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村子里或森林里,魂魄几乎都被渡化光了,仅存稀稀落落的几个小鬼,但都问不出凤天燐的下落。
她又惊又急,满肚子的复杂情绪没人可以说,只能逼自己一心想着——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回去,他必须、必须放弃两人的约定,必须忘记这段曾经……
醉涩溢满胸膛,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她要求自己豁达,她不断对自己说,这就是人生,充满惊喜也充满变教。
所以真的没关系。
黄昏时分,孟孟回到村子,宴席已经摆好,只差她这个主角。
她很烦、很烦,但她习惯委屈自己成就别人,所以她还是去了,勉强压抑伤心,勉强扯出笑意,勉强地因为别人的髙兴而高兴。
许是连老无爷都看不过去了吧,席宴开始没多久,无上乌云密布。
经验老道的农夫大喊一声“大伙儿快吃啊,眼瞅着就要下雨了。”
于是一场预备吃上两个时辰的晚宴,大伙儿呼噜呼噜地,不到半个时辰结束。
孟孟还没到家门口,雨已经淅沥淅沥地落了下来,雨势不小,转眼就把人给浇个透澈。
杨叔、妞妞、于文谦……大家分头回房打理自己,孟孟也回到自己院子,然而这时,穿过雨幕,她看见了站在廊下的凤天燐。
她的心彷佛被狠狠地掐上一把,痛得她拧眉,痛得她哀愁了表情。
他没有淋雨,可是看起来比淋了雨的孟孟更狼狈。
这一刻,孟孟脑子顿时被抽空,无法思考,只能任由直觉带着自己向前走。
她加快脚步朝他飞奔,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就是要扑进他怀里。
孟孟的反应让凤天燐在瞬间做出决定,于是他笑了,不再狼狈,展开双臂迎接她的拥抱。
被雨淋湿的身子感觉不到寒冷,她很快乐、很开心,好像为自己举办的宴会现在才正式开幕。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不需要特意安排,不需要夸张设计,只要他在,幸福便在。
把头埋在他怀里,她急急忙忙说:“你去哪里了?我找你好久,整天都在村子、山上到处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后悔让你渡化那么多的鬼魂,害我连个可以问的鬼都没有。”
她的埋怨融化他的心,憋了满肚子的怒气消弭于无形。
那些怒气是针对于文谦的。
没错,他就是个古怪、脾气特坏的家伙,看不得孟孟和别人亲近,她只能是他的,不可以转移注意力。
什么?太霸道?对啊,还不晓得吗?这就是他的特色!
凤天燐勾起她的下巴,郑重地说:“以后不许把目光放在于文谦身上。”
“好。”孟孟回答得干脆。
她拫醒自己,以后和于文谦对话,视线焦点要落在他身后,即使这样子……很奇怪。
“用最快的速度把金针之术教会他,然后把他踢出贺家大门。”
这话很不讲理,但她知道他已经为自己考虑了,考虑她害怕欠人恩惠的心情,考虑她对于叔的承诺。
孟孟用力点头,“好,一定!”五官冷硬的线条软化,笑容之间多了几分得意,他说:“你说到做到,那么,我说到的,也一定会做到。”
他说到的……是指他要留在她身边一辈子,一起去投胎、一起过奈何桥,一起大闹孟婆的事吗?
他斩钉截铁的口吻让人好窝心,可是……她怎么能够让他如此?他还没有死,他是髙高在上的三皇子,这样的人物,她不行、不会,也不敢留下。
孟孟想开口,但杨婶的声音传来——
“唉呀,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吹风?快快进屋,我给你拿热水来了。”
孟孟退开两步,朝凤天燐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而后将杨婶迎进屋里。
待杨婶放下水,孟孟说道:“杨婶,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也要睡了,湿衣服明儿再处理。”
“我知道,小姐今天肯定累坏了,早点歇下吧。”
送走杨婶,孟孟快手快脚地在屏风后头换下衣服,打理好自己后,她走出来,拉起凤天燐的手说:“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好,你说。”要说可以,得用他想要的姿式说。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叫凤天燐,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你还没有死……”话说到一半,孟孟不讲了,因为他眼底的慈怜,因为他脸上淡淡的哀怨。
她垂眉不语,再抬眸时,轻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对。”他不打算骗她。
“昨天你跑去靖王府?”
