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间,看廖筱鱼还躺在原地,她侧躺,面向落地窗,背对着他。她像团烂泥,似乎打算这样废到天荒地老。”他用脚踢踢她。“喂,我要去打工了,作业写好了,今天的钱呢?”
“在桌上的皮包,你自己拿。”她有气无力地答。
方利泽蹲在地,戳戳她的背。“我走喽?”
“是不是生病了?”摸她额头,不烫啊。
“没病……”
“声音这么哑,病了吧?”
“因为睡太久……我想喝水。”
“想喝水起来啊?!”
“懒得起来。”
“富家千金就是这样,任性、懒惰、堕落、邋遢!”
“随便你骂……”她有气无力道。
“你别指望我倒水端来喂你,我这个人是绝不低声下气的,你就是渴死了,也不关我的事。”
“知……道……”
“哇靠……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懒到这种程度,我开眼界了我。”
“走喽?”
方利泽走到门口,想想,又返回,蹲在她背后,凑过去,俯低在她耳边道:“其实我今天放假,我在想,要不要留晚一点,看晚上要干么,要不要出去玩?可是外面很冷……”他还在考虑,她已经跳起来了。
“真的吗?!”这家伙突然精神百倍,好兴奋地抓着他臂膀。“要玩什么?不出去的话,家里也有很多可以玩,要不要唱歌?我家有很赞的音响跟卡拉0K,还是玩象棋?扑克牌咧?”现在是怎样?活跳跳?方利泽赞叹。“原来人的个性可以这么极端啊?”前一秒槁木死灰,下一秒像尾活龙。
“你等我,我先去吃东西,别走喔!我等一下带你去视听室,等我嗄,你先坐好,先吃零食!”筱鱼迫不及待地拉开抽屉将所有珍藏的零食捧到他面前,放在地毯上。
“你等我,我很快过来!”
筱鱼跑出房间,奔向餐桌,她活过来了,饥肠辘辘。方利泽要留下来陪她,好开心啊!
方利泽瞪着那一堆零食。
“这个白痴……该不会是期待我帮她过生日吧?”从上个礼拜开始,他就注意到了。
桌上的行事历,30号那天被圈起来写着birthday。
一开始,他没啥特别的感觉,廖筱鱼生日吗?关他屁事例。
可是,到了三天前,那原本用蓝笔圈起来的日子,改成用红笔圈起来。
彷佛怕没人发现她生日似的。
太刻意了喔,她越强调暗示,他越是不想做任何表示。
我干么要顺她的意,给她惊喜,恭喜她生日快乐?
班上已经有同学传他们在一起,这点让他很介意,他才不喜欢她,绝不!可是,当廖筱鱼从?!一号开始,没去上课,然后每天像死人这样废着。
方利泽看着真是好好笑喔,就因为没祝她生日快乐就摆烂成这样吗?
太好笑了啦哈哈哈。这么粗糙的手段,就想让他照办,廖筱鱼你太浅了啦。哥哥把你看穿了喔,哈哈哈。
好吧好吧,方利泽叹息,笑了。
今天晚上陪她久一点吧……也许她真的是太孤单了所以才这样幼稚,为了个小小的生日就跟全世界闹别扭。
唉,方利泽机了扒头发。我怎么那么伟大啊?自己都过得这样坎坷了还这么有同情心,我真是了不起喔。
“快点!来唱歌,我吃饱了!”
廖筱鱼冲进房间,很喘,脸很红,她吃得太快了。
“是,来唱歌。”
“等一下——再等我一下!”
“干么?”他看筱鱼脸色一变蹲下,跪在他面前。“陪你唱歌而已,不需要跟我下跪吧?”筱鱼抓住他的裤子,鸣——她忽然哭出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电!
我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上天要这样考验我?!
筱鱼在厕所蹲马桶,好难过喔,她肚子绞痛,拉肚子,糗爆了方利泽在外面看手表,计算时间。“十五分钟过去了,你还没好吗?”
