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做什么?”襄知问。“很久以前就想跟你一起做的咖哩饭。”
她瞟他一眼,他笑,因为那一眼连问两个问题——很久以前?跟我做?“反正想跟你做很家常的事,从第一次买水果以后就一直很想,却都没有机会。我是不是该谢谢优年跟她的狗仔团?”“狗仔不是她叫的。”
“你怎么知道?”牧洛亭摇头,语气中的不满当然是针对那女流氓,手上开始洗菜。“如果不是你拦着,我不知道会对她下什么重手。当然,绝对是很专业的。”他特别强调,表明他不会跟着她用流氓手段,他很在乎襄知怎么看他。“我知道。”
牧洛亭看着她。小知纯真大度,但他知道人心可以多么黑暗,优年跟那些狗仔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今天带优年去‘安心’了。”
“什么?”他手里的胡萝卜滑落水槽里。“我说过,不必战争。”襄知笑着捡起胡萝卜,帮他冲洗。
啊,一定很精彩!牧洛亭真希望自己当时在场,正想追问情况,襄知说:“你做过咖哩饭吗?”
他一下子被拉走心思,因为答案很丢人。“没有。”
“看你削皮的样子就知道。”
他脸红了。“我……不太会做家事。”下一秒立刻强调:“不是因为交过女朋友所以什么都不用做,而是因为没交过所以不常待在家里。”
说完脸更红了。他在她面前老觉得自己语无伦次,这话听起来一整个怪。
“我知道,你都在办公室加班。”襄知很正经地回答,牧洛亭知道自己绝对被嘲笑了。
但心里很甜。是为什么?啊,大概这就是家常感吧!两人在一起闲话调笑,难怪自己一直想要这种感觉,感觉真好。
“我教你。”
高人出手,果然不凡。这堂烹饪课是凡事喜欢自己动手做的美少天才,完全为没有经验但悟性极高的老板弟子无言示范。牧洛亭一刀一炒都是比照办理,模仿起来还真是有模有样。
咖哩饭热腾腾上桌,两人落坐。老师尝过第一口后点头,虽然刚才加调味料时她已经尝过了,还是不吝赞美,作弟子的满怀感激。
“下一次我来做,你帮忙就好。”他边吃边说。
她看他一眼。“还需要帮忙?”
他知道这问题没错,想献艺就应该全程包办,弟子怎能要老师帮忙。他微笑。
“因为做什么都想一起做。”
这样跟她在一起,他的心满满的。他说下一次,而她没有质疑还有下一次,这让他满足无比。
***
饭后,他跟她一边收拾一边在心里猛搔头——怎样才能留她久一点?他真的疏于练习,偏偏碰上她又口拙。
作饭前她已经把好几层用来增胖的衣服脱了,炒菜后有些汗湿,宽松的T-shirt贴在身上,牧洛亭赫然发现自己正盯着她的胸前瞧,因为她并没有穿胸罩,也没有特别用什么遮掩胸部……
这次从他手中滑落的是玻璃杯,幸好摔碎在水槽里。
“怎么了?”襄知问。他脸色黝红得太明显,明显不是意外。
他没办法说谎,因为他已经答应过她,不对她说一个虚假的字。他咳一声,湿湿的手指向她胸前,眼睛避开。
她低头一瞧,脸也开始发红。
“我只是不小心际了一眼,绝对不是故意的!”他急忙澄清。当然,身为一个男人,怎么解释都显得心虚。
她抿了抿嘴,脸仍红着,倒是笑了。“我其实也没太多好遮的,当男人才能这么方便。”
他差点呛到。虽然不同意她的话,但她用字的确如男人般的直率,倒是他说不下去,赶紧处理玻璃碎片,找事做。
她再加回一件衬衫,他松了口气。不管她是不是自觉很“平”,他都觉得那是不折不扣的诱人幅度——
脑中好像亮起一个灯,他睁大眼瞧她端了水果到客厅坐下,自己僵立在蔚台边。
襄知转头。“怎么了?”
