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身上的多重毒伤,连向来自负医术的李叔都紧皱着眉,一语不发。
“徐婶,能拿个勺跟锅给我吗?”
望着浑身是伤,在榻上昏迷了七天七夜的相起云,同样在榻旁坐了七天七夜,谁劝都不走的辛追雪哑声说道。
虽不知辛追雪想做什么,更担忧她的身子,但徐婶还是在心中长叹看气后,依言将勺跟锅取来递给她,然后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轻敲一声后,便望望榻上的相起云,再轻敲一声,又望望他。
“夫人……”明白辛追雪想做什么,不仅李叔的眼眸红了,徐婶跟小娟更是泪水溃堤的不忍再看。
“他为什么还不醒?他不是最怕吵的吗?他应该要跳起来骂我笨婆娘的,不是吗?是不是我敲得太小力了,他听不到?还是……他知道是我敲的,所以才故意不醒?”
辛追雪先是自言自语着,而后突然像想通什么事似的,摇摇晃晃站起身,颤抖着小手将锅勺递给身后的李叔。“李叔,你来敲……我、我保证会乖乖站在一旁悄悄的看……只要让我看见他醒来,只要一眼,我马上就走,一定不会被他发现的……”
望着辛追雪那恍若风中之烛、几乎连站都站不住的瘦弱身形,再听着她那痴心傻话,李叔等人心痛得几乎不能自已。
“是的,夫人。”半晌后,李叔阖上眼咬住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锅勺,但在伸手之际,他却瞬间将藏在手心里的五针齐发,小娟则在辛追雪身子一软之时立即抱起她,将她放置至一旁的小床上。
他们不得不这么做。尽管他们都希望相起云醒来时,辛追雪是他第一个望见的人,但若再让她这样下去,搞不好待相起云醒来时,看到的只会让他更加心痛。
没有人比他们这三名相家家仆,更清楚辛追雪在相起云心中的地位是如何之重……
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昏睡过去的辛追雪,在梦中,她依然不断追寻着一个背影。
她一直追、一直追,却怎么也拉不着他的衣角。正当她急得哭出声时,耳畔却依稀传来一个熟悉、却好沙哑好沙哑的低沉嗓音——
“蠢婆娘,老子又还没死,哭什么哭!还有,给老子听明白了,若老子出门办事不在家时,你敢给老子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就算追到地狱去,也绝不会饶过你!”
原来他是出门办事啊,还知道她在找他,愿意跟她说话了呢……
终于,辛追雪停下了追逐的脚步,泪、停了,眼、睁开了。
耳畔传来李叔的嗓音,“夫人,您觉得好些了吗?”
辛追雪缓缓睁开眼,望着上方陌生床顶,喃喃说道,“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意识逐渐清晰后,她猛地坐起身就要下榻,“他、他怎么了?大相公怎么了?我们的家怎么了?”
“夫人,若您再这样激动,在下只能让您继续睡了。”望着这样的辛追雪,李叔虽心疼,也只能硬着心板起脸孔沉声说道。
听到李叔的话,辛追雪再心急如焚,也只能乖乖不动,让徐婶及小娟将她扶起靠坐在软垫上,然后坐至她身旁,一人牵起她一边的手。
“小相公已清醒,而因小相公的战功,以及之后的积极营救,再加上民间舆情,皇上赦免了大相公的死罪。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所以大、小相公两人被抄家,一起被贬到明州去了。”待辛追雪乖乖坐好后,李叔才终于点点头,启口缓缓说道。
听到相起云没事,辛追雪先是松了口气,但听到大、小相公一起被抄了家,还被贬到离此地有一千五百里远的明州,她还是有些担忧。
那地方位处西南,不仅地广人稀,还潮湿、多瘴气,她实在担心大相公能不能受得住。
但无论受不受得住,至少大相公再也不用在牢里受苦,相起去跟他们也能就近照顾他,这样的结果已算相当不错了。
不过才没一会儿,辛追雪就发现不对劲。
这明明是好事,但为什么李叔说话时,握着她手的徐婶跟小娟都不敢望向她?
难道……
“他们已经走了,对吗?”紧紧咬住下唇,辛追雪眼眸那样酸涩,心底那样酸楚。
看样子,她才一次被相起云刻意抛下了,且这一次还抛得如此彻底干净。
为什么?她不是他的妻吗?就算他心里不当她是他的妻,至少她也以为自己是府里的人。可如今事实证明,她连府里人都算不上,否则怎会被丢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李、李二姑娘去了吗?”尽管心好痛、好痛,辛追雪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若一心钟情大相公的李漪也没去,或许……或许他两兄弟是因为皇令来得太急、太快,一来深怕再生变数,二来也怕麻烦大家,才决定先快快单独前去,待安顿好后再等他们前去会合。
“去了。”虽不明白辛追雪为何这样问,李叔还是据实以答。
“哦,是吗?那、那就好。那就好……”
听到这个回答,辛追雪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努力了好久,用尽全力才忍住的泪,在这一刻,再无法克制的彻底溃堤。
在满脸的泪滴与心痛中,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她之所以会提起李漪,是因为她就如同李漪爱恋相初云一样,也爱恋着相起云,否则明明在身旁还有人陪伴、衣食无虞的情况下,她们怎么会都只想待在一个人身旁,无论他要去何方,无论那里多险阻,都只愿、只想追随在他身旁。
只是,相初云愿让李漪追随、相伴,相起云却连走都懒得让她知晓……
他可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不管他在外头的名声如何败坏,她真的好喜欢一脸凶险,说话糟糕,喜欢光着屁股睡觉,起床气又大,可当她头痛欲吐时,一心只想着让她赶紧吐出来舒服些,而从不想着会被她吐得如此狼狈的他啊!
