小姊弟分离,在知道姊姊卖身青楼后,他就与姊姊决裂了,对于她身边往来的男人,他一直抱持着极度厌恶的心情,不予理睬。
但这个偶尔会和姊姊在清心茶楼中出现的卫王爷,似乎和一般寻欢作乐的缥客并不一样。他看得出来姊姊看他的眼神极为专注,即使面带嘲讽,嘴角亦是嘴着笑意。
若他猜的没错,这个男人是姊姊的心上人,但是这个男人是否如姊姊爱他那般的爱着姊姊,他不确定。直到那天,他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又孤立无援,急迫之下想到了卫王爷,也只有卫王爷有希望救姊姊。
这个男人没有让他失望。在第一时间知道姊姊出事后,不顾自己伤病的身子,奋不顾身地要去救人,只可惜他们都晚了一步……
朱成渊也没有说话,萧瑟风中,他只呆呆地看着那个墓坑,不知道在想什么。远处,忽然出现一辆马车的影子,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去,只见那漆黑的马车上只有一名车夫在赶车,车厢上的黑色布慢看得人心都是凉的。
当马车来到他们面前,从车上跳下几名壮汉,面对朱成渊躬身行礼,但没有任何人称呼他的封号或名字。
然后他们从车上抬下一个窄小的棺材,放到了地上。
花钰的眼一下子热了,泪水夺眶而出。
这里面装的是他的姊姊啊,那个从小陪他读书、教他做人的道理、永远温和宽厚的姊姊,那个即使被他痛骂羞辱依然爱他的姊姊。
但是现在,这个最爱他的人不见了,只剩下这方小小的棺木,棺木中的那个人何其孤独?棺木外的他,又有多少悔恨之言再也无法说出口。
「打开。」朱成渊忽然开口。
那几名抬棺的大汉愣住,迟疑着说:「棺木中的人死了太久了,只怕尸体早就腐烂,尸臭难闻,面目也不能看了……」
「打开!」他微微提高声音,但依然只有两个字,却满是威胁的迫力。
那几人不好再拒绝,只得驭开棺木盖子。饶是那几名大汉胆子再大,见惯了死人,也不得不捂住口鼻躲到一边去。
花钰没有勇气靠近棺木看一眼姊姊的遗容,他只愿姊姊在他心中永远是十几岁时甜美可人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这具冰冷的尸体。
朱成渊却走到那棺木前,伸手将花铃的尸体抱了出来。
是的,她的尸体已已经始腐烂恶昊,更僵硬得全没有她生时的柔软温暖,但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像是生怕伤到她似的,然后,将她放进坟墓中那一具他精心挑选、重金购置的楠木棺材,又细心地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才缓缓直起身,说道:「落棺吧。」
棺材盖子就这样轰然落下,随着一扦扦黄土洒在棺木上,花铃的一生就此彻底终结。
花钰没有看那逐渐隆起的坟堆,他只是征征地看着朱成渊。他从设见过哪个男人做得到亲自抱着死去的人放入棺木中。卫王爷脸上死寂的冰冷和浓重的悲情,让他这个弟弟看了也不禁动容。
原来,他也是爱姊姊的……原来,他们错过彼此……今生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