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氏性格无比坚韧,即便挫折一波波,她仍坚定的盘算未来,不料此刻下人来报,圣旨进了广平侯府。
「万岁、万岁、万万岁!」楚默渊凝在嘴角的笑意,成了一道尖锐讽剌。
楚明文彻底傻了,而章氏更是沮丧得连死的念头都有,皇上竟然直接把爵位传给那个贱种……他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去死?章氏气得全身瘫软,整个人靠在丫头身上。
楚默渊接下圣旨,孙公公笑道:「恭喜楚将军。」
「多谢孙公公,辛苦公公了。」
孙公公是太子的人,他明白,今日之事,是太子在为自己出头。
「为主子办事,哪有什么辛苦之说。张大人,接下来的事就麻烦你了。」
太子和四皇子知道楚家现在是什么情况,也晓得楚默渊为建新城,身上紧巴巴的,再加上两人想要对皇妹略尽心意,因此随同圣旨,让很会算账的户部侍郎张学谦跟着上门,清点侯府的财产。
这可不是分家,而是将财产全数转移到楚默渊手里。
当然,这一点在圣旨上门之前,张大人并不知情,直到楚默渊让属下请来楚家祖谱,张大人才晓得楚默渊已经自请除籍。
既是自请除籍,爵位又落在楚默渊手里,理所当然地,侯府里的一针一线都是新侯爷的,其他不相关的人,自然得净身离开。
至此,章氏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没了……全都没了,二十年的谋划,二十年的用心计算,一夕之间烟飞灰灭……
二十年……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
那年她遇见侯爷,爱上他,继母恶毒,竟要将她嫁给年近六十的国公爷为妾,她无力反抗,只能委身侯爷,两人私会,珠胎暗结。
她在侯府门前大闹,头撞石狮,逼得赵玫娘让她进门,之后她奉承巴结、小意讨好,一点一点挣得地位,挣得丈夫专宠。
徐芊芯死后姊姊上位,她才敢放大胆子谋害赵玫娘,正室夫人死了,嫡子远走他乡,侯府成了她的天下,终于轮到她扬眉吐气。
丈夫不善经营,她费尽心力,多年来她仗着姊姊的势力强买强卖、手段用尽,将侯府产业扩大数倍,那些都是要留给她的儿女、孙子的,可现在却便宜了那个孽种。
为什么?是哪个环节算错,怎会得到这个结局?
既然不是分家而是交割,事情便容易得多,张大人将装着银票和卖身契的匣子交给楚默渊,再捧着一迭房契与地契,道:「将军,这些我送到衙门里更换过名字后,亲自为您送来。」
「多谢张大人。」
「职责在身,将军别言谢。府里的金银首饰和古董字画,下官待会儿会派人清点登记入册,整理好后,交予将军。」
交代完毕,张大人转身离府。
楚默渊送他出门,对属下道:「张宏,去一趟客栈,把咱们的人带过来。」
「是。」
「谢序,你去向四皇子借几个擅于料理后院的嬷嬷过来。」
「是。」
「崔重,你将府里的下人集合起来,爷有事交代。」
「是。」
见他如此行事,楚明文气炸了,怒问:「你到底想怎样,难道你真敢将亲生父亲赶出家门?」
「当年楚大人敢让爱妾将嫡子逼出家门,如今不过是易地而处,我找不出『不敢』的理由。当然,如果楚大人还想当本将军的父亲,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语罢,他将腰间佩刀递到楚大人手上。「处置本将军的杀母仇人!」
楚明文握住刀子,全身不断颤抖,他从来都不知道刀子竟是如此沉重,看着妻子哀伤的目光,他迟疑了……
楚薇娘冲上前,护在母亲身前,哭道:「父亲,您不可以这样对待娘啊,娘一心一意全是为了您,这些年的辛苦,您都看在眼里……」
楚默渊冷眼旁观,楚明文这是犹豫了?考虑了?哼,楚薇娘再泼辣,至少有几分良心,而楚明文……摇摇头,母亲终究是错付一生。
铿锵,长刀落地,楚明文没有勇气下手。
楚默渊目光越发冷冽,道:「来人,将这三人赶出侯府大门。」
楚薇娘冲上前,对着楚默渊又叫又跳。「你敢?!你敢?!你这个贱种,就不怕天打雷劈,老天收了你!」
「天打雷劈?你母亲都不怕了,我怕啥?」
楚明文垮下双肩,颓然道:「做事就不能留一点余地吗?」
