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两条街道并不大,是蜀王被封至蜀州后才拓宽的,两旁的小胡同里,行走的、骑马的、坐轿的,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尚武门大街和崇文门大街交会处有一间王记绸缎庄,才开张不到三年,已经是凤舞城里生意最好的铺子。
绸缎庄里的伙计正忙着招呼满堂客人,今年桑蚕养得好,织出来的布料质量又较去年略胜,消息才传出,老顾客纷纷上门,店里不时听见老板和伙计们的吆喝声。
王记绸缎庄楼高两层,一楼待客,二楼堆货,仓库旁边还有个小房间,是账房先生拨算盘的地方。
现在里头有四名男子,其中三人分据桌子一角,而名唤小四的小厮侍立一旁,小四眉清目秀,聪明机灵,自小便跟在萧瑛身边伺候,两人可说是一起长大的,虽然身分有别,实是兄弟情谊。
首位坐的是一身浅蓝色长衫、腰系五色丝带,手握折扇的萧瑛,下头是一贯青衣锦袍、不爱多话的慕容郬以及一名年约四十岁的男子。
这男子身材矮小,他佝偻着背、嘴边留着小胡子,一副猥琐样貌,可那双眼睛却精厉烁亮,盛满智慧,他是萧瑛的大账房,李琨。
人人只知萧瑛尚文,却不知他有一手经商之道,先皇在世时,稚龄的他已靠经营手段替自己累积不少家产,这些年被赶出京城,让他有了更大的自由空间专心经营产业,如今,富可敌国已经不是随口说说。
虽说这些营生皆非由他亲自出面,但他用人的眼光精准无比,他有一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如今王记、陈记、汪记……大大小小的店铺分布全国各地,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控制米茶布油盐等的市场价格。
除铺子外,他有三十艘五桅大船,也做海上贸易,因此那日贺心秧一句“因噎废食,蠢!”让他动了心念。
她是个人才吗?或是只会空口说白话的空心杆子?两个问号不停在他心中重迭。
想起她,他不自禁地嘴角微微上扬。二十几日后,她真的会上王府归还欠银?或只是为了续命、乞讨解药而来?他拭目以待。
“王爷,今年蜀州的入账比去年多三成,我已汇进咱们钱庄,分送到各个庄子。”李琨说道。
听见李琨的话,慕容郬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慕容郬本名孟帼,是前朝镇国将军孟继的幼子,他小时候身子骨羸弱,母亲听信算命先生之言,说父子命格相克,两人同屋必有一伤,因此让他认了奶娘为母,搬出将军府,五岁后送进少林寺习武,自此鲜少回归家门。
当年太子之争,孟继站错队,他忠心于旧皇,力保小皇子萧霁为太子,因此与大皇子萧栤对峙,睚訾必报的萧栤登位,第一件事便是对付孟继。
通敌叛国,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让孟氏家族七十八口尽丧命于午门外,而孟帼名字不在族谱上,留下一条性命。
法场处决日,听到消息自少林寺赶回的孟帼,本想劫监斩官救父,然人单力薄,事败伤重。
萧瑛救了他,从此他跟在萧瑛身边,改名慕容郬。
他与萧瑛培养出亦兄亦友的情谊,直至今日,已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李琨口里的庄子,是掩人耳目的说法,认真讲来,那是慕容郬为王爷在各处埋下的三万兵马,以三万应对朝廷三十万,根本是笑话,但那三万兵全是菁英,无半名冗员。
庄子皆建于人烟稀少处,筑高墙、辟良田,在外人眼中看来,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庄子,但庄内建地窖暗藏武器,庄内青年男子练武艺、熟兵事,并且能够自制兵器。
想加入的士兵须立下生死契,不对外传庄内的一言一事,而一旦加入,月银二十两,伤残病亡皆有抚恤二百两纹银,比起朝廷大兵的收入,至少多上数倍。
耳里听着李琨的话,萧瑛点点头,翻着账本,沉吟不语。
李琨跟在王爷身边多年,是不可多得的左右手,萧瑛一个动作,他已能猜着七、八分。
“王爷可是在担心朝廷里传出来的禁海令?”
“那不是随口说说,朝中大臣若联名奏折一上,我猜……此事会成。”萧瑛拧起眉,手指头在桌面上轻叩。
“既是如此,要不要敲山镇虎,吓吓地方官员?”
李琨一提,萧瑛忍俊不住,笑了,这只老狐狸,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见萧瑛失笑,李琨忙道:“属下多嘴,王爷早已胸有成竹。”
小四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满头雾水,他搞不清那个敲山震虎要怎么个震法,而王爷心中那根成竹又是长成怎生模样,忍不住出声问:“李叔叔,你可不可以把话讲得再清楚些?”