他可知,她也喜欢他一脸不耐烦的骂她“蠢婆娘,放手”,却又默默将衣角给忐忑不安的她的温柔;喜欢他天天板着脸恐吓她不许有三长两短,却又随她夜游,还不忘派人暗中保护她的放任与包容;她也好喜欢他沉睡时那张放松、全然孩子气的脸庞;更喜欢他一脸凶恶、动作看似粗暴、其实温柔至极的拥抱着她的每一时刻,以及那份为了大相公,长久以来不曾改变过的顶天立地、认真执着……
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可为什么,他连让她说出“喜欢”这两个字的机会都不给……
“夫人,哭完这回就不许再哭了,小相公是舍不得身子虚弱的您随着他千里奔波,才做下这决定的,更何况留京的您还有更大的任务在身,而这任务事关大、小相公能否尽早回京。”
早知晓辛追雪定会哭,但明白相起云苦心、用意与傻气的李叔三人也只能让她先哭个痛快,再把该说的话说完。
“什么任务?我做,我立刻做!”
虽不知晓李叔口中相起云的“舍不得”是真是假,但一听到自己有任务,且这任务还事关他两兄弟能不能尽早回京,辛追雪连忙擦去眼泪轻喊。
“〈小报〉的主笔。”望着辛追雪小脸上的期待与决心,李叔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专心致意地述说,“在大、小相公离京这段时间,夫人您要好好利用机会,一方面将已搜罗到的章翰林恶行实据,剥皮似的一点一滴公诸于世,另一方面则要悄悄扇动风向,引领民间舆论,待时机成熟,大、小相公朝中几位好友便会想方设法上奏皇上,将过错全指向章翰林,让皇上在英明无损的情况下,顺水推舟还大相公清白,令恶事作尽的章翰林彻底明了何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一定会尽力的,但……”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她都一定会去做,但她还是有些疑虑。毕竟兹事体大,一点大意不得,由她来当主笔当真行得通吗?
“小相公说夫人绝对能行,我们也一定会全力协助夫人。”望着辛追雪眼底的担忧,李叔笑着点了点头。
“他真的这么说?”听到李叔的话,辛追雪一愣,急忙追问着,原本还有些苍白的小脸竟微微红了。
“绝对有!”这回,徐婶跟小娟也笑了,一起点头大声说道。
辛追雪总算露出了多个月来的第一个笑容,但不一会儿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可我们家没了,还有钱请线民,发行〈小报〉吗?”
“夫人,大、小相公确实是身无分文了,但身为家仆的我们,过往承大、小相公厚爱,以个人名义承接、管理城里多间当铺、交引铺、古董铺的营生,更别提这座在您名下、作为我〈小报〉后勤秘密基地的辛大将军府了。”
李叔的话听得辛追雪一愣一愣,而后总算明白,为什么从以前开始,她就觉得小相公府里的人好似什么都不缺,还出手大方得很,因为当铺、交引铺、古董铺,这可是定京城最挣钱的行当啊!
至于她如今转身遥辛府,虽外表看来依然破旧,里头却已重整得焕然一新。
只是她没想到,相起云竟不仅早将它列在她名下,还将它作为〈小报〉的秘密基地。
原来,他不在小相公府里的时候,也是待在跟她有着如此密切关系的地方呢……
“我要工作了,现在就要。”
一想及愈早完成工作,就能愈早见到相起云,辛追雪当真是一刻都坐不住了。
“主笔夫人,请您往这边走。”
在所有人满溢的笑容与李叔满含笑意的话声中,〈小报〉新任主笔,诞生了。
三个月后——
由于〈小报〉情报搜罗的范围与精细度确实惊人,再加上辛追雪时而温暖人心、催人泪下,时而辛辣无比、针针见血的笔触,以及大伙儿的合力协助,相起云交代的阶段性任务已一一达成。
随着〈小报〉故意为之的剥皮式揭露法,本还试图利用〈闻报〉导风向的章翰林,在一回回用谎言澄清,却遭〈小报〉无情揭穿,还进一步揭露他更重的罪行后,一步步身败名裂,彻底走向无底深渊,不仅皇上震怒,民心舆情更是一致挞伐。
至此,辛追雪离最后一个目标——还大相公清白,只剩最后一步了。
尽管这三个月来,相起云一封书信都没有,让她有些黯然神伤,但她相信,只要她把任务完成,大相公与他就能回来,而到时,不管他如何看待她,理不理会她,她都要将自己那份“喜欢”的心情完全说于他知晓。
这夜,正当辛追雪忙了一整晚,靠在软椅上阖眼浅睡,静等最后消息时,恍恍惚惚间,她看到了一身白衣飘飘、笑脸盈盈的相初云缓缓向她走来。
“大相公!”望着脸色这样红润,神采如此飞扬的相初云,辛追雪不敢置信的喜呼一声,起身就要迎向前去。
“弟妹,大伯要回去啰,回去前特地来看看你。”相初云却轻轻朝她摇了摇手,在望见她红扑扑的小脸、晶亮的双眸时,笑得更畅快了。“很有精神呢,小脸也丰腴了不少唷。”
“您……要回天上去了吗?”听到相初云的话,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的辛追雪呐呐问道。
“是的。我尘缘已了,心魔已脱,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听着辛追雪的傻话,相初去笑得愈发温柔了。
在温柔的笑容中,他的身影愈来愈远、愈来愈淡、愈来愈朦胧。“不过别担心,小弟坐会一直陪着你,待小弟与你百年后,我们还会再相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