“嗯,我跟着阿檠到皇子府,看到了自己,便想起了所有的事。”
“那你也知道,太医已经撂下话,说你再不清醒,便不会醒了。”
“知道。”
“所以……”她吸吸发酸的鼻子,刻意把笑容扯开,弄得好夸张,“所以你是不是该把这个好处,送给最要好的朋友?”她指指自己。
凤天燐总是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她的委屈,所以他听出来了,在她指着自己说:“朋友”的时候,她心里是清楚的,如果他成为“三皇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得断了。
他是皇子、她是大夫,这样的身分之差让他们两人无法走在一起。隔开他们的不是距离,而是身分。
她那么清楚,却还要演戏,偏偏又不晓得自己的演技有多槽。
他轻易地从她的笑容里看见悲伤。
“怎不说话?不肯喔?这么小气?!”她持续浮夸地笑着。
她装可爱装得很失败,虽然张大眼睛玩着手指,假装自己很开心,可他就是……就是看得见她满肚子委屈。
见他不语,孟孟又说话了,“你不知道,今儿个你不在,皇帝下圣旨给了赏赐,我不过救下一个得到瘟疫的病患,皇帝就给我黄金、白银,折合起来一万五千两,要是我救回一个太医东手无策的皇子……
天呐、天呐!那不得拿个八万、十万两?到时我真要去把城南外那块地买下来,盖一大堆房子,从此当个收租的,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凤天燐翻白眼,胡扯,她根本就是对银钱不上心的女人。
她说那么多,他却半句不应,害她只能一直笑着,嘴巴弯弯、眉毛弯弯,只是弯弯的眼睛里写着忧伤。
不想把这些哀伤给他看,她垂下头环住他的腰,把自己塞进他怀里,“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见他还是不回答,孟孟暗骂道这个槽糕的男人,不晓得让一个女人自说自话是很没面子的事吗?
她瓮声瓮气地继续努力着,“我知道感情不可以用金钱衡量,仗着你的友谊拿好处是有些过分,但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对不对?”
他依旧不回应,真的、真的很过分。
她气了,抬起头噘起嘴,“你半句话不吭,我怎么晓得你在想什么?”
问题刚出炉,他的唇便落下来,然后她的脑袋空白了,所有的知觉中,只剩下他的气息。
孟孟喜欢窝在他怀里,不喜欢离开,即使距离只有一点点也不乐意。
他一向能够看透她,因此他知道她害怕。
不只她害怕,他也害怕,害怕分离,害怕身边没有她,害怕看不见、听不见、碰不到她……这样的日子,他无法想象要怎么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晓得明天会不会出太阳。
蜷缩在他怀里,感受他的手环在腰际的幸福。
她想,人不应该太贪心,能得这段奇遇,她该知足,所以……她现在要想的,是用什么方法说再见,最美。
“回去并不困难,但是再见你,很难。”一句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话跳出来,她的思维跟不上他的。
“什么意思?”从他怀里抬起头,她看见他布满忧伤的面容。
“我不只见到阿檠,想起过去的自己,也见到一个人。”更正确的说法是一只鬼,只有官阶的鬼。
“谁?”
“一个穿着身长袍的黑脸判官,他告诉我,我的阳寿未尽,若在三天之内回去,就能继续当三皇子,否则……”
“否则就再也回不去。”孟孟接下话。她知道的,这事纪芳说过。
他点点头,“但我回去的话,会忘记当游魂时的所有遭遇。”
孟孟心跳彷佛停了几下,紧接着怦怦怦怦地跳得乱七八槽。
所有遭遇?他将忘记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吗?忘记曾经许过的诺言,忘记曾经……喜欢她?