“你不要站在门外啦!”很尴尬欸。
“你知道苏东坡怎么死的吗?他就是因为饿太久了,忽然吃到东西,一下子吃太多暴毙的。”
“嗄?是这样吗?噢……”好痛……筱鱼拉肚子拉到冒冷汗,快抽筋了。
“你刚刚到底是吃多快又吃了多少东西啊?”唉,别提了,她好想死,她都哭出来了。
“电话借我一下。”他在门外喊。
“好……”
方利泽每天固定早中晚打一通电话到病房,了解妈妈的状况。
“王淑女有没有乖乖的啊?”他把妈妈当小女孩哄。
“今天又吐了,妈想出院。”
“乖啦,再忍忍,要把疗程做完啊,再忍一下好不好?”
“好困,妈要睡了。”
化疗过程痛苦又漫长,方利泽应付学业跟打工,没能给妈妈什么支持,凌晨回到病房时,妈妈通常也都睡了。但他仍天天固定追踪妈妈的状况,盼着老天保佑,让妈妈完成所有疗程,早日出院。
扩大机、混音器、大屏幕投影机。
无线麦克风、伴唱机、点歌机。
落地型喇叭、无线点歌键盘。
升降布幕,豪华配备,甚至有五彩霓虹灯。
在筱鱼家,方利泽见识到什么叫专业视听室。去跟政府申请一下,拿来开卡拉0K店,应该很赚。
“唱歌喽!”肚子痛危机解除,廖筱鱼又是一尾活龙,握着遥控器,这里按那里按,天花板降下布幕,一束光投射出去。她翻开歌本,几千首中英台日歌,统统可以点来唱。
“你可以过得更爽一点。”方利泽坐在红沙发,靠着沙发背,交迭长腿,双手摊开搁在沙发顶上,这样坐,有没有很像大老板?哈哈哈哈哈哈。
“想唱什么?帮你点喔。”筱鱼唰唰唰地翻歌本,努力表现,讨他开心。难得他留下来,一定要让他欢喜尽兴才会有下次吧?
很好,妹妹的表现很好。如果长得再漂亮一点,这里有没有像酒店?
哈哈哈哈哈。方利泽笑了,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啊。打工时要跟人哈腰低头,可是在这里,筱鱼让他觉得自己是大老板。
“说实在的,”他忍不住拽起来,很嚣张地臭屁道:“我水平很高的,我听的歌都很冷门,我想你家歌本可能没有。”
“不可能,我爸差不多把世界名曲都买齐了。什么啦?快说,我找给你。”
“(BohemianRhapsody),波西米亚狂想曲,没听过吧?我一点都不意外”
“波什么?”她英文不好。
“〈BohemianRhapsody)?”
“这首吗?”筱鱼将歌本捧给他。
“靠,就这首!”
“0K。”遥控器瞄准点歌机,输入按按钮。
〈BohemianRhapsody)来了
方利泽的最爱啊,他抓住麦克风,脚踏沙发,开唱了。
“IsthisthereallifeIsthisjustfantasy。等一下,停!停!”喔,筱鱼赶快按暂停。
“重来——我fantasy没唱准。重来!”
是。筱鱼赶紧重放。
“Openvoureves。Lookuptotheskiesandsee。I‘mjustapoorboy等一下,停!”
又?筱鱼赶快暂停。
他严肃道:“poorboy这里走音了。我第一次唱,比较不熟,重来!”
“又不是在录唱片,差不多就好了吧?”
“重来!”他大叫。
是,赶快重放。
以上锱铢必较的行为,导致筱鱼重放了五次。
“我一定要征服这首敢!方利泽非常要众完美地一谪谪重夹,练了足足八次,这才满意。
第八次完整唱完后,他说:“这首歌唱的是岔闲小年,对现实人生的无力。我觉得我如里用道首去参加歌唱比赛,应该可以拿冠军。你知道这首歌是高难度吧?你听得出来吧?”筱鱼觉得头晕,她今天身体很虚。还觉得这首歌对播歌员来说,确实高难度,他唱得很爽,但她很紧张捏,一直帮他卡歌重放。
“欸?!你怎么没拍手?”这么屌的歌,这么赞的歌喉,不拍手拍到手断掉太对不起全世界。
“你不觉得这歌很酷吗?”
到底是哪里酷?筱鱼一脸呆滞。怎么会有这种歌?完全不知道是在唱什么?只觉得这首歌旋律忽高忽低,音量忽大忽小。他忽然拔高声线,忽然又缓慢低沉,超怪异。
怎么都没反应呢?这样哥哥不太高兴喔。方利泽眯起眼睛。“我唱得不好听吗?”
