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依有些心虚。“呃,她有事出去了。”赶快附注:“小知做事有自己的一套系统,结果是一定会出来的,请牧总编放心。”
牧洛亭不动声色。“那我要找她的话,什么方式最快?”
手机她会过滤,这他已经领教过了;要透过襄依传话,他又不乐意。
他早该知道给她办公室并不能保证她就会乖乖坐在那里等他随传随到。她像难以捕捉的一缕烟,就算是工作也套不牢她。
什么事是她那颗不寻常的脑袋真正关心的呢?他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你打简讯,她应该收得到。”
牧洛亭明白襄依这个公关式回答,说襄知会收到而不是说襄知会回覆。
比起襄知直接得近乎无礼的说话方式,襄依的礼貌迂回是他无比熟悉的;真要迂回起来他才是专家,现在却莫名地感到不耐。襄知毒害他不浅。
出去了吗?他昨天还在挣扎要不要派她出外差,她却早跑得不见踪影。她在躲他?不对,这不符合她的个性,应该说是她根本无视办公室规矩,她做她自己的,等东西缴出来才轮得到他发言。
若他对自己诚实,就得承认她无视的不是办公室规矩,而是他。
女人被他无视,就是这种滋味吗?他叹息。但现在这丝终于体会到的歉意对他没帮助,因为他仍对别的女人无感,也只能继续无视下去。
要怎样才能让她对他……有感?
他想,即使办尽各种杂志、访尽全世界名人,也无法给他一个解答吧。
他必须先弄清楚的,不是她的感觉,而是他的。好奇心真的很难熬,自己全身上下都不对劲,心上堵了一块什么东西,有一半时间几乎希望这些赶快过去。
他喜欢独立、自由、做自己……他苦笑,这些不就跟她一模一样?那她躲得远远是对的,他若想保护自己,最好是向她看齐,别再往死胡同里钻。
另外一半时间里,他却有身不由己之感。
很可怕,这表示他那原本绝对自由的心已经开始变质,正一点一点变成他所不熟悉的、不完全属于他的东西。
他像站在十字路口,四周尽是快速奔驰的车,只一步,他就可能会踏上不同的路,一分心,就会死无全尸。
她年纪比他小,却似乎比他看得清楚。她要走自己的路,他呢?
“牧总编?”襄依犹豫地看着眼前蹙眉深思的男人,他冷肃起来时周身有种寒气,让人不敢随意打扰,更别说接近了。
他抬头舒眉。“我看完报告再找襄知,你去公关部帮他们准备下午的会议。”
“喔,好的。”襄依赶紧走人,对牧洛亭的崇拜让她想把这份企划案做到无可挑剔。
接下来会议无数,牧洛亭很感激有工作让他分心,即使再短暂也好。中午时间冬湘宜来问午餐,被他挥手打发。他埋头工作,直到心绪又开始不宁,看看时间,下午茶时段,他拿了笔电上派克屋去。
“今天什么事不顺?你不笑就会很冰山,注意一下。”派克端着所谓“只有你才会要、浓成胆汁的苦水”过来。
牧洛亭笑了,派克和他的咖啡都有让他放松的效果。
“说!凡事面不改色的你也有愁眉苦脸的时候?”派克坐下来。
要瞒死党房凌光很容易,因为他神经大条;要瞒天天看客人脸色的派克就有点难度了。
“既然你无所不知,那干脆告诉我答案好了。”
派克摇头。这个被他当小弟看到大的男人,头脑一流又阅世甚深,真要嘴紧,谁也撬不出半个字来,只会被辩到没气。但他是关心,所以再接再厉。“既然工作上的事难不倒你,那一定是私事。”
牧洛亭轻啜咖啡,什么都没有加,却是浓郁香醇,很像某人给他的感觉——无杂质就更显其深厚丰富。
“默认的话,我要猜女人。”
“为什么?”牧洛亭挑眉。
“因为你什么都碰过,就是女人还没碰。”
“派克,你说话很难听,嫂子有没有跟你说过?”
“就因为你有嫂子,所以我才是过来人。给你一句忠告,女人不比工作,不是订一个目标、用最有效的策略就能成功。”
“你好像认为我对女人一无所知?”牧洛亭给他一记备受侮辱的眼神。“既然是从没发生过的事,问题一定在你;至于是什么问题,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同志?”牧洛亭正经八百地问。
“拜托,你又不会对男人不耐烦。”另一头有人找,派克走了。
牧洛亭喝完咖啡。他只对女人不耐烦吗?他苦笑。大概是所谓帅哥当久了,就像肥肉当久了,对苍蝇不能不讨厌,苍蝇其实很无辜啊。多给他几个抛媚眼的同志,他大概也会对同志感冒。
也不对。如果是同志上门,他大概会很坦然地一笑置之。他对女人是不一样。他叹息,派克当然没看错,现下的他,不就是对某个女孩超级不一样吗?