她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潸然泪下。她为自己很勇敢、很豁达,没想到此时此刻豁达失踪。
感受到胸前小小的振动,凤天燐知道她在哭。
遗忘,是让人重生的礼物还是惩罚?黑脸判官说:“当然是礼物,记得越少,阻止你向前冲的阻力越少,无知的人无畏。”
这话并没有错,如果忘记孟孟,清醒后的他会顺从父皇、母妃的心意,结一门好亲,收下一个富庶的封地,从此不再觊觎皇位的凤天燐可以过得自在惬意,子子孙孙享受荣华尊贵。
倘若记得呢?他会违逆父皇的心意,会抗争闹事,会让母妃痛苦不安,也许最后,母妃会发狠杀死孟孟让他生无可恋,一世痛苦,让他再不甘愿也必须低头妥协。
生于皇家,长于皇家,皇权大过天,他比谁都清楚。
他用最快的速度假设所有状况,即使残酷,擅长分析利弊的自己也能分析出——遗忘确实是个礼物。
只是他不想收下礼物。
不想收、不想痛苦,就必须抉择,选择要他的人生、身分、名利,或者选择爱情。
把那堆东西和爱情摆在一炔,谁都分得清孰轻孰重,这是根本不需要选择的选择,但是对他来说却艰难无比。
他挣扎、痛苦,狠狠地诅咒着,无比憎恶这样的选择。
然而在孟孟从雨幕中奔向自己那刻,他笑了,也清楚了。
有什么好痛苦的?有什么好选择的?他当然要选她,选择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凤天燐在外人眼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少人羡慕他的际遇,殊不知这辈子的他过得凄风苦雨。
母妃是父皇最宠爱的云贵妃,后宫争宠,他必须有足够的运气才能存活,一群女人的手段阴谋,渐渐把他变成暴躁不安的男人。
而他的外祖与舅舅是野心极大的政治家,从他出生那刻起,他就被灌输着仇视兄弟、亲情淡薄的观念。
他的人生没有其它的目标,唯一的目标就是那把龙椅。
父皇的疼爱与看重于他而言不是亲情,而是成绩努力过后、极力争取而来的成绩。
他以为母妃与外祖家对自己的在乎出自亲情,一直到后来才恍然明白,他只是他们向上爬的阶梯。
他存在的价值在于可以为别人争取到多少权势,而为了提升自己的价值,他必须在父皇身上使力。当孺慕之情成了手段之一,亲情变得多么浅薄可笑?
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图,每个人面对他都戳着面具。不管他多恶霸、多令人讨厌,大家还是对他马屁拍不停,他越刻荡、越恶毒、越以自己为中心,所有人就越惧他、怕他、以他所想去行事。
他以为这是成功必备的条件,直到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成功的垫脚石。
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了某种手段,当他自以为的真心只是虚伪,重视感情的他在上官檠护着自己摔下山崖那刻,崩溃了。
他不知道世间有没有真正的亲情、无私的关怀,他只晓得这辈子的自己过得真是可悲。
阿檠曾对他说:“你太重感情,这样的人,不适合坐那个位置。”
他严正反驳过,“正因为我重感情,所以我必须为我在乎的人豁出一切。”
可事实上呢?他在乎的那些人,在乎的是他可以带来的利益,而不是凤天燐。
于是他被“在乎的人”追杀,于是他被“在乎的人”说服,说服他相信大皇兄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敌人,他必须竭尽全力灭了大皇兄,取而代之。
真好笑,他竟然相信这件事,亏他自诩聪慧绝伦,到头来方才明白自己愚蠢无比。
纪芳说:“你被洗脑了,不是所有当皇子的都该为那个位置倾尽所有,不是所有皇子的人生都只能是争夺,你有权力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你有责任让自己自在快乐。”
他嘲笑纪芳妇人之仁,“当我坐上那把龙椅之后,皇权将会回馈我最美好的飨宴。”
其实纪芳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她精辟的言论让他折服,于是他讨好她、巴结她,可她对高高在上的他不屑一顾。
他过去只有被捧着的分,如今捧着人却遭人嫌弃,他心底多少有着埋怨。
于是他忽略她的话,坚持得到皇权的人才是最终的胜利者,故意把她最在乎的阿檠和自己绑在一起,他拉着阿檠奔向那个目标。
直到意外发生,他和阿檠坠谷,直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只在谷底待了将近三个月,京城却已经过了一年。
那一年世局改变,东宫确立,外祖一旌被歼灭殆尽,他失去竞争的条件,与那个位置相隔遥远。
突然间,他失去目标、失去喜欢的女人、失去朋友,失去那些围在身边拍自己马屁的人,他郑重怀疑人生还剩下什么?首经有个叫做晁准的术士向他预言——情爱最是伤人,权势不过镜花水月,不如归去,清风伴明月。
他很沮丧,贵为皇子却什么都不能得到,那当皇子有什么乐趣可言?
但……真的不如归去?怎能甘愿!
回首一世,他有过算计、有过竞争、有过成就、有过富贵,但……他从没有真正快乐过,没有真心被爱过、疼惜过。
谁知他会成为一缕游魂,会遇上一个受尽委屈,却老是鼓吹他付出、奉献、无私……这样行事才叫做正确的傻女人。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向来只在乎自己、看重自己,要他无私,不如拿一把刀子往他脖子上割几下。
但正是这样一个淡定、无私、傻到无以复加的女人教会他快乐、知足和幸福。
他不是个冲动的男人,从不轻易允诺,可他却承诺了自己的一世,愿意陪在她身旁,直到携手至下一个轮回。
说到就要做到,对吗?
对!这才正确,必须信守诺言,他要她的此生与来世,要他们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