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上车就赖在姊姊身上,不停说着书院里的事,“夫子夸奖我,说我认真,勉励我好好读书,让我两年后下场试试。”
“才十二岁就考乡试,会不会太早?”
“乡试和会试不同,考上是好事,没考上就当练手,会试才需要考虑,若考上三甲比没考上还伤,不如晚三年再应试。姊,你别担心这种事,夫子会帮我斟酌的。”
“知道了,认真念书是好事,也得照顾身体,别老是熬夜,把眼睛熬坏可不值得。”
“我知道的,宁可早点起床也不熬夜,姊姊叨念过我好几次啦。”
她把弟弟推开几分,偏着头东看看、西望望,皱着眉说:“我怎么看都觉得你瘦了一圈。”
“许是换了床之后睡不好,可书院里的饭菜我吃了不少。”
“那么趁这次放假回家狠狠睡上两天两夜。”
“正有此打算。”忆忆乐呵呵地说着。
“跟同窗处得如何?”
“我有和大家好好相处,前些天有贩子到书院门口卖零嘴,我买了一大包请大家吃。”
“你这个小抠门,拿出那么多钱,肯定心疼。”
“可不是吗,都快心疼死了,接连几天我都硬憋着,不敢再去摊子上。”孟孟笑着摸摸忆忆的头,他们正是长身子的年纪,除了三顿正餐外,也会时不时嘴馋。有人看准这群少年的银子好赚,下课时分就会推着摊子到书院外头贩卖,生意十火红。
“这次回书院,姊多给你带一些银子。虽说要量入为出,可做人小气也不是好事,若是因此损了友谊,才叫不划算。”
“我懂的,姊别再唠叨了。”他耍赖地靠在姊姊身上。
孟孟心疼地看着弟弟,小小年纪平日里装得成熟世故,可一月不见,把他的童心给逼了出来,再会念书考试,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凤三坐在车厢一角,背靠着车厢,伸长两条眯,双手横胸,半眯着眼。
他在装睡,微掀的眼皮始终盯着眼前那对姊弟,胸口满满都是嫉妒,嫉妒姊弟之间的感情,嫉妒他们的亲密,嫉妒自己从没有享受过这样子没有算计的亲情……
等等,他为什么从没享受过“没有算计的亲情”?他是谁?
凤三一阵气息不稳,锐利的目光射向对面的姊弟。
孟孟发现了,视线对上他的。
凤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胡乱塞了句,“这么大的男人还腻歪,没出息。”他不晓得这句话有多酸。
孟孟笑了,嘴上没回答,可心里却想着,忆忆才多大呐,哪算得上男人?接着,带着两分挑衅,她环住弟弟的肩膀,用力亲他一下。
凤三眼红了,他也想要,可是……
他猛地别开头,闭上眼睛再度假寐。
孟孟难得慷慨,桌上有鱼、有肉、有蛋,满满的一大桌。
她不停往忆忆的碗里堆菜,眼睛看着他,嘴巴喊着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第一次离家,忆忆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我在书院里每天都想着家里的饭菜,我最想吃姊姊做的面。”
“好,明儿个一早就给你做面吃。”孟孟接话。
“嘴里吃着这顿,心里想着下一顿,你是有多饿啊?”凤三满脸不耐,漂亮的五官扭曲,讲出来的话像用醋腌过似的。
他非常不高兴,打从接到忆忆后,孟孟所有的心思都在忆忆身上,他突然间就变成空气了,不管贴得与她多近,不管他是否咆哮狰狞,她都看不见他似的。
备受冷落令他怒火中烧,快烧出一堆鬼火了。
用力拍着桌面,他变成幼稚的五岁小孩,闹着说:“我要吃,我要吃,我也要吃!”
孟孟满心无奈,却不得不力图镇定。这种时候她怎么能够做出反应?与鬼同桌,要吓坏她家忆忆吗?
她继续给忆忆布菜,继续听忆忆说话,脸上的笑容不停,她的殷勤令凤三受不了,他故意用力起身、用力在她脸上亲一下、用力狠狠抱她好几下,然后故意耍性子离开,他想……这样她总得追出来了吧!
可惜,并没有。
虽然他的动作让孟孟脸红心跳,几乎招架不住,但她还是陪着忆忆吃饱喝足,陪他说话,直到忆忆累了,回房睡觉才离开。
孟孟没有直接回房间,出了厅,转个弯绕到后头。
呼、喝、呼、喝!凤三对着烛火练功,他想不透,为什么他的武功对鬼魂有用,对人类却半点用处都没有?
赵姨修炼二十年才能现形、吓跑匪徒,难道他也要修练二十年,让怨气不断堆积,才能堆出些许力量?
这个想法让他非常不高兴,他不高兴就会冒火,冒火就想教人不安生,所以……狠狠瞪着那扇门,他就不信她能陪着贺忆莙直到天亮。
这时候,孟孟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带着两分赌气、三分幼稚,他一个翻身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假装根本没在等人。
门开、门关,孟孟端着托盘走到桌前,把一碗香喷喷的汤面放到桌上。
闻到香气了,可凤三闭上眼睛,继续赌气。
“不是想吃吗?我做了一碗面,起来吃一点?”
他翻过身,撅起屁股对她。
看着他的背影,她竟觉得他……好可爱。孟孟走到床边轻拍他的背,放软音调说:“别生气啦,刚才不理你是我的错,跟你道歉,行不?”