派克一眼就看出他有异状,事情真的大条了。
他放下杯子掏钱,眼角瞟到窗外正要转角的纤细身影。
他差点跳起来,急忙按捺住自己,把钱放桌上,不去看派克也不去看窗外,往两扇门中距那个目标比较远的走去。
待两人都远离派克屋,他才加快脚步。襄知常来派克屋,虽然那次扮成女装没被任何人识破,他还是本能地小心,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不希望为她带来不必要的眼光,甚至连派克他也暂时不想让他知道两人的交集。
她走得很从容,像是要去熟悉的地方,一如平时的少年打扮,两手插在口袋里,背着背包,不是往NOW!办公室的方向。
她要去哪里?他想上前打招呼,又觉得这样一定会被她打发掉。
那就只好……跟下去?他什么时候变成跟踪狂了?牧洛亭苦笑,双脚却照跟不误。已经按捺了两天,他舍不得就这样放人。
襄知转进一条小街,过了文具行和小面店,进了一间类似安亲班的地方。
一般的安亲班门口总有一群学生吵嚷笑闹,家长在旁边聊天等待,这个安亲班却异常安静。牧洛亭仔细看门上的招牌,“安心亲子中心”。
进去后并没有看到襄知的身影,柜台的中年妇人微笑抬头。
“你好,我来找一位同事。”
“同事?哪位?”
“襄知。”
妇人点头。“小知刚进去,应该还有时间,要我叫他出来吗?”
“不用。没关系,”他说,“我可以等。”
妇人皱眉。“小知今晚要带两小时,你要等那么久?”
他不动声色。“可以让我进去打声招呼吗?有事情通知她,又不好在手机上说。”
妇人点头。“那我还是叫他出来——”
“她刚到,先等一下好了。”他对妇人微笑,对方脸红了,他说:“我不知道小知在这里工作的细节……”
妇人很热心地说:“小知非常有心,几乎天天来,孩子很黏他,把他当大哥哥一样,也只有他能让他们跟上进度。今年经费拮据,多亏他志愿帮忙,一毛钱都不收。”
“请问这里的孩子……”经费拮据的安亲班他还没听说过。“都有一些特殊状况。譬如自闭症或亚斯伯格症之类……还有的只是适应问题,父母安排过来的。”
特殊状况的孩子。牧洛亭不禁要联想,难道……襄知也有同样的状况?
一般人很可能会认为襄知的特别是源于某种心理疾病,但他从未这样想过,只知道她的特别让他不由自主地一直想她;想要认识她、了解她,跟她建立紧密的联系。
如果在医学诊断之下襄知的确“有病”呢?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那医学诊断有问题!
他对心理疾病并没有太多了解,现在心中充满问题,想探究的心益发强烈。“我是杂志编辑,很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形,说不定可以做个专访。我不想打扰小知,可以请你带我进去看看吗?”
妇人眼睛一亮。“请问你是哪一家?”
牧洛亭说:“NOW!。”
“哇!真的?”
在他们给家长翻阅的杂志架上,NOW!的翻阅率好比流行杂志,也许是因为里头的新知非常有娱乐性,和一般的“严肃”杂志不一样,她自己也常去抢。
他递给她名片,她把它当名人签名一样收下来,然后将一个服务铃放在柜台上,对他说:“请跟我来。”
牧洛亭跟着走过通道来到后边,几间小教室,从玻璃窗望进去,可以看郅墙上色彩缤纷的画。
最后一间,他看到襄知的背影,她坐在榻榻米上,身边围了三个孩子,年纪大约五岁、十岁、十三岁,从她背后看来她并不比他们大多少。四周散放各式彩笔和颜料,四个人起劲地合作画一幅约一张榻榻米大的帆布画。
是在画什么呢?他真是好奇得不得了。
妇人要敲门,他阻住她。“没关系,他们在忙,我再等一下。”
“那……我先回前头去了?”妇人有些犹豫。“没问题。我不急。”
妇人走了,牧洛亭静静立在门外。他是在等什么呢?等她感应到他,自动回头?还是他靠近了反而情怯,不希望惊扰她,也……不希望惹她生气?
室里墙上有一张画吸引了他的注意;图中有一座高高的塔,下面是城墙和护城河,塔的顶上站了一个小小的人,弯着腰像往下看,也像是准备跳下去。
在护城河外,有许多房子和人,非常热闹,他们都在做自己的事,谁也没看向塔上小小的人。
牧洛亭心中一动。这是一幅很简单的画,影像却十分有力,给人一种……孤寂和不忍的感觉。
他对心理学没有多少研究,杂志做过各式各样和心理相关的主题,但说不上有特别的了解。书到用时方恨少,真是这样。
她看起来是很独立坚强的人,不喜欢和人多打交道,只对姊姊特别保护,现在发现这样的一面,看她如此热心帮助孩子,让他心里又激荡一分。
他该走了吗?她不一定希望他知道她的私人生活——
来不及了,她忽然回头看到他。
他屏息。她眼睛眯起,他看不清她是喜是怒——傻了!她有什么好喜的?他是不请自来,像个跟踪加偷窥狂!