“喔。”筱鱼赶快按下某键,顿时音响放起安可声,欢声雷动,掌声大作。
“竟用机械掌声敷衍我?!”哥哥生气了喔!
搞笑欸,掌声这么重要喔?筱鱼失笑,用力鼓掌,竭力赞美。
“你好厉害,这么怪的歌都听过,还会唱欸,英文欸,了不起!”出出力,感觉舒服多了啊。方利泽抬高下巴。“我这个人是很有世界观的,未来是要干大事赚大钱的,跟你这种堕落的富家女不一样。”
“我也很会唱好不好,英文歌我也会。”
“OK,你唱啊,换你啊。”方利泽将麦克风嘟到她面前。我看你会唱什么英文歌,英文作业都我帮你写的好吗!
“好。我唱。”筱鱼拿遥控器,按了几个键输入歌曲。
歌曲出现,方利泽惊呼:“YellowSubmarine这披头四的歌,这我会!”
“那我们一起唱啊。”他们各握一支麦克风高歌,YellowSubmarine!
披头四的〈YellowSubmarine/黄色港水艇〉筱鱼最喜欢了。
如果真有黄色潜水艇,在那遥远彼方,沉入海底,那里俱足喜欢的东西。有美食、美酒、心爱的人,窝在里面永远不要出来面对现实世界,不知多好呢。
筱鱼希望,跟她待在黄色潜水艇里的,是方利泽。
方利泽跟她说,这首歌看起来欢乐光明,其实呢,黄色潜水艇里面发生的事离经叛道。他说披头四作这首歌时可能在嗑药,他说你听见酒杯碰撞的声音吧?
绿色的海,指的应该是酒精浓度高达70%的艾碧斯酒,这种酒是绿色的。
“你喝过吗?非常烈,有茴香味。”
“哇,你真的懂好多喔……”
“那当然,我说了,我可是很有世界观的。”
“我也是。”
“你哪一点有世界观?”
“我看的笑话集,来自各个国家的精髓。”
筱鱼掏出口袋里的粉红色A6小本子。“最近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法国的笑话——”她马上翻出一则,念给他听。
“有一次,法国的报社在报纸上进行有奖竞赛,其中有这一题,如果罗浮宫博物馆失火了,情况危急只来得及救出一幅画,你会救哪一幅?结果该报社收到成千上万的答案里,贝尔纳先生以最佳答案获得奖金。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他说:“我抢离出口最近的那一幅。”哈哈哈哈哈哈。太妙了啊!”筱鱼拍他肩膀,自己笑得乱七八糟。方利泽看着她,表情淡定。
“我觉得你真的好厉害,说的笑话没一则好笑的,还是不屈不挠地硬要一直讲。”
“什么,是你太严肃,不是我的笑话不好笑。”方利泽抢来她的笔记本,翻看几页,厚,受不了,扔一边。“你到底能不能分辨什么是好笑什么不好笑?”
“我觉得都很好笑啊。”
“我现在让你知道什么叫真的好笑。你听好了,有一个笑话是这样的,有人要开公司,申请商标,并取名为“能力”,想让客户知道他很有能力。挂上招牌当天,大家看见的是……“能力……有限公司”。”
“哈哈哈哈哈哈!”筱鱼大笑。“这个好,等我一下,我记下来,这个真的超好笑的啦!”
“你看吧,我随便讲一个都赢你。”
“真的,你真的很有讲笑话的天分欸。唉,你怎么做什么都比我厉害呢?”
“那是因为你太浅了。”方利泽得意洋洋。“不过你爸妈倒是很国际观,看他们买的CD就知道靠墙巨大书架,里面整齐摆放各国CD。
筱鱼说:“你有没有想听的,带回去听。”
“那我不客气,我要带很多片回去喔。”
“没问题。”
“赞啦。”
筱鱼看他高兴的挑选CD,她在他旁边笑着说——
“跟我在一起很棒吧?认识我很赞吧?”
“YES!”他拍拍她的头。“你家根本是宝库。这么多CD,你最爱听哪张?”
