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温热的药水,渐渐的被她的鲜血染红,让他看得触目惊心,他强压着想问那女人还要多久的冲动,只握着温柔的手,诉说旧日过往。
「起初,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但慢慢的,我发现他们在找东西。白鳞的人留我,是为了让我找东西,墨离的人留我,也是为了让我找同样的东西。」
「是那些……刻着凤凰的……」另一次温热的药水擦洗上身,温柔语音一断,冷汗直冒,强忍着痛,问:「石板吗?」
「对。」他能感觉到她的痛,只能道:「他们从没明说,可这些年,我慢慢发现他们在找同样的石板,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就是无法找到那些石板,或者该说,有一种力量不让他们靠近那些有石板存在的地方。那些石板都很老旧,石板底下都以砖石安了八卦,八卦旁的碑石刻着警告,当我发现这件事,我开始查看地方传说和史料,深入调查之后,才发现那石板是一座法阵的一部分,那法阵封印了一只妖怪。」
「我才在想,你为何会翻看那些地方志,本想去找来看的。」她告诉他:「那妖怪,就是白鳞吗?」
「是,元生当铺那块石板破了之后,法阵出现了漏洞,让结界变弱了,白鳞的魂魄才跑了出来,占据了我爹的身体。后来,陆陆续续的,我经由调查发现那块石板里封印的,只是白鳞魂魄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八百年前,白鳞大闹这座城,有位能人封印了他,抽取了他的魂魄,分别封压在不同的地方。」
听到这里,阿澪身子又不自觉一僵,这一回,她也不遮不掩了,就直瞪着他,脸上血色尽失的冷声问。
「你找到了多少?你替他们破坏了几块?那些妖怪解除了多少封印?」
他抬眼,直视着那女人,道:「我查到的资料上写说,一共有九块,我找到八块,七块被破坏了,只剩下李家祖宅是完好的,还有一块我不知道在哪。」
阿澪脸一白,眼底闪过一抹恐惧,脱口说:「你知道,若九块凤凰石都破了,那封印就会完全失去效力——」
「所以,你的确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是吗?」他看着那女人,冷声说:「我必须找到那最后一块封印石,你必须告诉我它在哪里。」
温柔到这时,才知他为何如此坦白,这男人知道阿澪显然清楚个中内情,所以才借着和她说的机会,也同时说给那女人听。
这男人,真的是……她真是被他卖了也不奇怪……
可她能理解他为何这么做,那些妖怪快找到所有的凤凰封印石了,所以他才说他没时间了,才要假死,争取更多的时间与空间。
她想转头看那阿澪,可药水开始产生作用,让她疼痛渐缓,意识飘忽起来,只能继续枕在他肩上。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阿澪直视着眼前那心机深沉的家伙,冷声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它们会被隐藏起来,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之后又能怎么做?保护它?就凭你?若你做得到,前面那些凤凰石就不会破了。」
他下颚紧绷,张嘴欲言,还没开口,就听到怀里的小女人,虚弱的开了口。
「他不是想保护它……」温柔合上了眼,叹了口气,道:「他是想将那妖怪重新封印起来……所以才安了我接他的位……他们已对他生疑,只有我成了他们的傀儡,成了他们的棋,只有他化明为暗,他才能重新设下法阵……」
闻言,阿澪一怔,抬眼只见那男人直视着她。
「周庆……你找到重新封印的办法了……是吗?」
温柔的声,轻轻,淡淡,几消散。
拥着她的男人,黑瞳深深,张嘴回答。
温暖的灯火映照一室。
阿澪眼微眯,不信眼前这男人,她伸手确认温柔背上的伤毒已清干净,这才边替她包扎,边道:「你找到了封印的办法?在哪里找到的?」
周庆眼也不眨的看着那女人,只回了四个字。
「悦来客栈。」
阿澪一怔,脸微白,半晌,方道。
「它没有。」周庆拥着温柔,看着那女人说:「人事已非,物还在。我花了一点时间,比对地图和史料,才找到它的所在地,找到当年那能人留下的线索,拼出了所有的结果,我现在只需要最后那块封印石,你必须告诉我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它在哪。」阿澪恼怒的重申。