他灿然一笑,向她招手。她没有惊动孩子,低头对他们说了什么,才慢慢起身走出来,把门关上,示意他离开窗户。
她是不要让孩子有被人窥看的感觉吧?
他站在墙边,微笑变得腼腆。“真对不起,刚才忽然看到你,就这样跟过来——”
“你不觉得。”
她是在说他并不觉得对不起。他苦笑。“你若不高兴,我当然会觉得对不起。”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跟踪她?好问题。他自己的感觉不是她的问题,也没给他这样的权利,搞不好还犯了什么法。
“我真的没有恶意。”他只能这样强调,“我能帮上什么吗?或者杂志能帮什么?你开口我一定帮。”
她没有马上回答。她不喜欢欠他?还是他这样弥补也没用?
她头一偏,示意他跟进去,他一愕。
他进去能帮什么呢?门一关,三双眼盯着他。
“大家好,我姓牧,叫我……牧大哥就行了。”多年闯荡打下江山,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是他第一次有舌头打结的感觉,绝对跟身边这个女孩有关系。
已经唐突佳人了,总得弥补几分。要等不爱说话的她介绍,他还是主动出击得好。他鼓起大大的笑容,“你们在画什么呢?”
没人吭声,最小的一个男生低头又开始画,一条长长的线越过蓝色天空,然后加上一架飞机。
这些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提醒自己;这些是她关心的孩子。他看向其他两个,十岁左右的是个女生,绑着两条麻花辫,脸上神情非常严肃,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什么让她不赞同的东西。
“你是谁?”她问。
他刚才的介绍显然不是她想知道的重点,他想了想回答:“我和你们的小知老师一起工作。”
其他孩子没有特别反应,只有那小女生的眼神变成瞪视。
怎么了?他还想再解释,那小女生对他指控般说:“你喜欢他?”
牧洛亭张口结舌,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襄知的说话方式了,原来这孩子还要更直接。
他看向襄知,她好像要说什么,他转回头先开口:“对!我喜欢。”
自己根本还没心理准备说出这两字,但在这些孩子清澄的大眼之前,他觉得说其它的答案都不对,都是假的。
这小女生一定特别在意襄知……因为他自己也有这种心情,所以很能体会。他没去看襄知的脸,如果看到他不想看到的表情,自己的勇气可能会大打折扣。
喜欢……这两字在纯真的孩子面前说出来,似乎更加意义重大。这三个孩子的眼神不仅纯真,也有一种奇异的成熟。“你喜欢男生?”最大的男孩开口问。
牧洛亭看向其他两个较小的孩子,他们似乎对这个问题本身有些疑惑,彷佛喜欢男生不是什么问题。提问男生的口吻其实很寻常,好像他只是在确认这件事,不是惊讶会发生这种事。
所以男生喜欢男生,在这些孩子眼中不是问题吗?牧洛亭反而是那个感到惊讶的人。是这些孩子的世界比较单纯,还没受到世俗礼教的约束?或是他们的思考方式跟其他孩子不同,看世界的角度也不一样?
他喜欢这样。能活得不一样,应该算是一种机会,不是一种诅咒。
“你们也喜欢小知老师吧?”
“喜欢!”所有小孩大声说。
牧洛亭微笑看向襄知。她脸上有种半是忍耐,半是迷惑的表情。
他让她向来果断、自我的人生起了迷惑吗?他微笑加深。他并不希望带给她困扰,但他变得很介意她单独走自己的路。他很想,真的很想追上去跟着。
如果她愿意让他加入的话。
“小知老师,你也喜欢他?”女孩问襄知。
“不熟。”襄知回答。
牧洛亭维持住脸上的表情。襄知没有直接说不喜欢,他已经受宠若惊了。最小的男孩忽然把一支蜡笔塞到他手里。他有点无措。办杂志,他想雇用哪个大牌画家都没问题,但自己动手?从国中起他好像就没碰过画笔了。
“我——”推搪的话才到嘴边,四双大眼让他吐不出话。
他硬着头皮拿起那支蜡笔,还是大红色的,众目睽睽下不知从何下手;襄知接着刚才她画到的水塘,继续涂蓝色。
襄知一动,孩子们也跟着动起来,虽然眼睛还是瞄着他;牧洛亭感激襄知让
他压力大减,他慢慢在她的水塘里加了几条小红线。
“啊!是鱼。”最大的男孩说。
牧洛亭点头。“看得出来吗?我不大会画……”
“很像。”大男孩肯定地说,小男孩点头,小女孩什么都没有表示;但牧洛亭发现自己在微笑,一直画了半小时,微笑都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