「此话,楚大人应该问问章氏,当年她杀我母亲、谋害我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想过留余地?」
楚默渊眼底深恶痛绝的憎恨,楚明文看得明明白白,儿子恨的不只是章氏,他是连自己也恨上了。
算了,他窝囊一辈子,就有骨气一回吧,他拉起章氏,低声道:「我们走。」
啪啪啪,楚默渊鼓掌,眼底满是讥诮。「果然鹣鲽情深。」
楚薇娘满腹怨慰,怒道:「凭什么?我是侯府千金,他是贱种,该走的他,不是我!」
女儿的尖叫声鼓动章氏胸口的怒气,是啊,凭什么?府里的钱财都是她挣来的,她无视骂名,手段用尽,为什么要便宜楚默渊。
她后悔了,却不是后悔曾经做过的事,而是后悔当年为什么要收手,如果杀了他,今天的事通通都不会发生。
冲动念头一起,她抓起地上的长刀,朝楚默渊胸口剌去。
楚默渊冷笑,侧身避开长刀,抓住她的手腕,手臂横划,刀锋从章氏脸上由左至右,划出深深的一道口子。
突如其来的变量,让所有人全吓傻了,顿时落针可闻。
楚默渊看着父亲,冷笑问:「楚大人亲眼看见了,对一个处心积虑想杀死我的女人,难道我该养虎为患?」
接下来几天,燕历钧派人接管侯府,除老太爷和老夫人身边用惯的奴才之外,其余下人发卖一空,换上一批新人,同时也帮着楚默渊将侯府的金银古董、田产铺子通通卖掉,全数换成银票,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广平侯府。
燕历钧派来的管事姓江,每月楚默渊会拨五百两与他,由他负责府中支出及老太爷、老夫人的用度,往后两老生活仍然富足。
而楚明文和章氏……他们怎么会以为苦难就此结束?皇上还要同章妃党羽们好好算账呢。
看着厅里的那尊大佛,秋靖山和袁立融焦头烂额。
那是皇帝身边的钱公公,专门来接浅浅入京的,皇帝想认女儿,却没知会主子爷,径自派人来了辽州。
秋靖山急得火烧眉毛,也不晓得楚默渊收到信没有。
那日满府下人吃过午饭,一个个睡得四脚朝天,清醒后竟发现浅浅不见了,他们急得到处找人。
第一个被怀疑的自然是三番两次想剌杀浅浅的宫卫。
因此袁立融带着兵马,挨家挨户找寻人,他们没把浅浅挖出来,倒是把剌客给抓了,从他们手中捜出浅浅的画像,方才知道他们是靠画像找人。
秋靖山亲自审问,他们矢口否认抓走浅浅。
当中有人道:「我确实发现姑娘离开将军府,一路跟踪,本想等离城后再动手,但出城后,她在路边茶棚叫一壶茶,我也叫了,我一心盯着姑娘,并无察觉茶水有异味,突地姑娘对我嫣然一笑,问『茶好喝吗』,不久我就晕过去了。」
于是,秋靖山确定浅浅是自己离开将军府的,还发现了有人跟踪,并机灵的甩掉了人。
那就怪了,浅浅不会说辽语,与辽人同居的机会不大,因此最好的隐居处肯定是新建的两座城,但他们把城里每个地方都翻遍,几乎要掘地三尺了还是找不到浅浅。
「怎么办?」袁立融问。
秋靖山怎么晓得该怎么办?能用上的方法全用了。
「是我的错。」
那时候太着急,担心楚默渊半路遭毒手,担心文官趁楚默渊不在搞小动作,担心京城、辽州情势有变……两人忙得足不点地,却忘记拨出时间对浅浅说明。
说明楚默渊的冷漠不是因为无情,而是怕她遭人惦记,说明刘公公是章妃的人,此路一去、危险重重,不能带她同行,说明把她关在府里,不是为了禁锢而是为了保护……
秋靖山道:「再找找吧,也许……」
接在也许之后,消音,两个多月过去,那个「也许」的可能性,已经降得很低。
看一眼面无表情的钱公公,两人再叹一声。
楚默渊是在回辽州前一晚才收到信。
秋靖山发这封信时,钱公公还没到辽州,信里只提到浅浅失踪,提到剌客被抓,以及他们的口供。
楚默渊跨上马背,疾驰回辽州,一路上换马不换人,日夜急赶,餐风饮露。
秋靖山派来的护卫都是在战场上吃过苦的,可三、四十日的路程,硬是在二十几天完成,那可不是普通吃苦。
冬天到了,冷冽的冷风刮在脸上,就是皮粗肉厚的大老爷也觉得疼痛,一路风吹雨淋,每个脸人上都冻得红通通。
终于进入辽州,终于来到将军府门口,下马时,护卫们两腿发颤,不少人胯下磨出血迹。
楚默渊的情况不会比他们好到哪里,因此回将军府时,他们只比钱公公晚了两日。