他机械人般走到她身边坐下。她说什么了?“你刚说……当男人?你的意思是……”
她终于表明自己的性别了?她承认是女人了吗?
她微笑。“你终于听到了?不好吗?你不希望我是女的吗?你一开始就说过把我当成女的。”
他仍怔怔看她。“但为什么现在……是因为被我看到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好像戳破她的秘密,他满心不安。
“没有关系。”她的双眼明亮,“因为你在节目中让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不在乎。”
他向前倾,双手握住她的。她的一切都让他眩惑——那阴柔与阳刚的组合,时隐时现的多样面貌,千百个拼图片才能完整呈现的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小知,你这样打扮有多久了?”
“十年。”
这么久了!他细细瞧着那双已经变得比他自己的还熟悉的眼睛。“就只是打扮成男生吗?”
“想过别的,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一惊。原来她是这样不喜欢自己的美貌,如果不是因为孝心,还可能做出比扮男装更激烈的事吗?
“究竟是为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彷佛言语是笨拙的工具,而要解释清楚必须用上极大心力。
“皮囊是空的,人心是肤浅的。”她清澄的眼光一下变得幽远。“国中时我有一个同班死党,长得特别可爱,功课还拿第一,老师同学都喜欢她,常常代表学校出赛得奖。有天她在家里面店帮忙出了事,被烧掉半边脸。好不容易出院回
来,一切都变了。大家就算心里同情她,看到那张扭曲的脸,还是避之唯恐不及。她参加比赛一定落选,在学校里除了我没人跟她说话。毕业后我放不下心,有空就去找她,把她拉出家门,怕她把自己锁在家里。”
她从未一次说过这么长的话,他听着她低软的声音,心中难受;听到她淡淡语气中的无比张力,又舍不得截断她。
“每次我跟她出去,都会看到别入注视她的眼光,我感同身受,却不知道这样让她更觉得羞辱,因为我的脸跟她的是极大的反差,因为我是她悲惨遭遇的见证人。她很快就切断与我的所有联繋,不是因为怨我,而是宁可自己关起来痛苦,至少不必让我跟着难受。”
他不自觉伸出手碰她的发。她从来不曾这么铿锵激昂说这么多话。她说话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不爱说,现在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那些缘由。
“我一直透过别人辗转追踪她。她没有男朋友,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四处碰壁,连家里的面店都帮不上忙,因为怕吓到客人。她只好做网上的工作,等存够钱就一次次去做整容修复手术。”
她眼光清冷。“一张皮而已,她还是她,整个世界却唾弃她。已经受到身体伤害的人,心灵还要受如此践踏,一辈子。”
他找不到话来解释、来安慰。这世界,他比她看得更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装的?”
“从一次陪她出去逛街以后。”她声音幽静,“那次我打扮成男的做她的护花使者,免得有太保太妹想欺负她,也省去美女陪丑女的形象。但她还是觉得别扭,觉得犠牲到我,一次以后就回绝了……”
“从此你就没有再改回来?”
她嘴角毫无笑意地一扯。“改回来是改回什么样呢?一张基因正好蒙对的脸?人生由一张脸来决定,这是她的悲剧,也是这世界的错误。我的人生,绝不会由一张脸、由大家对我脸的评判来决定。我要决定自己的脸、自己的身分、自己的人生。”
所以彻底颠覆。既是美女,就变身成穿着邋遢的少年,不和浮夸虚伪的世界作无谓的对话,安静地画出自己心中更美的世界,陪伴同样和世界格格不入的孩子们。
他无法自抑,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她静静栖息在他臂膀中,只是小小的肩头仍散发出身骨里的倔傲。
“你很了不起。”他低声道。
她没有回答,好像方才破天荒的长长一串话,已经耗去太多心神。
他想再说些什么,想再次告诉她自己一点也不在意她是什么样子、什么身分;想告诉她他欣赏的就是她至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而且想更深地走进她那颗不平凡的内心世界……
但一向自豪的口才,总在她面前显得笨拙可笑。言语,从来不够。
“我从小就被说成‘奇怪’,连家人都担心我有什么病,所以也不完全是这个事件的影响。”她又开口。
“如果你‘奇怪’,那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变态’。”他严肃地说,“无情地批判每个人、打压每个不想跟着世俗走的孩子,最后,我们都变得害怕而残酷,害怕作自己,还对别人残酷。”
“为什么是我?”她抬头问。
他不禁微笑,心情暖起来。她又回复到那个惜言如金的她了;不知为什么,他宁可看到这样的她,因为这才像她,因为这才是真实的她。
她是在问:这样的我,你为什么一开始就想靠近?
