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知——”
她拾起外衣,抬眼看他。
“我今天说了一些不得体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看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不是真心?”
他立刻答道:“当然是真心话,只是表达得很粗鲁,而且……”他有些赧然地说:“也没有权利那样说。”
当着她的面把老友像情敌一样赶跑,还用上老板的架子压人,怎么解释都不通。
“你收回?”
他想也没想:“不!不收回。”虽然觉得幼稚丢脸,但他不后侮,似乎不这样霸气示意,警告每个想接近她的男人,他就不痛快。
她眼中有些深思,还有……疑惑?他不确定,向前一大步,想看得更真确些,鞋尖几乎碰上她的。
她的眉梢、眼睫、一颦一笑,这些日子以来变得比他在镜中的自己更加熟悉。在这里帮忙教孩子,他总喜欢盯着她瞧,常被小云不悦的声音唤回神。
在她清澄无杂质的眼中,他看到了什么呢?纵使觉得他没有看到不耐、厌恶、气恼,也不敢贸然断定,因为人总是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
看着,却还是不够,他的双手不自觉握上她的肩。
“真是同志?”
他手僵在她纤瘦却硬挺的肩头。
她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女人,那她的意思很清楚,会对襄依、优年、任何女人都没感觉,而对完全男孩打扮的襄知起兴趣的话……她真的怀疑他的性向?
这让他顿住。孩子们也问过,他没有想过同志不同志的可能,但对她真正起了兴趣,难道不是在发现她作少年打扮那一天?
这让他自己也开始疑惑,不过这似乎……对他的感觉没什么影响。
“就算是吧,”他沉着道。
她眼中有些什么动了动,看他的眼光带着新的审视。
他坦然回视。跟同志沾上任何边,对于异性恋男人来说常常是大不讳,好像男子气概严重受损,他却没有那种感觉。同志朋友他也有,有时被同志搭个讪,他觉得意外,耸肩自嘲,原来派克常说他可以男女通吃,就是在说这个。
他知道自己外貌如何,占了先天上的优势当然不能太不知感恩,也不是没有利用过自己的笑容和身高来为杂志打造形象,毕竟一个帅总编总比丑总编吃香,但真要说他因此而自命不凡,他才不屑。
男人要比的是头脑和意志力,他才不在乎外貌和钱财。问题是一向自豪的头脑和意志力,频频在这个女孩身上破功,让他无比挫败。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进入那个与众不同、绝无仅有的一颗心?
他直视她。“喜欢就是喜欢,在意是同志的话怎么还会喜欢?你是人是鬼是外星人都一样,是男的又怎么样了?”说得淡定,也说得斩钉截铁。他真的好想把她拉近一点,再多说一些,让她明白他的感觉。
她的目光从他的脸移到他在她肩上的手,他差点把手移开,又舍不得;她没有抗拒、没有后退、没有叫他移开,他受宠若惊不想松手。
即使是第一次这么亲近的碰触,很快又觉不够了,他不自觉又将她拉近,就要拥人怀中。
“牧洛亭。”
他凝住,俯视那张近得可以吻下去的嘴,心中万般冲动,却被她的轻唤生生止住。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全名。他对她不再是牧总编了吗?不是她的上司、同事?
他笑了,笑得开心。“嗯?”
“放手。”
他笑容凝住。她说得轻柔但坚定。他叹息,手指慢慢放开,彷佛这是最后一次能碰到她。
永远无法掌握她的想法,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吧!他让双手垂落,身体没有退后,她也没有,这让他心中又燃起希望。
“‘喜欢’吗……”她低喃,似乎是在对她自己说,在沉吟他刚才的话。
他想解释又忍住。她没有想好、还不能接受的事,他不能催促,更不能逼迫,因为她不是能那样对待的人,而他也不是会对女人如此的男人。
喜欢吗?他也在心中重复。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对她说,每说一次,这两字又更浓烈,加人更多的东西。
原来感情这种东西,每分每秒都在变。他在学,生平第一次,真的想学了。
***
送她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并肩而行。牧洛亭自从开始去“安心”帮忙以后就不开车了,因为襄知家离那里不远,走路大概半小时,他从那里再搭公车回家,自己戏称为“沉淀时间”,不用烦心路上交通,窗外还有街景可看,一边相心着襄知的种种。
伴着她走过一家大型超商时,牧洛亭说:“可以陪我进去一下吗?”