小四一开口,惹得萧瑛、李琨同时大笑,萧瑛转头看一眼慕容郬,只见寡言的他眼底也有着淡淡疑问。
萧瑛心想,郬练兵打仗还成,做生意……他缓缓摇头,没在天底下最肮脏的官场混过,岂能练就一颗玲珑剔透心。
“李琨,你给他们说说。”萧瑛道。
“是,王爷。”奉了命,李琨娓娓道来,“咱们靠海上经营的铺子有两百一十七家,因利润丰厚,上缴的税银也最多,再加上同样靠海上经营、与咱们有通气的铺子至少上千家,倘若在禁海令颁布之前,让大家齐齐放出风声,要一起把铺子给关了,想想,朝廷至少得损失几千万两银子税收,你说,地方官员肉不肉痛、朝廷肉不肉痛?这一痛,禁海令至少得缓个三年五载。”
李琨解释完,萧瑛目光灼灼地盯上慕容郬,凝声问:“三年,够咱们谋画了吧。”
慕容郬微颔首,是,再给他三年,定能事成。只不过,倭寇日凶,朝廷无力剿灭,继续放任下去实是大患……他微蹙双眉。
萧瑛哪会不明白他的顾虑,先他一步开口。
“郬,咱们帮朝廷一个忙,替皇上把倭寇给灭了,你觉得怎样?”
看着萧瑛那双狐狸似的狡猾目光,慕容郬莞尔一笑。“帮这个忙的同时,王爷不会剥下朝廷一层皮吗?”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郬也。只不过你话说得太严重,我岂有本事剥下朝廷一层皮,能削下那么一片小皮屑,本王也就心满意足了。”他摇着扇子轻笑起来。
慕容郬摇头,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不过是几个眼神流转间,默契绝佳、心意相通的两人,已知对方心底盘算。
“我想的,能成吗?”萧瑛挑眉浅问。
“能。我们在青鹿岛的庄子,养了三千名水师,已经日夜操练了一年,足堪大用。”慕容郬回道。
青鹿岛是座无人小岛,岛上有许多野生鹿,故得其名,在出海贸易时,萧瑛发现这座小岛,因岛上林木蓊郁,天然木材丰富,慕容郬灵机一动,召集许多造船好手,在那里建了船厂。
这些年,王府的船再不依赖别的船厂供给,再加上萧瑛很肯在造船上头重砸银两,因此造出来的船比别人做的更坚固、性能更优。
后来慕容郬决定在那里建庄,征沿海渔家子弟入庄训练,因那里离内陆较远,且水师经常要入海训练,这样一来便不易被朝廷察觉。
“你打算怎么做?”萧瑛放下账本,目光直视慕容郬。
对兵事武功,他不如慕容郬,但他的决策与判断力,实属人中龙凤,尤其是那双满含自信的深邃目光,往往让人不自觉的产生信赖。
“沿海县城当中,以临田倭寇闹得最凶,士兵经常在睡梦中被劫杀,损失惨重,当地的驻军首领周成康苦于征召不到民兵,不只一次向朝廷上奏本,而朝廷里正为了禁海令之事吵嚷不休,迟迟不派军增援。
“我打算让黄庭率领五百水师,化整为零,各自投军,只要黄庭能自告奋勇、屡建军功,周成康自然会让他带领水师。”
之后一步步扩军、增兵,慢慢将庄子里养的三千名水师送进海防线里,依他们的能耐,想在军队中脱颖而出并不困难。
倘若李琨的敲山震虎之计能成,便可一方面让朝廷看见开放海运的重要性,一方面借由这支生力军,让朝廷明白倭寇不足为惧。
几年下来,他们的人一一被拔擢上去,祁凤皇朝的海防自然而然控制在他们的手中。
慕容郬的话只讲一半,萧瑛和李琨便把事情给想齐全了。
“就这么去办吧,水师都督李晋海是我们的人,再从青鹿岛增派千名水师给他,告诉他,从现在起再不必保留实力,倾全力、建战功。”萧瑛发令。
“好,我立刻发信给黄庭和李晋海。”
紧接着,萧瑛与两人再谈了几件生意上的事及当今朝局,便与慕容郬和小四一前一后走出绸缎庄。
绸缎庄外头自有几名家丁候着,王爷一走,他们马上尾随在后。
小四走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起笑脸对萧瑛说:“王爷,那个宫节前几日又破了个案子,现在邑县百姓在背地里都喊他宫青天呢。”
宫节是朝廷新派任邑县的县太爷,才来月余,就赢得百姓爱戴。
他在五年前便考上进士,殿试时还是一甲探花郎,可惜先皇驾崩,新皇重武、不崇文,再加上宫节家世平平,虽有个在吏部当差的父亲,可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在诸多原因下,派任的事便一路耽搁了,好不容易等了五年才得到朝廷派令。
“什么样的案子?”听着小四的八卦,萧瑛笑问。
小四向慕容郬望去一眼,见寡言的他微微点头,这才打开话匣子。
“据说有百姓在山脚下发现一具尸体,人人都当他是失足,从山坡滚下来时后脑砸到石头,才会意外死亡,连仵作看过尸体,也认定是意外,便要填了尸格【注解:仵作检验案中死者尸身状态时所填写的表格,也称验状、尸单。】,让家属把人给领回去,没想到宫节现场查看,不过一炷香工夫,就替这个意外翻了案。”
“从童岳手上翻案?那可就真有几分本事了。”萧瑛低声道。
邑县的仵作童岳是个老江湖,之前几任县太爷昏庸胡涂,县里的大小命案几乎都是靠他一手破案的,他说东,谁敢驳了他的判断,没想到这个宫节倒是挺有两下子的,一来就压下地头蛇。
“可不是吗?宫节一到,马上问,有没有人破坏现场。”
“破坏现场”四字,原本无人懂得,但在宫节接连破过几桩无头公案后,大家便全明白了,日后宫节要求下属,任何案发现场都得围上黄色布条,不准旁人进入,因他得靠着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来判断案子。
“然后呢?”