“以前的我,一定会口若悬河地跟你分析,说得天花乱坠,用最美丽的字眼来表达根本难以形容的心情。”他低声道,“但现在……”
她静静看着他,他摇头。
他就这样拥抱她,不再言语。
像个礼物,她告诉了他不跟世界分享的真实。他要尽一切力量,珍惜这个礼物。
***
优年呆坐在办公室里。这两天她好像失了神,遇到人都是自动反应,微笑招呼,全凭直觉动作。
许久,她拿起手机。
“优主播,恭喜你啊!成功把那一对变装爱情鸟给拉上节目了!”偏尖的笑声传来。
优年闭了闭眼。“我要你把所有关于牧洛亭跟那两姊弟的资料全部销毁。”
“什么?”
“我说,节目已经播了,我要你把所有关于牧洛亭跟那两姊弟的资料全部销毁。”
“怎么了?听你的口气,好像有什么问题,收视不是冲顶了吗?”对方颇有兴味地问。
“你不用问这么多,销毁就是了。”
“咦?这好像不是你说了算。”邱益光口气凉了。
优年眼神变暗。“要多少钱?”
“嘿,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邱益光语气中满是狡狯,“我所有顾客的档案都是我的一种保险,要是以后出了什么事,你们谁也脱不了关系。”
“要多少钱?”她抓紧手机重复问了一遍。
邱益光笑了。“你们这些名人就是这样,花钱消灾,以为钱什么都买得到。当然我要钱,但我也不笨;我们这种被你们利用来做事的,有什么保障?优大主
播不要太担心了,东西我会好好保管,我们都合作这么久了,对不对?”
“邱益光,你不要惹我——”
“优主播,话不要说得太绝了。上次突然爆出牧洛亭是同志的绯闻,我好奇追查了一下,猜猜看是谁半夜打给那个狗仔博客主‘天下一般黑’的?你不知道我跟她也有交情吧?要恶搞你搞得过我吗?”
“邱先生,如你所说,话不要说得太绝了。”
优年把手机按了,额头无力地靠在墙上。
是她……爆的同志料?她手不稳地又打开手机回按纪录,看到的纪录让她手更抖了,不禁把手机丢在桌上,像烫到手一样。
这就是报应吗?夜路走多了,不是见到鬼,而是自己变成鬼了。她比邱益光更糟,他眼里只是钱,是自保;反观她的居心才邪恶,要利用别人的弱点来打击对方,现在着自己的道了。
比起害怕姓邱的会怎么样,更多的是深深厌恶自己。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报导工作让她看遍人间冷暖,职场上的阴险狡诈她又学了个透,一颗心变冷、变硬、变黑。她能无动于衷,也能无情无义。这样的她,连自己都害怕。
也难怪牧洛亭看到的她,一点也不吸弓人……
几天了,房凌光仍处于深深的震撼中。
全社上下——不,全国多少人都睁大眼睛看到的事,绝不是他自己的想像;但这实在不像姓牧的会做的事,房凌光怎样也转不过脑筋来。
姓牧的跟他宣示对小不点的意图是一回事,跟天下人昭告心意,简直……简直疯了!
而他又在气什么?跑去对优年那烂女人发火很容易,但想去对姓牧的、甚至小不点吼,却是怎么也说不过去,但为什么还是有想吼的冲动?
他眼神转冷。优年!仗着自己是名主播,节目上随她玩,她就以为可以玩到小不点身上去?小不点得个奖又碍着她了?还是姓优的得不到小牧专访她,就心存报复?小不点有点阴性美又怎么了?花美男这年头不是红到不行?