“这个……”筱鱼拿下一片CD给他看,那是一张日本专辑,筱鱼取出CD,放入音响,是轻快旋律伴随略沉的女性嗓音,筱鱼随着歌曲摆动,在方利泽看来,很搞笑。肢体不协调,晃来晃去像企鹅。
“我最喜欢这首歌,可惜不知道她在唱什么,日文歌词我也不懂。”方利泽看着唱片,歌名是〈打妒权心〉。
筱鱼一脸期待地说:“你英文那么厉害,日文呢?日文应该也会吧,翻译这首歌的歌词给我好不好?”
“嗟,我是不懂日文啦,但是查查字典,翻译这个有什么难?”
“那记得翻给我喔。”筱鱼把歌词取出来,交给他。“我好想知道歌词在讲什么喔。”这也是妈妈常听的歌,妈妈喜欢放这首歌,合上眼,坐在沙发,静静啜饮烈酒。有很长一段时间,爸爸没回家的夜晚,妈妈彻夜放这首歌,坐在沙发到天亮。
后来,妈妈也不回家了,常坐在沙发听这首歌的人,变成廖筱鱼。
方利泽放进口袋里,听着这首日本歌。“这首歌很普通,有什么好听的。”筱鱼晃着脑袋,很陶醉的样子。“虽然轻快,但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听着,又觉得很悲伤,我就是很爱这首歌。”
“爱个屁,连人家唱什么都不懂,乱爱一通的。”筱鱼老是被他揶抡,任他开玩笑,也甘之如怡。
也许,方利泽和她互动,跟她往来,可能单纯只因为有好处。
这点,筱鱼并不胡涂。
但筱鱼怀有期待,既然不知道怎么获得方利泽的爱,那么只要她愿意先付出,让他有利可图,就能持续跟他往来。
当他们除了写功课的交易关系,开始渐渐发展成偶尔会一起在视听室K歌的歌友,再到后来有时会一起看影片。
筱鱼越来越依赖方利泽的存在。
但她始终不敢细想,方利泽,到底喜不喜欢她?有多在乎她?
礼拜天,情人节夜晚。
筱鱼下山,跑去逛夜市,打算吃好几摊小吃,抗议这个毫不体贴寂寞人的商业节日。
她杀进拥挤的人潮,在小吃摊吃完蚵仔煎,赫然发现挂在椅子旁的包包不见了。
被偷了吗?
她的钥匙、钱包都在里面。
“大鱼!”筱鱼惊慌地将摆在桌上的大鱼搂进怀里。幸好,幸好啊,她习惯吃东西时将大鱼放在桌上作伴,不然连它都要不见了。
现在该怎么办?
筱鱼跑去跟附近商家拜托,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愿意借电话给她的,她打给爸爸,爸爸手机关机。情人节,八成和他的小女友在汽车旅馆狂欢。
筱鱼打给妈妈。
妈妈愣住,支支吾吾,口气心虚。“唉呀,妈在高雄出差,正准备跟人开视频会议,我没办法回去啊。你赶快打给你爸,叫他帮你开门。”
“好吧。”筱鱼挂上电话。妈铁定是跟她的小男友在一起。好,我自己想办法。
天啊,是谁偷了我的包包,恶劣!
筱鱼沮丧,孤单地走过拥挤的夜市。
人潮往来,摩肩擦踵,她意识到某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终于走出夜市,天气冷,她闪进一旁的土地庙前跟流浪狗玩一阵,然后坐在庙前长椅发呆。
供桌上,烛光摇曳;香炉里,白烟冉冉。火红灯笼,很喜气地在风中摇曳。可是筱鱼怎么看,都觉得那红艳艳的灯笼,那些汹涌的成群成双的人们,都在讽刺她。
想不出该怎么办,搞不好要睡这里,筱鱼燃一炷香,在供桌前跪下,敬拜神明。
反正是走投无路,不如拜拜求神明。
她阖眼祈祷,想着自己该求些什么。
她不缺吃食,她吃很多,但不断填补的身体,内在很空洞。彷佛不管怎么努力抵抗,风总能吹透,寂寞得像是要消失了。
筱鱼虔诚祈祷。“我不贪心,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永远陪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永远爱他,把最好的都给他……”
这时,筱鱼想到方利泽。
方利泽说过,他在二十四小时漫画王打工。今晚,不知道有没有上班?那间漫画王,就离这里约半小时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