钱公公冷眼看着楚默渊,出京时,皇帝圣谕,别怕得罪楚将军,最好是该怎么得罪就怎么得罪,意思很明白,就是千万别让他好过,谁教他没眼光,把凤凰当野鸡,把公主当通房。
当然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公主带回京城。
他衡量过时势,太子、四皇子都站在楚将军这边,因此他虽然领有圣谕,还是不想做得太过分,因此抢先一步秘密出京,想趁楚默渊还没回来把人带走,避开正面冲突。
没想到,公主竟然失踪了!
「不知道将军打算如何向皇上交代。」
楚默渊嘴唇干涸、眼底冒血丝,多日未修整的胡子又让他变成野人,他没答话,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口咕噜咕噜,把整壶水都给喝光了,才开口道:「公公放心,我会把公主找回来的,公公这几天先好好休息,静待消息。骆平!」
「属下在。」
「伺候好公公,公公想去哪里,就派人陪同。」
「是。」骆平领命,但钱公公没有离开大厅的打算,他只好站在钱公公身后,等着伺候。
楚默渊问:「秋叔,茶棚是萧爷爷和孙子开的那家?」
「是。除非浅浅故布疑阵,否则无论要回京城或到其他州县,她只能往南,南边有军营驻扎,盘问过剌客后,我又加派人手在州境巡逻,如果浅浅出现,肯定会被发现。」
楚默渊又问:「找过温泉庄子了吗?」
袁立融回答:「找过,浅浅姑娘不在那里。」
「秋叔的山林庄园呢?」
「找过,我命人一看见浅浅,就把人留下。」
「知道了。」才刚进府,他又转身往外走。
院子里的护卫,一个个就着水瓢猛喝水,也不知道渴了多久,看见将军又上马出门,虽没命令,但下一刻众人已飞身上马,不久后,数骑离开城门,向北行去。
越来越冷,天沉沉的,好像即将要迎来一场大雪。
浅浅窝在两床棉被中,掌心对着火堆烘烤,在亚热带的台湾,她没享受过这种天气。柴火接连不停地烧着,她想念庄子里的那池温泉。
等待过冬的日子很无聊,对着洞里一成不变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变傻了。
她试着唱歌,唱楚默渊批评为「怪里怪气」的歌。
唱着唱着,想到他的温柔拿去融化别人的心,想到他的气息变成别人的专属味道,忍不住哭得乱七八糟。
她试着说话,模仿他与自己对话,想象两人在一起的剧情,但发现所有的对话只能是想像,她又哭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哭法。
她不喜欢自己狼狈的模样,所以拒绝开口。
不说话、不唱歌,她的舌头渐渐退化,退化得连腥臭难啃的鱼干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入口。
她经常梦见他,梦见他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梦见他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他终于熬出头,从小小的伙夫熬成大将军,有皇帝赐婚,有岳家相助,连母亲的大仇都能得报。
傻啊,这么厉害的楚默渊,她竟还叫他算了。
需要说「算了」的是她,是她这种没出息、没本事的人才需要讲的话。
她不再被爱?算了。
他的承诺变成空话?算了。
幻想中的幸福失踪,梦想的一生一世消失?算了。
因为事实摆在眼前,因为无法扭转改变,因为不说一百句算了,只会更加痛苦,所以「算了」,是针对她这种人设计的话。
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她必须储存一整个冬季的「算了」,才能在来年春天重新出发。
用棉被将自己裹紧,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头,感受柴火的热力,眯着眼,无聊让她昏昏欲睡……
向禹侗跟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后走到山洞前。
男人名唤赵新,是辽人,会说一点燕语。