真恨自己对优年的专访已经出刊了,他真想放火一把全烧了!
一个冲动,他进入NOW!官网主编平台,把优年专访的网页给黑屏了。做完,心里真是一个爽字!小牧要骂就让他骂去。
还在心里上上下下没个是处,忽然手机响了,上面那两个字让他眼睛又红了。“你还没完啊?!”“房主编,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
不管怎样,优年算是个有种的,找他来,是想讨打,还是又有什么歪主意?“说吧!我没摔你电话,算你走狗屎运!”
优年没对他的用字皱眉,平静开口:“谢谢你大老远跑来,电话上说不清楚,我去NOW!也不太方便。”
房凌光大声一嗤。“你也知道羞耻?”
“房主编,我是真的必须请你帮一个忙,请坐吧。”
换作是平常的优年,虽不至像房凌光那样随手摔东西,也必然会牙尖嘴利回斥;但连房凌光也觉得眼前的优年超级反常,于是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算是稍稍给她面子。
“说吧!”房凌光双臂环胸,“优大主播也有我可以帮上的忙?”
“这个真的很重要。那天和一位朋友聊起,他说你以前跑社会新闻时,非常吃得开。”
“意思是说我像疯狗一只吧。”他以前连黑道都敢挖,只要有独家;火爆脾气还让他挨过一刀。
优年口气恳切:“我不知道还能问谁,都是我走偏了,造成现在的问题。我……在专访前曾经找人调查牧洛亭和襄知。”
“你什么?!”房凌光跳起身,一掌打在桌上,花瓶翻倒了,还好里面没花也没水。
优年没去理会花瓶。“我不是要勒索或想做什么,那时很气牧洛亭,又对襄知好奇,我……”其后的动机终究难以启齿。
“你浑帐!没想做什么还查?!你究竟想干什么?!”
优年别过眼去,房凌光嗤道:“做得出却说不出口吗?我会替你说,这事你别想瞒着小牧!”
“你怎么骂都行,但请你一定要帮我。”
“亏你还讲得出‘帮’字!你到底还想怎样?”
“我找的人……很难控制。我后来后悔了,叫他把找来的资料都销毁避免外流,他一口拒绝了,说他会存档备用当作保险。”
“妈的!这年头怎么到处都是人渣!”房凌光瞪着她的眼毫不客气,一骂双关。
优年深吸口气,她最近好像老是被骂,但这是她自找的。
“还有,他也有我的把柄。”
“你还干了什么好事?”房凌光语气毫不同情。
“上次爆出牧洛亭的同志绯闻,是我向一个狗仔博客主爆的料。”
“你——”房凌光气得发抖,整个人绷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能帮忙解决这件事吗?”优年低声问,“我知道你不会想帮我,但我希望你能看在牧洛亭和襄知的份上帮忙。我真的不希望我的错愈滚愈大。”
房凌光瞪着她的眼光像能杀了她,好一会才挤出话:“当然不是帮你!但我会帮的。”
优年闭眼。“真的有办法解决?”
房凌光眼中厉光一闪。“愈是人渣我愈有办法。”
优年心中忐忑。“房凌光,事情不能闹大——”
“废话!我是脾气大,不是脑子笨!你太小看我了。”看优年仍然紧绷的脸,他挑眉,“其实我最谈得来的就是道上的朋友,不会满口仁义道德。对付邱益光就是要用阴的,不然你也不会技穷,不是吗?”
优年低头。房凌光走到门口,一顿。“姓优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有种认错,我一定也会教你好看。不过事关小不点跟小牧,我暂时放过你,希望你终于学乖了,我会盯着你的。”
门关上,优年缓缓坐下,心脏彷佛刚被狠狠踩过。
她怎么那么愚蠢又那么自恋!别人看扁她,她就视作别人欠了她什么似。原来世上最让人难受的眼光,就是被你所敬重的人谴责、轻蔑。
本来最值得交的三个朋友,就这样被她的恶意划下结界。她……还能补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