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弘望着她微微露出的白皙后颈,柔声道:“你是我心上的一只风筝,愿我们无论隔得多远,都有一根细线系在你身上,好让我把你牢牢地攥在手里。”
她的手一颤,剪刀滑出了笸箩。“但父皇显然是要给你再做一只风筝拴住你。我只怕……我这只早晚要断了线。”
他替她捡起一条掉在地上的红色的丝线,低切回应,“只要你不松手,我到死都会紧紧抓住。”
简依人一颤,悄悄用长长的睫毛遮蔽了眼波中的水光闪烁,柔声说:“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你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只是你要记得,我现在活着是为了让你更好,所以……纵使我不愿意,但我还是得说一句……别为小事惹恼陛下,坏了你的大事。”
他们的目光再度胶着在一起,两个人都明白她口中的“小事”,指的是他的婚事,是他们一直避而不谈的隐痛。
然而以他现在的年纪是该娶妃纳妾了,他可以放浪形骸,却不能没有正妻,但如果他娶了妻子,就意味着他们之间除了朱世文之外,又会另有一人横亘在那里,这一条深深的沟痕要怎样拼尽全力才能跨越过去?
朱世弘低垂着眼,看着她不停翻弄笸箩里的彩线,忽然问:“这是要做东西给世文?”
“嗯,他上次不知怎地,忽然问起我以前做过香囊的事情,说是想让我给他的扇子做个穗子。我能为他做的事情实在太少,这点要求不该拒绝。”
他咬着牙根笑道:“好啊,越来越有贤妻风范了。”
“别……挖苦我。”她听得心中揪痛。“你明知道我有多为难。”
他望着她纠结的眉眼,长长叹息,“依人……”
上天为何如此安排,既然让他们相遇,又让他们彼此有情,为何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突然间,有急促的脚步向边边奔来,一名宫女惊慌失措的身影,远远地就冲着他们大喊,“王妃,王爷吐血了!”
两人同时一惊,匆匆对视一眼,一起奔向吉庆宫。
朱世弘毕竟是习武出身,所以抢先几步进了吉庆宫门,直奔朱世文的寝殿,见宫女太监们群集殿外,他凝眉喝问:“怎么回事?”
众人回头,没想到二皇子突然来了,急忙跪成一片,跪着回禀,“王爷刚午睡起来又看公文,可没看几本就吐了血,还昏厥了一会儿,刚刚才又醒来。”
他皱紧眉头,大步进了殿内,只见三弟正斜躺在床上,对身边宫女吩咐,“别让外面的人大呼小叫地,好像我出了多大的事情,若是惊动父皇可就不得了了。再去书柜上把那个药匣子拿来我服几颗便行。”
朱世弘拨开挡在身前的宫女,伫立在三弟的床前,观察着他的病容,担忧问:“这症状有多久了?”世文如此镇定,而且早已备了药,显然这吐血的情况绝非偶然。
朱世文看到他时也很讶异,“二哥?怎么把你也给惊动了?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近这一个月我偶尔都会咳一咳,只不过今天咳得太用力,才出了血……”
他回头问:“请太医了吗?”
旁边的宫女忙回答,“已经去请首座张太医了。”
朱世弘坐在床沿上,新自给三弟把了把脉,“脉象虚浮,明显是中气不足,血气甚亏,你既然病了,就该好好休养,怎么还顾性命地要打理什么户部?明天你就给父皇递个折子,辞了这份苦差。”
“那怎么行?”朱世文急得差点要从床上起身,“我好不容易才争到这个位置,可以帮你……和父皇,怎么能辞?”
朱世弘将他按住,沉声道:“你若累死,谁来帮我?”
他默默望着兄长良久,轻叹了声,“有时我真觉得自己也许还是死了好些。”
“少胡说!”怎么觉得世文话中有话?朱世弘皱眉喝斥一句,回头看见气喘吁吁跑进来的简依人,说:“世文暂无大碍。”
她吐出一口长气,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柔声问着:“世文,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朱世文看他们两人满脸严肃、慌张,安慰笑道:“看我把你们吓得脸都白了,倒比我还像个病人。”
朱世弘叹口气,为他掖好被角,“你吓我们倒没什么,吓到父皇可就麻烦。”
◎◎◎
皇上还是被惊动了,当日还未到用晚膳时,朱祯裕就得到消息,带着大批人马急匆匆地赶来。他一进屋就忧心责问:“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通报呢?!”
朱世文此时正由简依人亲手喂粥,听到父皇这一喝,忙着下床请安。
已经走进来的朱祯裕一眼看道,立刻喝止,“世文,你好好躺着!”
他对妻子做了个鬼脸,小声说:“唉,还是被二哥说中了。”
简依人一直面带愁容,可没心情与他开玩笑,将粥碗交给宫女,侧过身给皇上行了礼。
“父皇这一来,我整个吉庆宫都被震得晃起来了。”朱世文打哈哈的想缓和气氛。
朱祯裕瞪他一眼,“还有心思和父皇说笑?朕刚才听张太医说,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吐血了,为何秘而不报?”
“咳血之事可大可小,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若拿这点小事去叨扰父皇,岂不是不孝?”
“诡辩。”朱祯裕皱着眉说:“明日就叫户部那些人和你交接公事,你好好养病,什么心也不许操!”
“父皇,这万万不可!”朱世文忽然正色起来,接着欲言又止地看向简依人,“依人,帮父皇准备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好吗?茶色不要太重。”
她心知这代表他有事情要和皇上私聊,便点点头,领着宫内的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朱祯裕听见身后殿门关起的声音,沉声问:“你想和父皇说什么?若是要说你还想打理户部,朕是绝对不准的。也怪父皇太过心急,明知你身体虚弱,还偏要将这么大的责任压到你身上,是父皇害了你——”
“父皇……”朱世文打断他的话,安抚的微笑道:“儿臣知道父皇是顶着众议将户部大任交到儿臣手里,虽是儿臣自个儿的要求,可儿臣也不解,儿臣并非栋梁之才,父皇为何有此决定,能否现在和儿臣说说?”
