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笑,可是看宝卧桥都气红了眼睛,知道自己这一笑定会被扁,便懂事的闭了嘴,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本小册子。
「本来想说晚上再把这帐册给你,这本是我们搬来巴山之后的帐本,我向瞿伯要来,底下这本是我全部的私房,少许财物我带在身上,绝大部分我放在稳妥无人知晓的地方。」
陆玦知道不坦白是不行的了,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下,你是陆家的当家主母,我把所有的银子、产业都交给你,你只要按月给我发一些零花就行了。」
宝卧桥抿抿唇,她还没打算把这件事揭过去,她与他完全不是银子的事,是互相信任的问题——他不信她。
陆玦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总算明白了她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了。
「我不是不信你,我们的关系一开始实在称不上融洽,别说我,瞿伯也不敢放心把帐本交给你,现在他倒是在我耳边叨念帐本这等大事理应全权交由夫人来打理,他也知道你的好了。」
说得也是,宝卧桥听完挠挠脸,琢磨了半晌,这事好像是她冲动了,胡乱的发了一通脾气。
春日的风把两人的衣袂都吹得轻轻扬起,宝卧桥挫败的随意翻开几页的帐本看了看,真正明白了陆玦的意思。
好家伙,给她八辈子也攒不了这么钜额的银钱,他要是之前把钱交出来给原主,恐怕早就被败光了,只是这帐册上满满的古玩字画、黄金白银、名贵药材、珠宝古董,这么庞大的数字,是什么概念……
她忽然觉得自己努力的这些在陆玦面前,比较像班门弄斧。
这是陆玦第一次看到她倔强又沉默的样子,她第一次表露心迹,不是对银钱的看重,而是对某件事、某个人希望拥有、希望占有,希望能和他一直走下去。
她说他不信任她,是的,自从经历过许多之后,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但是她打开了他的心扉,教他知道他就算粉身碎骨,也会保护她一生一世,就像他要保护爹娘的灵魂得到安息,保护陆家以三代人血泪堆积而成的名誉与前程。
不管前途是不是道阻且险,这都是他非走不可的一条路。
根据京里传来的消息,皇上在对陆家动了第一刀后,朝臣百官、世家外戚都以为陆家走到了穷途末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接着皇上又抓住时机,收拾了尸位素餐的老牌世家,流放了三户,褫夺丹书铁卷两户,由此可见皇上对庞大世家的不喜。
皇上对他没有赶尽杀绝,给了他得以喘息的时间,所以皇上在期待什么?期望他能做些什么?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
为父尽孝,是人子初衷;为国尽忠,是人臣本分;国不负将士,将士以命相报;君不负臣子,臣子以死相殉……这些时日他沉淀又沉淀,思虑又思虑,虽说不该妄自揣测上意,但仍有些摸清了建隆帝的心思。
「我欠你的还不只这些,」他伸长胳臂,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明明经常做家务,却依旧柔软嫩滑。「我还欠你一件事。」
「什么?」她不记得了。
「洞房花烛夜。」陆玦再正经不过,两眼灼灼,认真的看着她。
宝卧桥听了这话,脸颊立刻红透,起身啐了他一口,「少来,交杯酒都没喝,哪来的洞房!」
「今日是好日,不如我们把该补上的都补上。」他拉住她的手,大掌里的小手宛如青葱一般。
「不正经!」她想挣却挣不开。
「要不先给些利息。」他忍着笑,她太可爱了,随便一逗就像鱼缸里的小金鱼,害羞得冒着泡泡沉到了缸底。
「利息?」这种事情还能给利息,是他给她,还是反之?怎么给?
她正愣着,陆玦一手扶住她的头,灼热如火的唇瓣贴了上去。
这哪里是还利息,分明是占她便宜!
宝卧桥作势要打他,男人却抱住她,「真香。」
「色胚!」宝卧桥甩出两个字,但没什么力道。
陆玦语气温柔,又透着几分危险,「面对美女,可以坐怀不乱,但面对自己的娘子,要是还坐怀不乱,那肯定不是人。」
「油嘴滑舌!」宝卧桥像滑溜的鳍鱼般滑出他的怀抱,朝他扮个鬼脸,溜之大吉了。
回到屋里,按着怦怦乱跳的小心脏,热气却还是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就连脸上和脑子都热的不得了,砰一声,她趴到炕上,将头埋进了不怎么软绵的枕头里。
她能敏锐的感受到,她和陆玦之间与过去不同了,而且是大大的不同。陆玦看她的眼神从未有过,这种心情让她很不安,但是在不安之余又有几分的受宠若惊。
她的脑子有点空,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内心深处有些惊喜和难以言喻的反覆。
起身坐在床沿,深吸一口气后又分成两次吐出来,脸上的热度和被打乱的呼吸这才慢慢恢复了过来。
为了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她翻出收藏在箱底的三个松木小匣子,把陆玦给的两张地契放进最下层的那个。
她总共有三个松木小匣子,一个放契约、房契、地契之类的东西,一个放银票,最后一个放的是碎银子,大多是指甲大小的银镍子、一千文一串的铜钱,荷包里,除非要上集市去补给才会带上银子。
欣赏够了自己的私房钱,虽然比起陆玦帐册上的惊人数字,自己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可这都是她努力积攒下来的,她有自信,将来她会攒得更多!