「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秦无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才会把《魔魅异闻录》和凤凰楼暗道的羊皮地图卖我,出事之后才会让我藏在书铺这儿。」
他看着她,说:「你颈上挂着同样的凤凰铜牌,你是什么人?风家的直系后人?」
阿澪紧抿着唇,继续替温柔包扎,那男人帮着,嘴却不停。
「所以,你不是。」这女人的沉默,反倒让他确定了这件事,他不再逼她,只道:「所有的凤凰封印石,都设在当年风家的产业上,从来不曾转手过,元生当铺是我周家的,李家祖宅也一直是传世家宅,其他家族情况也是如此。我们每一家,都有不得贩售祖宅的家训。我倒回去查,发现我们几户先祖都是凤凰楼的管事。我祖爷爷经商失败,把家宅卖了,从此却更加衰败,我爹落草为宼,仍心心念念家中祖宅,他总和我说,那元生当铺是我周家的,他这一辈子就只为了能把祖宅挣回来,他总相信,只要能将祖宅挣回来,就能从此翻身,能光宗耀
祖。」
说到这,他冷哼讽笑了一声。
「好不容易挣了回来,他喝酒庆祝,却在烂醉时,不小心打破了那块封印石,赔上了自己一条命,而如今,若找不到最后一块凤凰封印石,等白鳞自行挣脱那封印,整座城的人都得跟着陪葬。」
阿澪冷着脸,瞪着周庆,沉默着。
两人冷眼对峙着,气氛更加紧绷,然后阿澪突然起身,就要离开,可她才下地,就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已来了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黑袍,腰上系着一块墨黑平安牌。
虽然同样穿着黑衣,但这人和之前在李家大宅里的那位不是同一位,温柔识得这男子,他是书铺子的店主,秦老板。
阿澪看见他,脚下一停,脸微白。
男人看着阿澪,一语不发,但气氛变得更加紧绷。
温柔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感觉到身前男人绷紧了肌肉,她方才就猜到他会少见的说那么多话,那般坦然,并不全是为了说给她听,是要说给阿澪听,如今更加确定了这件事。
于是,她深吸了口气,问了那句他想要她问的话。
「所以……我们得找到那块封印石……」
「是。」周庆垂眼看着她,只见怀里的女人坐直了身子,抬眼看他。
「我得回去……温子意每月都要送月钱到府衙……」
她太过虚弱,整个人摇摇欲坠的,话都说不全。
「明日便是送月钱的日子……」
「你不行。」他抚着她的小脸,将她轻轻带回怀里,「畏畏的毒没那么容易清干净,你得留在这里。」
「可温子意……」
「你不需要担心这个。」他握着她的后颈,亲吻她的额角,柔声安抚。
「知府大人是穿着人皮的妖……」温柔小手搁在他胸膛上,虚弱的道:「他们在那府衙里,只有温子意可以去探探消息……」
「够了!」杵在一旁的阿澪再听不下去,她怒瞪眼前那挡在门口的男人一眼,恼火的转过身,走回床边道:「你现在这样,是能做什么?不过就是需要温子意出现,是吧?!把你的手给我!」
周庆挑眉,温柔也愣了一愣,两人一起看着那女人。
阿澪朝她伸手,恼火的重申。
「你的手!」
虽然不知她想做什么,温柔迟疑了一下,仍抬起小手,搁到她手里。
两人双手接触的那瞬间,阿澪深吸了口气,各种情绪记忆从那相触的地方蜂拥而来,攫抓住了她,她浑身一震,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然后她飞快抽回了手。
正当周庆和温柔不知她到底在做什么时,奇异的变化出现在阿澪脸上,她的脸在转瞬间变成了温柔的脸。
温柔吃了一惊,周庆更是直瞪着眼前那就连衣物也改变的女人,刷的一声,就防备的将臂上剑握在手里,直指着她。
幻化成温柔的阿澪冷冷的看着他,道。
「我不是妖怪,这只是幻术。」
周庆瞪着她,眼里仍惊疑不定,可温柔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握着剑的手推开。
他没有垂眼看她,仍紧盯着前方那女人,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思,垂下了握剑的手。
阿澪看着他和那个女人,冷声道。
「我不知道最后那块凤凰封印石在哪,但我可以试着帮忙找找看。」
说着,她转过身去,恼怒的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的秦老板,讥讽的问。
「你满意了?」
秦老板瞅着她,还没回,阿澪已经一甩袖,大踏步走了出去。
阿澪走了。
秦老板留下了一只烧着炭的红泥小炉之后,也走了。