他沉默半晌后才说:“当年你母后去世时,朕曾在她榻前立誓会照顾好你,必将你调教成了不起的贤才。你母后总担心你年幼单纯,会被兄长所欺,朕亦保证将来绝不会给你被人欺负的机会。”
“但你像极了你母后,为人过于善良,事事总为他人着想,宁可苦了自己。朕将户部交给你,一是想磨练一下你的心智,二是想在众人面前树立你的威信,为日后打算。”
这是父皇第一次在他面前亲口吐露真情,最后一句话也可说是承认了一直以来,外人以为父皇可能改立他为太子的猜测。
朱世文听毕立刻郑重回答,“父皇,儿臣知道您对母后深情不渝,但是一国大任绝不能这样草率决定。平心而论,儿臣之才绝对是众皇子之末,就算儿臣不是自幼多病,也难以承担父皇的重托。”
朱祯裕拍拍他的肩,“这件事你知我知即可,不必说出去,你先好好养病,日后的事情……”
“儿臣不图日后,只说眼前。”此时的朱世文不同于平日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他的语气凝重、神情庄严,眼中闪烁的成熟和睿智就连皇上也不曾见过。“儿臣知道父皇还有个心事没说,那才是父皇真正将户部交给儿臣打理的原因。父皇不说儿臣便大胆一猜,如果说的不对,还请父皇指正。”
见朱祯裕没有吭声,似是默许,朱世文这才大胆地说:“外人都以为父皇生性恬淡,重文不重武,但儿臣知道,父皇一直有吞并苎萝,使两国合一的雄心壮志,只可惜国内实力不足,又没有可以倚重的贤才帮助父皇施展抱负,才将事情拖延至今。而户部是六部之中的咽喉之地,更是国家的命脉所在,但也是私欲横流的动乱根本,父皇很是担心户部如果出了事,会影响日后大计,但一时间又没有好的借口将户部上下彻查一遍,儿臣的自请入朝正是个机会。将户部强行由太子手中转给儿臣,便是希望藉儿臣之手查出户部内的弊端,儿臣所言是否正确?”
朱祯裕的眼中有惊讶又有赞许,“父皇以前是小看你了。而你说自己之才是众皇子之末,也太看低了自己。”
他又露出一抹顽皮的笑,“那就是说,儿臣猜对了?”
“这几日有何发现吗?”直接了当地问。
“有。”朱世文点点头,“所以即便儿臣病倒,户部亦不能交回原主。儿臣和依人这几日一直在查户部的帐,发现其中虚报、瞒报、漏报甚至是帐不对册的情况颇为严重,令人触目惊心。儿臣恳请父皇允许儿臣继续彻查……”
“你的身体这么差,这件事还是交给父皇吧。”
“如果父皇接手,就意味要和太子正面交锋了,但大哥做太子这么多年,手下已有谋臣无数,羽翼丰满,若非万不得已,父皇不宜动他。”
他侃侃而谈的内容让朱祯裕不断睁大眼睛,“这些事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朱世文咬着唇尴尬笑,“其实只有一半是儿臣自己想出来的,另一半……是别人帮儿臣想的。”
“别人,谁?”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依人。”
偷瞄了一眼,见父皇神情严峻,他忙替简依人解释。
“父皇千万别以为依人有什么图谋之心,她只是怕儿臣盲目做事,所以想帮儿臣一把,这些日子多亏有她。”
朱祯裕苦笑着摇头,“朕岂会怪她?朕只是感慨自己真的老了,苦藏了一辈子的心事,竟被个小辈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既然你们已经分析得如此透彻,你们倒替朕想想,朕该怎么办?”
朱世文此时才轻声抛出一个提议,“父皇为何不重用二哥?”
“他?”脸色又是一沉,“他至多只是辅国之王,你二哥不同于太子,他为人刚愎自傲又心机深沉。他的路,朕会为他安排好,你就别操心了。”
“那,这些日子我可不可以请二哥帮我?”
他闭紧双唇,双眉紧锁,“除了你二哥,就没别的人可以协助了吗?”
“总不能去麻烦四弟吧?”朱世文眨了眨眼,“四弟到现在还管你叫陛下,从未叫过您一声父皇。我不知道父皇为何要收养他?但是我想父皇和四弟之间必然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但即使如此,父皇也给绝不可能将大位传给他。所以户部这么重要的位置,我也不放心让四弟插手来做。”
朱祯裕皱着眉问:“你就那么信得过你二哥?”
他神情庄重地答道:“父皇还记得小时候您曾带着我们几个兄弟一起去打猎的事吗?那次有只不知饿了多少天的野狼突然跑出来,一下子惊了我骑的小马,害我从马上摔了下来。那时大哥离我最近,却吓得拨马就走;父皇则是回身去找弓箭,并喝令侍卫救我。”
“唯有二哥一言不发的从马上飞身而下,挺身挡在我面前。同样的,如果有朝一日施南遭遇大难,太子便是只图自保的人;父皇是尽全力救国的人;而二哥,他却是唯一一个愿以命相搏的人。所以儿臣不信二哥,又能信谁?”
朱祯裕默然望着他,神情动容,沉吟许久后,起身说:“你今日说了太多话。耗了很多精神,父皇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父皇,儿臣刚才所说之事……”急问一句。
他哼了声,“你说得如此透彻,父皇又怎能不依你?”
朱世文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跪在床上磕了个头,“谢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