自从皇帝赐婚楚默渊一事传遍辽州,向禹侗便知道,机会来了。
前世即使有了儿子,浅浅仍然无法与人共事一夫,今生她与楚默渊尚未成定局,他相信她会想尽办法离开将军府,因此派赵新潜伏在将军府外面。
浅浅没有让他失望,她迷昏将军府下人,从容离开。
赵新一路跟随,亲眼看见浅浅迷昏剌客后从茶棚里走出,他对她的大胆深感佩服。他跟在浅浅身后,看她走了三、四个时辰山路,来到杳无人迹的山洞定居,他折服于她的勇敢冷静。
三个多月以来,赵新奉命守在浅浅身边。
知道浅浅为漫长冬季辛苦布置时,向禹侗是想导点出现将她带走的,但楚默渊的人大动作搜城,几经思量,他认为浅浅待在山里更安全。
本想等过完冬天再做打算,没想到楚默渊竟然回来了?旁人找不到浅浅,楚默渊未必不能,他决定不再等下去。
敲两下门。
半梦半醒间的浅浅被敲门声惊醒,是听错了?她凝神细辨,不久又出现敲门声。
推开棉被,走到门边,悄悄打开一道门缝……赵新顺势将门推开。
扬阵,视线对上向禹侗那刻,她手足无措。
「浅浅,跟我走吧。」
变得迟钝的口腔肌肉没有动作,她静静地看着向禹侗,眉心微蹙。
见她沉默,他激动上前,握住她的肩膀,沉声道:「前世是我做错了,我不该为仕途弃你,不该选择楚氏为妻,不该伤透你的心,我很后悔,那份遗憾太深刻,让我一世沉沦在痛苦中。
「同样的苦,我不想再承受,重生以来,我做的所有努力都为了赢回你,浅浅,原谅我好吗?我发誓,此生若再负你,定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浅浅看着他,他的眉头紧皱,他的口气急切,他的动作隐隐出现控制欲,她知道,向禹侗下定决心要把她带走。
可她还是想不透,是发生什么事让她突然变得有价值,让他为离弃她而深感后悔?
是的,她不相信他,一个把利益放在感情前面的男人。
摇头,退后一步,她打算把门关上,但赵新压着门板,不让她关门。
浅浅抬眼望他,赵新眼里没有恶意,他只是为着主人而坚持。
「为什么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在你心里,我就那么罪无可赦?余浅浅,你怎么能这般辜负我?!」
隐隐的怒气上扬,斯文的脸庞闪过冷酷,他死死攥着拳头,好像攥得不够用力,拳头就会落在她的身上。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可以辜负妻子,她却不能辜负他?他有权利做错,她没有权利不原谅?
她没看错,他确实是个极度自私的男人。
浅浅识时务,在无人可求助的情况下,她不能硬碰硬,万一惹火他,他当场把生米煮成熟饭,又能奈他何?这里没有强暴罪,失去清白的女人不是嫁了就是自尽,本尊不就是这样死的吗。
垂眉,沉吟片刻,她比出两根手指。「两天,想想。」
两天……向禹侗心情放松,她愿意想了,楚默渊的背叛让她态度松动?太好了,他没猜错,自己将会与楚默渊立场对调,此生他将是最终的胜利者!
浅浅并没有想错,他确实打算强行掳走她——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
只是前世的经验教会他,生米煮成熟饭这一招对她不管用,若她在皇上面前告状,他非但得不到想要的,反会深受其害。
不过她愿意考虑了,向禹侗知道自己的胜算很大,前世的浅浅,不就是因此才会选择楚默渊的吗?
「好,后天一早,我来接你。」他口气笃定,好像她一定会同意似的。
浅浅点点头后,把门关上。
窝回棉被中,她看着满山洞的腊肉熏肉和粮食柴火,那是辛苦好几个月的成绩,肯定是带不走的……算了,就当她命格坏,每次有点积蓄就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失去。
打开包袱,将几十两银子收妥,再将所有能穿在身上的衣服全套上,打开门,竟发觉赵新守在门口,所以……她逃不掉了?
两人视线对上,她问:「蛇,是你?」
赵新点头。
「兔子?」
赵新点头。
「猪?」
赵新又点头。
浅浅摇头叹息,天底下果然没有平白无故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