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承璿赶回王府时,玉莲已经接下那道懿旨,而承璿所不晓得的是,居然连沐香也收到了懿旨,称她慧黠聪敏,堪慰君心,庄太后有意封她为某郡主之义女,让她以郡主的身分嫁入王府。
两道旨意同时下达,分明就是当着沐香的面剐玉莲的脸,沐香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承璿一跨进大厅,便见接过旨意的玉莲缓缓站起身子,回身朝他走来。
四目相交,无言亦无语。
所谓的心碎、愤怒,都不再存在于她的脸上,她恍如一副空壳子,承璿当下想也不想地将懿旨抢过来,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蛮劲,当着她的面一把撕成了两半!
众人哗然。
“王、王爷……”负责宣旨的太监吓呆了。“这、这是太后下达的旨意啊,您怎能……”
承璿露出阴恻一笑,伸手作势欲拔剑。“那么你去跟太后告状好了!”
那太监一看,哪还敢再留在原地,当下忙不迭地转身就跑,顷刻间大厅只剩下他与沭香、玉莲三人,沭香怔怔地看着承璿拽住玉莲的手臂。
“事情闹到这等地步,你连一句抱歉都没有?”
玉莲转过头来。
她的眼神是空的。
“王爷何必在旁人面前发怒呢?这样的结果,或许也顶好的,倒是您的态度,反倒令我不解了。”
“你说什么?”
“玉莲不只一次惹您生气,若又为了玉莲与太后失和,何苦来哉?不如还是休妻另娶,是王爷现下最合宜的选择。”玉莲平铺直达,宛如在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诚如您所见,玉莲态度不恭、没有生儿育女,确实不配为人妻,请王爷发落我吧。”
承璿竟无言以对,半晌后,他嘶哑地开口。
“有时候,我真想剥开你的胸膛,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心。”
“……”玉莲未语。
“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地方吗?”他一字一句,言语之中尽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我恨你的高傲,恨你连解释都不屑,你把自己当作空谷幽兰,受不得一点质疑侮蔑,却没想到这样的骄矜只会让你被他人践踏蹂躏,这样的待遇,你承受得起?”
他的一字一句都极轻极轻,但听在玉莲耳中却句句如同割心。
他是对的,他总是能一语中的,无论她如何武装、再怎么坚强,他却总是有办法轻易地找到她细细遮蔽掩盖的伤口,轻易地撕裂拉开,如果她痛不欲生,他应当是快意的吧?
“我对您的话没有异议。”良久,玉莲终于回答。
轻轻抽出自己被箝制的手腕,她迈开脚步,发丝扬起,掠过承璿鼻间,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玉莲确实高傲,不过那是因为,我除了高傲,什么都没有。”
她离开了。
承璿兀自怔愣,沐香却轻轻地定到他面前,跪了下来。
“王爷,奴婢有话说。”
承璿不耐地望了她一眼。
“自从奴婢进了王府便风波不断,要不是我,您跟夫人也不会走到这种地步,一切都是沐香的错……”
“这事不怪你,是我的错。”承璿心烦意乱地揉着额际。“就算当时我拒绝让你进王府,太后也会把别的女人想方设法的弄进王府里来,不管怎么样,她不会停止的。”
他的母后从来就是如此,也许是后宫生活太无聊,又或许是掌控他人的欲望太过强大,更甚者或许是寡居多年,无法真正见到别人拥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吧,否则又怎会故意在他与玉莲之间夹进一个沐香呢?
意识到生身母亲心中的畸愿,他却无法明说,更无法戳破,只能将苦果往肚子里吞,然而后果却是成就了两个女人的悲剧,这些他却都必须一肩挑起,且责无旁贷……
能怪谁?或许就该怪他自己,怪他心不够狠,怪他太过重情。
“王爷。”沐香的声音再次唤回了他已然远走的心绪。
“太后的恩泽,真是如日月一般光辉啊!”她轻叹着,纤手轻抚着懿旨,仿佛触摸着最华美的丝绢。“沐香何德何能,竟能受此大恩……”
她的字字句句都带着满足似的叹息,却不知在承璿耳中听来是最可笑的讽刺,正要开口,沐香的下一句话却骤然反转,令他震惊。
“请您杀了沐香吧!如果您真的不打算让我成为您的妻子的话,那就杀了我吧!”
“为什么又说这种话?”承璿叹了口气。“别再添乱了,好好的做自己分内的事吧……”
“您不会明白的。”沐香骤然打断他。“沭香之于王爷,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啊!”
“什么理由?”见沐香神色凄怆,承璿不禁心生疑惑。
“沐香对王爷来说,可能什么都不是,但王爷对我而言,却有不同的意义……”沭香道:“王爷还记得我之前曾经向您询问一个人吗?”