当一室只剩两人,温柔枕在这男人肩头上,感觉着他的体温、呼吸和心跳,有那么片刻,竟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该要问的,想要说的,还那么多,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哪儿是头,不知从何说起。
她猜,他沉默的原因,也如她一般。
于是,只能挑一个最安全的话题来说。
「所以……你想阿澪去查封印石……却不知她会幻术?我以为……无论是敌是友,你都定会先清查过……」
这话,让周庆一怔,垂眼看着那虚弱得瘫在他怀里的小女人,这才发现,这女人早知他在想什么,所以才配合着他,在阿澪面前,演了方才那一出。
「我没有选择。」他告诉她:「没有时间了,三年前,白鳞不耐久候,决定自己闭关挣脱最后两道封印,因为如此,我才能趁机铲除他的势力,可他快成功了,被他吸引聚集到城里的妖怪越来越多,李家祖宅的封印几欲溃散,再压不住他,我只能赌上一把。」
男人温热的大手,仍握着她的后颈,手中的黑剑倒是被他收了起来,重新缠回了他臂上。
他抱着她,带着她一起在床上躺下,让她可以趴在他身上休息。
她很累,极倦,可仍不想闭眼,只抬手轻触他臂上那黑色玄铁,张嘴开口再问。
「这剑……是什么做的?」
「我不知。」垂眼看着她的小手触摸着那黑剑,周庆小心翼翼的将薄被拉到她背上,阿澪虽然替她上了药,把伤口包扎了起来,可他知她仍会痛,但他能感觉到她心跳渐缓,不再那么紧张,不再像方才那样绷紧了肌肉。
他将大手搁到她冰冷的后腰上,听见她叹了口气,变得更加放松。
「有一回,我找到其中一块凤凰封印石,这把剑就搁在八卦阵旁边,我一拿起它,它就缠上了我的手,隐没在其中。」说着,他让她看,看那把软剑护臂,隐没入他的手臂里。
她愣了一愣,不敢相信,方才那明明硬如铁石的玄铁,就这样隐入了他手臂里,没入他皮肤底下,直到完全消失。
「我吓了一跳,试图把它从我手里弄出来,但没有办法,可每当我需要时,它就会浮现。」
「就像今夜……」
「嗯,就像今夜。」
「会……痛吗?」她抚着他的手臂问。
「不会。」他看着她,道:「后来秦老板看到这把剑,告诉我这是当年那能人的剑,他知我找到了封印石,说我是有缘人,才把凤凰楼当年的地道古本卖我。」
「我不记得……城里有商家姓风……」
「是没有。」
「我也不记得……有间悦来客栈……」
「八百年前的客栈,早收了,可凤凰楼的地道古本,记载了那间客栈的位置。」
「那在哪?」
他没有回,只低声道:「别想了,你该睡了。」
她沉默了下来,他知道她身上的药效发作了,就在他以为她睡着时,却听见她的声,轻轻又响。
「我以为你死了……以为我害死了你……」
一颗心,紧又痛。
他抬手轻拥着她,哑声开口。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她哑声笑了笑,万般虚弱的含泪说:「我知道……」
喉更紧,心更痛。
那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啊……
他早该放她走的,却始终无法做到,于是要了她,用着她,即便恼恨怨怒、不舍心疼,他还是昧着良心,一路狠着心、咬着牙、抓着她、拉着她,走到了这一步。
怀里的小女人,在这些时日,变得如此清瘦,轻得像是羽毛一般,他怎不知她是为何变得如此。
即便当初他铁了心就是要用她,虽然他同墨离说这是她的命,不是他讨的,是她要给,可到头来终究还是想保着她,所以要她走,留了退路让她走,谁知她明知他死了,明知那些妖怪如此强大可怕,却仍留了下来。
「你该走的。」他说。
「是啊……」她叹了口气,开口同意,可小手仍抚着他的臂膀,摸着他的胸膛,然后将掌心摊开,压在他心上:「我该走的……」
可她没有,仍留着。
「如今,你还觉得,在我这局棋里,更快活些吗?」
「一点也不……」
她叹了口气,闭上了眼,一滴热泪滚落在胸膛,教他心口再一抽。
「一点也不……可你……还在这盘棋里……」
他气一窒,只听她气若游丝的说。
「你还在……」
一颗心,被她的话语紧紧揪抓着,教热气上涌,让他不由得抬手,握住她搁在心上的冰冷小手。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和他紧紧交扣。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小心的将她拥在怀中。
暗夜里,只有她热烫的泪,无声流淌。
怀里的小女人没再开口,只是和他交扣着手,直到药效带走了她的意识,她依然扣着他的手,不曾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