襄知点头。他没有来过这一家,带她推着车慢慢绕,从蔬果部门开始。
先是毛豆和红萝卜,然后是葱蒜。牧洛亭问:“喜欢咖哩饭吗?”
襄知点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他心情飞扬,来到水果区,问她:“你喜欢什么水果?”
“都喜欢。”
她如果这么说,就不是客套。牧洛亭本想挑自己最爱的木瓜和凤梨,忽然一顿。什么都喜欢吗?相比之下,自己实在没有冒险精神,也很挑嘴。他看向柿子和释迦。
她忽然微笑。“不喜欢?试试吧。”
他吓一跳!好像小时候就不喜欢这两种水果,吃过一次便不再碰,她怎么看出来的?
目光如此敏锐,他叹息。她能看透他,他却看不透她,真是认栽了。他捏捏柿子,拿起一个。
“我陪你吃,算我请客。”她说。
他意外极了,拿着红红的柿子愣在那里;她噗哧一笑,伸手再挑三个柿子,两个释迦。
糟糕!他对她的笑容完全没有抗拒力,身体开始发热,不由自主靠近她一步。两名女孩正巧走过,其中一个哇一声:“帅哥呢……欸,弟弟怎么这么邋遢!”他向来对帅哥之类的评语听若未闻,这弟弟二字却敲醒了他,止住他贴向她的身势。
弟弟!听来极不入耳,他不知自己脸色倏然变冷,两个女孩匆匆闪开。襄知笑容转为兴味。“弟弟不好?”
“当然不好!”同志他就认了,起码是一对;兄弟是什么?兄弟什么都不能做!
襄知装好袋去枰重,他跟在后面仍嘀咕:“我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你可以扮女生。”
他岔了气,前头传来一声轻笑。她在开他玩笑?原来她也会开玩笑吗?要他扮女生?不当哥哥当姊姊?他停住脚,大笑出声。
四周人全转过头来,看一个超模级的美男子捧腹大笑,笑得性感又狂狷,却一点也不觉刺眼。
前头的那个少年转身把一袋水果塞给笑得开怀的男神,结果手被一拉,紧紧包住。
身高、年纪的差异,让这画面看起来太……太暧昧了!这两人绝不是兄弟好不好!众人瞠目结舌,可惜还没掏出手机,这养眼的耽美画面就没了,美男子推着少年快速消失在拥挤的结帐区。
可惜啊!这画面要是放上网路,绝对打败任何自拍美男——
牧洛亭暗呼好险,自己的脸一时没人认出,上网就见光死了。
不能怪他按捺不住,她对他的魔力他已经自承无力抗拒,俯首称臣。
“为什么要我陪?”被他像赶鸭子般推出超商,襄知便问。
对啊,为什么忽然把人家拉进去陪你买菜?牧洛亭苦笑。“因为想跟你做一些很家常的事。”
“以前从不碰人,现在欲求不满?”
他呛咳一声,习惯她的毫不拐弯,却仍不习惯她一针见血的犀利。
“才不是!”他不是憋太久才忽然变得爱毛手毛脚,天下女人多的是,“这绝对要怪你。”
她扬起眉,他正色道:“我练得百毒不侵的功,遇上你才破的。”
“女人是毒?”
“不喜欢的女人我为什么要碰?她们想碰我,我讨厌被她们碰,难道不像见了毒蛇猛兽?”
“握手都不行?”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那么不喜欢被碰的人,连礼貌握个手都避之唯恐不及,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爱碰人?公众场合还上演亲热戏码,任谁都会觉得过头。
“小知,”他轻叹,“你比谁都明白‘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言语无法表达真相,行动才能证明一切。我的行动说明了什么,不是已经一清二楚了吗?”他又不自觉站得太近,她仰头看他,排山倒海的冲动再起,他想要——
她举起手,一只食指几乎贴上他双唇,他硬生生打住欲低下的头。
“公众人物。”她很快收回手。
牧洛亭喘口气,幸亏她及时提醒,他的确不想上网上报,自己注重隐私不说,也不想让NOW!上花边新闻,更不愿她曝光。
NOW!帅哥社长当众拥吻小男友,新新同志勇敢出柜!他已经自动想好标题了。
第一次诅咒起自己的身分,也开始体会到她想变身的心情。如果他让人认不出,就不会处处被定义、被评判、被议论了。人的外表、形象、身分,竟是这般重要,如此操控他们的一言一行,自由究竟何在?