把匣子放回原处,这才想到她要给陆玦做的衣服还在筐子里,拈起针,专心的缝制,不知不觉日头西移,她才发现下晌的饭还没弄,快手快脚的完成了最后的收针,再把衣服摊开抚平,检查一遍哪里的线头没有收妥,才把衣裳放到陆玦的屋里,然后一头钻进厨房去了。
她蒸了大白馒头、冰糖肘子、黄熠鸡、菌菇葱爆羊肉炒面,再加上嫩绿绿的炒私菜,水煮茄子,最后还有一道剁小排。
她刚放下那一大盆的馒头,就听见陆玦领头进了门,瞿伯跟在他身后维持着半步的距离,江彪和丁鹏推着手推车,车上放满锄头、铲子、耙子等工具,落在最后的是比蜗牛还要拖拉的皇甫去疾,他缀在尾巴后头,不知道在发什么呆,要进门时还差点撞到头。
宝卧桥看他那副傻里傻气的样子,哪有半点之前诊治陆玦时的干练和犀利,因为不忍卒睹,干脆就把他忽略了。
「真是老香了,咱们这紧赶慢赶,总算赶上夫人的开饭时间。」
说完瞿伯吆喝着,所有人放下工具和车,一起到井边洗了手脚,便争先恐后的涌到石墩边,生怕落后,然后对着一桌的饭菜摩拳擦掌。
香!真是太香了!
江彪用力的把身上的短褐当擦手布。「我说夫人,这也太丰盛了,餐餐都吃这么好,也幸好我们今日已经把地翻好了,对得起你的饭菜。」
「这一盆的大白馒头已经很奢侈,居然还有肉菜、鸡,我说夫人啊,你该花要花,该省要省,我们这群老粗,每天只要有玉米面馒头和咸菜条子就能活下去,以后别买那么多的肉了。」丁鹏第一次这么大声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宛如惊雷。
「丁大哥,你能听见我们说话了?」宝卧桥露出宛如水仙花般欣喜的笑容,这也算喜从天降吧。
「是个话痨,都在我耳边唠嗑一下午了。」陆玦把沾了泥土的下襦挥干净,这才落坐。原来他一个下午不见人是下田去了。
「嘿嘿,」丁鹏挠着头,「也不知怎么地,俺就能听见声音了。」起先是嗡嗡嗡的声响,后来居然能听见别的,他不敢声张,直到今儿个在田里做事,渐渐听清楚许多声音,这才敢确定自己的耳朵好了。
他几乎喜极而泣,他不知道这一切要归功于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来到巴山后,吃了夫人煮的饭菜和喝了这里的水,他寂静已久的耳朵该死的有了反应。
他把这话偷偷告诉江彪,江彪二话不说把他拉到偏僻无人的地方,将他过去伤痕累累的后背露给他看。他以前就看过,就算结了血痂,也看得出来当初的伤势有多重,可现在那些红痂只剩下小小的白条,就连脸上那条人见人怕的破相刀疤都几乎要看不见了。
两人自诩是粗人,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两人反覆商讨,得到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们身上确确实实出现了令人诧异的奇迹。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肯定是吃喝了这皇陵龙脉下的水和种出来的食物,加上夫人巧手,这才治愈了他们。
两人从此下定决心,一辈子替夫人做牛做马,只要是夫人的话,说一不二。
宝卧桥自然也替丁鹏高兴,至于居功,她不敢,那都是灵泉的功劳,她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恭喜恭喜,这是喜事,祝贺两位。」她笑语盈盈。
皇甫去疾放下筷子,「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众人一片死寂。
「我说,神医你医术不如神仙一点指,这种事吞下肚子去就好了,何必说出来泄自己的气?我们知道你的本事,不知晓的人还以为你就是个走街串巷的铃医,半点本事没有,净吹牛。」瞿伯很不给面子的揶揄他。
皇甫去疾翻了个大白眼,清雅如松柏的人翻白眼,还当着众人的面前,这也不能稍稍让他舒坦一点。先是希白,太医院院判宣告无药可救,接着是丁鹏,他那双耳朵是他亲自医治判定的,如今大逆转,这皇陵,应该说陆家这小院难道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风水宝地?又或者先帝和祖宗们显灵?要不然哪来此等荒谬的事情发生?
蹦出来这样一个神仙地,只要生病的人们来这里住上一住就能痊愈,还要他这神医做什么?难道要他提早退休奶娃子去?
桌上的人才不管皇甫去疾的凄风苦雨和复杂的内心戏,冰糖肘子一人一块是不够的,抢完肘子,战争尚未结束,鸡肉也是热门选项,输人不能输阵呀,于是这些人的吃相,实在太一言难尽。
众人高高兴兴的啃着小排,眼里亮晃晃的,因为实在太香,江彪和丁鹏没忍住,最后还拿了白馒头沾锅底尝味。
等一脑子浆糊的皇甫去疾回过神来,饭桌上只剩光溜溜的碗盘,同时还得到宝卧桥抱歉的眼神——客官,抱歉,明日请早。
他自暴自弃,灰溜溜……不,是很有骨气的回偏房去了。
第二日,江彪正要招呼神医出门的时候却发现床榻上已经空空如也,皇甫去疾留下书信,说是见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又说来到这里让他知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必须再去拜师学艺,钻研更高深的医术,增强自己的实力,至于归期,大家有缘再见了。
陆玦安慰宝卧桥,「他这个人的性子就是这样,好胜心强得很,想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出现。」
宝卧桥倒是无所谓,有的人习惯站在云端,一不如意就容易使小性子,等气性过了,回来就像个没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