凤三还是一动不动,但他的嘴角已经小弧度上扬。
“你快起来,面凉了就不好吃啰。”她推推他的背。
哼哼,一碗面就想打发他?那个小鬼吃的可是满桌鸡鸭鱼肉。
她用手指戳他,他不动,她在他耳边说话,他不动,明明通通“感受”到了,他就是一动不动。
见他固执,孟孟坐靠在床边,轻柔地说:“小时候我分辨不出人和鬼,还以为都是一样的。三、四岁上下,我碰到一个很坏的恶鬼,他发现我看得见,就故意时常出现,一下子七孔流血、一下子头掉在地上滚来滚去,用最狰狞的鬼样子来吓唬我。我受惊了,偏偏话说不清楚,只会哭闹不休,爹娘被我搞得头昏脑胀,带我看大夫,拜佛驱魔,整个晚上不睡觉,两个人轮流抱着我在屋里走来走去。
“可不管他们怎么做,都阻止不了恶鬼对我的骚扰,他大概觉得我的惊叫让他很有成就吧。短短两天,爹娘吃不下、睡不着,瘦一大圈,娘还担心得病倒了,我也喝了大半个月的药汤。后来,娘形容起那段时间,常说:“那时候,你瘦得像根筷子上头插颗丸子,我和你爹愁得都快不活了。”慢慢地,我开始学着淡定,学着在家人面前对鬼魂视而不见,因为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
这篇话说得他心头发软,三、四岁?那么小她就习惯把恐慌藏在心底,难怪遭遇那场祸事,她可以藏得那么深,亲如母亲也不知道。
从不考虑别人心情的他心软了、心疼了,霍地起身,一把将她纳入怀里。
他吃不到面,却坐在桌子前面吸了饱饱的面香,那是她的味道,舒服、暖人心肠的味道。
孟孟不知道和凤三散步可以这么有意思。
虽然他每句话都能把人气死,虽然他怪里怪气、没个消停,可是光是站在他身边,和他并肩齐步走,就让她觉得淡淡的甜味在舌间渗透。
“……那一个,你、不要理他,他没胆子过来。”凤三指着吊在树上揺揺晃晃的吊死鬼,说得自信满满。
他发觉自己是鬼界的王,鬼看见他都会吓得急闪,当然也有不怕死的,但他的掌风呼过,一只鬼变成两半,吓得大家看见他都纷纷避让。
昨儿个他特地在村子里外巡一圈,警告各路魂魄,长得太丑的不准出现在孟孟眼前,否则他就让他们变成残障鬼。
孟孟看着吊死鬼,问凤三,“你知道他是谁吗?”
“去!我知道他干么?交朋友?”他还没有落魄到这等程度。
孟孟心平气和地对凤三说:“他叫做柳老三,老是舌头伸得长长的,脸涨成深紫色,眼珠子突在外头,十指指甲都快长成十把匕首了,他已经吊在这里超过五十年。”
她劝过他早点投胎,他见吓不着她,直接跳下树,一脸瘩相地冲着她笑,两条眯落地,他变回原形,样貌还算清秀,眉心有颗朱砂痣,修长的手指一看就是不做事只拿笔的。
“他吓过你?”语出,他头一转,视线刚和柳老三对上,柳老三就吓得从树上摔下来,赶紧躲到树后头。
孟孟忙拉住他,低声说:“柳老三是个书生,小时候被夸成天才,可是之后几次科考不顺利,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有了异样,这情况重击他的自尊心。
柳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要不是全家人省吃简用,怎么供得起一个读书人?只是他一路考到三十岁,家人已经不对他抱持希望,常叨念着他该下田或者外出挣个营生,偏偏他越是教人看不起,越不愿意就此放弃,他不成亲、不生子,从早到晚抱着书本,作着当大官、娶娇妻美妾的白日梦。
“父母亲在的时候,还有人肯纵容他,可父母一死,兄弟们每天起早贪黑在田里忙到汗流浃背,累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只勉强能供个温饱,在这种情况下,谁愿意养个吃白饭的兄弟?于是找来里正分家。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有本事下田过日子,因此在变卖所有家当也换不来一顿温饱后,他上吊了。死前洋洋洒洒留下一大篇遗书,内容不外乎是兄弟不顾念手足之情,硬生生把他逼死之类的话。
“他之所以留下遗书是想让亲戚挞伐兄弟,让兄弟自觉羞愧,偏偏一屋子人没有一个认得了字,还是某个叔叔灵机一动,说:“人都死了,还把这篇文章握在手上,肯定觉得这偏文章写得太好,不舍得放下。”几个人一讨论,决定把“文章”烧给他。他气得差点从棺材里跳出来,就为着这口气,他打死不愿投胎。
“一年年过去,他在树下待习惯了,这块地俨然成了他的私人地盘,阴气很厉害,就算眼睛看不见,大家也直觉地不敢靠近。而柳老三身为老鬼,年轻鬼哪敢入侵,当人时得不到的优越感,当鬼反而得到了,因此他更乐得自在。凤三,你有没有办法叫他去投胎?”
“关我什么事?”他才不做无用之事。
是不关他的事啊,不过……孟孟仰起头,看着枝叶繁茂的大树说道:“这棵树长得真好,小时候我就想在树干上绑两条绳子、挂上秋千。夏天太阳大,若能在树下揺荡,肯定很舒服,可他待在这里,阴气聚集,谁都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