唇几乎被她碰到,即使不是真正接触,仍有被烫到的错觉,麻麻胀胀的。因为人动情嘴唇会充血红润,才发明女人的口红,涂了让男人本能燥热。
该死!自己的知识未免太丰富,是办杂志的副作用。这种东西现在忽然跳进脑袋来自动指教,是想逼死他吗!
还没碰到就这样了,如果是两唇真正相触……
他看向她的唇瓣。没有,依旧薄薄嫩嫩,略显苍白,她没有动情,是他自己在那里无事自扰,还举止失态。
叹口气,他退开一步,回复两个男人间正常的距离。他诅咒这个无形界限,像铁律一样让所有人自动遵行,不成文也无需理由;但一旦越界,四周人立刻敏感察觉,疑惑顿生,接下来就是不舒服、不对劲的感觉,有如看到什么古怪、恶心的事情,问题接踵而来。
封建不是早已被打破?礼教不是不再吃人?他像忽然看到四周有无数看不见的警戒线,规范了每个人的一言一行,脚下赫然是地雷遍布,乖乖照着指标走便没事,踏错一步,粉身碎骨。
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事,现在既然看到,便不能再回去无知无觉的世界。他沉默地让她走在身前一步,他每一步是一个决心;沉重,却坚定。
***
优年提议过来NOW!做专访,房凌光很意外。优年喜欢耍大牌众人皆知,什么时候变得愿意下凡了?
他不知道优年是觉得在电视台接受访问,所有人都会知道NOW!来的不是牧洛亭;而若在外面咖啡厅或餐厅什么的,更眨低她的身分。
第二个原因,就是如果来NOW!,她是客,可以看情形摆身段,NOW!这边怎么样也要讨好一下。
房凌光她不是不知道,外表很杰出,才能必然也不弱,否则绝无法跟在牧洛亭身边这么久。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她自己太过接近,很自然就同类互斥。
两人都相当专业地开始,她的心思硬是没办法不绕回某人,满心烦躁。当初他的特助联系她,她还心跳不已,结果姓牧的却给她这样一点都不喜的惊喜。
牧洛亭是不碰女人,但也访问过女人啊!为什么就轮不到她?
房凌光问了一句什么,优年的注意力被落地窗外楼下的画面拉走。
有两个人站在楼梯的角落,这高楼有1一十九层,大家都用电梯,楼梯间通常是空的。那两个人的身形都很优美,即使静立着也牵引了她的目光。
优年僵住了。那不该是牧洛亭,两人靠得太近了。
但如果她认得出任何人,绝对不会认错牧洛亭。那高大半侧的身形,散故着生冷气息,却分外强烈地吸引人。从来不碰人的人,此时明明白白伸出手去,将那人纤弱颈项旁的小撮短发撩拨开。
那个削瘦身影有些僵硬,但没有移开,抬眼看向牧洛亭说了什么,牧洛亭笑着收回手,唇形竟满溢性感。
优年会惊异,大半是因为那削瘦身影是个男的,使牧洛亭的动作更显奇特。难道她真的看走眼?“那是谁?”她问。
房凌光从笔记上抬头,接着眯起眼,没回答。
“我还以为牧大总编太忙了,没时间亲自做我的专题。”优年说得嘲弄。
“看来是很忙啊。”房凌光回得也很故意。优年正红,虽不是他的菜,牧洛亭把本期专题给他做,也算重任,稍稍平复他今年没能继续掌舵情人节专刊的暗伤。但现在这个优年是什么意思?她的专访就只有牧洛亭有资格做吗?
“那是他访问的对象吗?”优年声音很冷,“应该是很大牌的了。”
房凌光不耐起来。那I幕他也看得很不是滋味,优大主播最好不要再火上加油。
“优主播应该很忙,我们继续吧!”
优年心中有事,两人都想赶紧结束,也算达成共识,将专访速速完成。
等优年又将目光转向那楼梯间时已不见人影,彷佛刚才的惊鸿一瞥未必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