“宫节进到现场,开始细细观察附近的泥土、石块,以及死者身上的伤势,没多久他便笃定的开口,说:‘此人绝非意外失足,而是谋杀。’”
此话一出,附近围观的百姓皆发出惊呼声,混在百姓当中的慕容郬自然也感意外,明明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是桩意外,怎地到了他眼里竟成了谋杀?
“有几分证据讲几分话,他凭什么这样讲?”
“童岳也是这般应话,对于宫节屡屡驳了他的判断,令他颜面无光,私底下童岳不晓得给人使过多少次绊子。
“宫节回答童岳,倘若死者是因为后脑撞到石头而亡,石头尖锐、染血的部分应该朝上方,而非隐在泥土中间,并且死者头上的伤口不只一个,可见得是凶手高举石头、连续砸死者后脑,导致死者死亡后才随手将石头丢弃。
“再者,死者背上有横向伤口,胸前却没有,倘若是死者失足,一路从山坡上滚下,前后应该有一致的伤口,而非只在前胸。由此可推测出,杀人犯定是与死者相互拉扯纠缠,两人一起从山坡上滚下,才会造成后背的横向伤口,因此宫节认定此案为谋杀,并下令找到背部有横向伤口之人。
“当时慕容公子注意到围观人群里,有一名身材中等、目光闪烁的男子,在宫节发令时面露惊惶神色,他本想趁着无人注意,退出围观人潮,慕容公子立刻转身,几个飞身纵跃,一把逮住那个男人,动手将他衣服撕开,果然,他背部有着和死者相似的横向伤口。”
讲到慕容郬的举止,小四手舞足蹈、眼底泛起光彩,佩服的神情油然而生。
自宫节到邑县的第一天,慕容郬便注意到他,一个没背景、看起来斯文柔弱的县太爷,如何能让衙门里的老差役对他服服贴贴,那些人可是当值了十几年的老油条,又被前几任县官养得肥硕,倘若他不能教人服气,怕是待不了几日就处处被掣肘。
没想到,宫节果真有些手段,虽无人相帮,也渐渐在官衙里立威、站稳脚步,是个颇不简单的人物,慕容郬原本有意为萧瑛延揽他,后来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再观察一阵,他可不愿招来一头白眼狼【注解:指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或是得了别人恩惠却反过来恩将仇报的人。】,坏了他们多年的精心布置。
之后,他埋在宫节身边的暗桩传回消息,他发觉宫节太清廉,干净得不像个当官的,如今这番时势,当官不受贿已属难得,他竟是连上官都不肯巴结,这样的官儿怕是做不了太久,于是他才会想办法帮宫节一把。
“那人认罪了?”萧瑛追问。
“凶手自然是矢口否认,说他与死者并不相识,而背上的伤是数日前下雨,行路不慎滚下山坡造成的,可最厉害的来喽,王爷,你知道吗,宫节只讲四个字便让他俯首认罪。”
“他说了什么?”
“宫节说:‘红灯赌坊’。”
“红灯赌坊?他怎么笃定这四个字能让凶手认罪?”
“这点,慕容公子上前问啦,宫节回答,当时只是猜测,并无半分把握,是他发现凶手的视线频频落在他身后小吏手上,而那名小吏手上拿着的,正是从死者身上搜出来、红灯赌坊开出的借条,于是便赌上这一把,没想到那人听到这四个字,脚就软了。”
想来,那个赌坊里有人证,可证明他正是杀人弃尸的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