是有这么回事的样子,但承璿心绪烦乱,哪想得起来她问了什么,沭香似也没期望他真的会记得,迳自说了下去。
“那一个人的名字叫做苏且白,是王爷您不会记得、沐香却想忘也忘不了的人。”
“苏且白……”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然而他仍旧没有半点印象,只是对于沐香的话,再也不能忽视地留上了心,“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沐香摇摇头不语。
“你摇头并非否认,而是你不想说,对吗?”承璿道。
沭香这回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慢慢地起身。
“王爷,沭香哪儿都不会去的,沭香会一心等候您的发落。”
“慢着,你……”承璿话还没问完,但沐香没有理会,也没有回答,只是拿着那道懿旨慢慢定了出去、
承璿只觉事情就像一波一波的浪潮朝着自己奔来,既汹且涌,压抑得他几乎要窒息,无法喘气的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一踢,将那撕成两半的懿旨更加踹了个老远。
*
“姊姊……姊姊!”
子戊气急败坏地追在沐香身后,但沭香却只回头轻看了他一眼。
“你来做什么?不是说过在王府里要装作不认识的吗?快回去干活吧!”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管这个?”子戊好不容易追上沐香,想也不想地就拽住她的手。
“这情景还真熟悉啊!”沭香叹了一口气自嘲了一句,记得前一阵子子戊也曾这样找她说过话,而且态度一样粗鲁。
然而子戊才没心情顾及礼貌什么的,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
“姊姊,我们走吧!”
“为什么?”
“因为留在王府对咱们没好处。我还想要我的姊姊,我还想要我唯一的亲人!”
沐香停下脚步,惊讶的望着子戊。“你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了,我只是不希望继咱们苏家之后,又亲眼看着你被隽王毁掉。”子戊哀然地道:“姊姊,你当做弟弟的还是三岁孩童吗?他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沐香闻言,双眸一黯,伹一向要强的她,却不坦然。
“那你说说看,我心里在想什么?”
“真要我说?”子戊道:“在你找到隽王之前,你心心念念的只是想要报仇,想要让隽王倒在你的脚下,但是好不容易进府之后呢?你却变了,变得犹豫不决,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却又总是一再错过,我不知道是你时机抓不准,还是你其实是故意要让他溜走?”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利剑一样精准地戳中了她的心,使她无力辩驳,无法抵抗。
“姊姊,你真的爱上隽王了。”子戊不再询问,而是直接宣判了结果。“你爱上了他,爱到连尊严都没有了,对吧?”
沭香脸色惨白,子戊的脸色却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姊姊,你到底想怎么做?难道你真的想等隽王查出你的身分之后再处置你吗?”
“我……不……”
子戊见她支吾,言语不能成句,忍不住恨恨地跺了下脚。 “所以我才讨厌女人!”
“不然我该怎么办?”沭香突然道:“你要我怎么办,我只有一颗心,却硬被撕成两半,我也很痛啊!”
“姊姊……”
“我知道我不应该,爹死得那么凄凉、那么惨,可是我……我……”
“你……情难自已。”
子戊说中了沭香的心,她别过头去,但子戊却握住了她的手,传来的温暖掌温,是她许久已然不曾感受到的。
“姊姊,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
“怎么不明白呢?”子戊叹了口气。“原先我跟你一样,满脑子只想着置隽王于死地,但进了王府不久,我就明白了,他……不是坏人啊…”
“你我都看在眼底,他天天起早贪晚,都是为了公务在操劳,连和妻子之间的误会也无法分神处理,皇上忌惮他,太后还总嫌王府里的是非不够多,硬要塞个小妾,你不才有机会进到里头来……”
“别说了……”
一阵鼻酸陡地涌上,天晓得子戊竟将她最最难以启齿的话给说了出来,承认隽王并非十恶不赦,等于是说自己父亲死有余辜,身为子女,竟不孝至此,教她又该当如何?
“姊姊,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我们还是走吧!”子戊轻声地道:“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咱们也不曾来过,这样还不行吗?”
沐香摇头,将自己的手从子戊掌中抽出。
“姊姊……”子戊一愕。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我却不能……”
“你还执迷不悟?”子戊真不知如何唤醒她的痴梦,忍不住说了重话。“他怎么对你的你不知道?!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元玉莲没有你,你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掉下,弟弟的一字一句,都深深的刺疼了她的心,她晓得……晓得子戊说的都对,但……
“但能有什么办法?”她喃喃道:“就是喜欢上了,爱上了啊……”
望着掩面而泣的姊姊,子戊词穷了,他震慑地看着沭香,不明她何以能在短短的时间里爱得那样执着、那样深刻?
“因为这样,你不想离开王府吗?”
沐香没有回应,答案却昭然若揭。
“那么咱们的仇、咱们的怨呢?就这么船过水无痕了?”想确定沐香心中最后的抉择,子戊小心翼翼地问着。
“子戊,请你原谅姊姊,过去是我太过软弱了。”
“姊……”
沭香看着他,微微一笑的美丽脸孔上犹带着泪痕。
“我早该醒悟到,这个世上,有些人的人生本来就是一迳悲苦,充满不幸,如果不要让瞎子感觉到光亮,他就永远不会觉得黑暗可悲,偏偏老天爷总爱作弄人……”
“……”
“子戊,姊姊对不起你了。”沐香轻轻地抚了下子戊的脸,旋即转身离去,子戊想追,奈何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地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隐约只知道姊姊作了一个决定,然而那个决定是什么,他却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