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每个东丘将领对待百姓都是如此用心,那就难怪……”她一咬牙,心有不甘地扯下披风。可即使是如此,她身上热意却未曾消退半分。
“必然只是演戏,故作亲民罢了。那些敌人,不会安什么好心眼。”
伏云卿冷哼,倔强地走回大街上,见到一名蹲坐路旁瑟缩抱着稚儿的妇人,便把东西全送给她,一样不留。
满怀羞惭。她定是饿昏了头,否则怎会以为敌人的披风温暖、用心可敬?
“喝水撑过去就好,水是安阳城的,不属于东丘军……喝些无妨。”
这样说服着自己,她便转往城东最近的水井走去。
安阳城有十九座不论季节都不缺水的深井,分布在各个街坊中心,是她建城初期配合水脉与供水储水便利挖掘建成,不论井深井宽,她都了若指掌。
“现在没人用呢,刚好。”
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不少东丘士兵在歇息,起先伏云卿并不介意,但当离井边尚有一段距离时,她脚步突然顿下。
井边不远处有名无精打采的中年男子,一身褴褛,就连指甲也呈脏污紫色,眼神游移不定,精光若隐若现,不住打量东丘士兵的方向,蹑手蹑脚欺近水井。
伏云卿不动,紧盯此人动作,而后目睹那名男子从怀中掏出小纸包,似乎打算把什么奇怪的东西往井口丢下。不管那是什么,绝对有问题!
“住手!你在做什么?!”她飞身上前,右手一把夺过小纸包,紧紧掐住不放。
“该死!”中年男子惊愕低咒退开,连番挥拳想撂倒她抢回东西,却被她闪过。“哪里来的碍事丫头!”
“你搞什么鬼!水井是百姓命脉,你想在里头放什么?!”
伏云卿想制伏对方,却因负伤,左臂完全无法施力,她虽不顾伤势隐隐作疼,使尽招式,却半点占不了上风,只能勉强不让手中纸包被这男子夺回。
“吵什么吵?!”旁边的东丘士兵刚巧有人转头,察觉井边有异,陆陆续续起身,一拥而上,把两人团团围住。
“这女人在井边鬼鬼祟祟,打算下毒。看!东西还在她手上!”
伏云卿双眸圆睁,诧讶这恶人先告状。她来不及辩驳,手腕便遭人箝住,掌心的纸包被东丘士兵抢了过去。
“克伦将军,请看。”士兵跑步上前,将东西转呈后方策马过来的长官。
“主子,逮到两名形迹可疑的家伙,还在那女子手里找到不明药粉。似乎有人企图对井水动手脚。”
克伦?不就是方才那东丘将领身边的人?那……他主子不会也跟来了吧?
“哦……企图在井里下药?”一道温润如玉的男声传了过来:“是谁?”
糟!果然又是方才那将军!他怎么还不去休息,这么勤快巡城作啥?!
伏云卿突然不想抬头了。打方才起,她就不知该怎么应对他才好。
中年男子抢白道:“是她!她想将毒药扔进井里,还好让我撞见,否则只怕这里的士兵们全会被毒死!”
“喔……还真巧,咱们又见面了呢,姑娘。”随着马蹄声停在伏云卿面前,青年将军爽朗笑声响起,听来极为愉悦。“该不会是嫌弃鹿肉干滋味太差,想报复吧?瞧瞧,连披风都不见了,是连虎皮也会让姑娘起疹子吗?”
“不是的。”她俏脸赧红。虽早已看开生死,但她不容许有人诬蔑她。“想在井里放东西的是这个人,我只是尽力阻止他而已……信不信,随大人了。”
“是吗?”杭煜略一扬手,召唤部下:“克伦,果真是毒药吗?”
“主子,已试毒过,两只羔羊均当场毙命。”
“那么……将这男子送到刑官处受审,要他招出是谁主使。”
中年男子眼看就要被带下,连忙慌张大喊:“等等!大人!下毒的是这名姑娘,怎么不抓她究办?!”
杭煜冷笑。“自始至终,说那是毒的,只有你一个。这便是理由。”
“可恶!既是如此——”中年男子眼看事迹败露,突然发狠,甩开周遭士兵,张牙舞爪朝杭煜喉间袭去。
伏云卿被身旁众人一挤,跌倒在地,回头同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大喊:“当心!他练过毒爪!别被他指甲伤到!”
下一刻,她察觉自己的担心根本多余。一旁窜出飞石索,神准卷捆中年男子高举的双手,制住他的攻势,是那克伦将军抛掷的。
接着她看见那东丘将军腾空一跃,长鞭凌厉挥出,将那下毒的中年男子鞭倒在地,伤处深可见骨。他的武艺远比她当年所见所想还要出色。
伏云卿愣愣看着昏死过去的中年男子被士兵拖走,娇躯微颤,并非只因天寒。她以为自己视死如归,再没什么好怕,可心头这股战栗又从何而来?
是因为……这名东丘将军的深不可测吗?
“我该向姑娘道谢。你救了这儿的士兵。”他伸手扶起她,她却仓皇抽手。
“不,我……民女无能,没帮上什么。”
看着她,东丘将军忽然低叹口气,俊眉轻蹙,似有烦恼。“虽然姑娘说已阻止了他,不过,不知城内其它水井是否已染毒,就怕水脉相连受了污染,届时只能弃居,将所有百姓疏散到前方几座城了。”
“不用如此麻烦。安阳城中所有深井壁上均有供水口,水源来自地下储水池,现下即将入冬,水位偏低,沾不上供水孔,储水池不会被牵连。若有其它井水遭人下毒,便封去供水口,无须担心各井连通会遭污染。迁移百姓未免太劳师动众。”
杭煜俊眉轻扬,眸光闪烁。“只是恰巧路过本城,姑娘倒是清楚这些。”
“这点小事……在这城里住上几天便能知道。”伏云卿懊恼,暗叫不好。
明知该小心不启人疑窦,这会在他面前,怎么却一再失言?
“是这样吗?”他凝看她眼眸好一会儿,极为突然地伸手就要抚上她脸颊。
“经此混乱,姑娘头纱沾了沙尘,我替你拂去吧。”
“住、住手!”她挥开他大掌,忙跳开原地,不免有些惊慌。怎么觉得他下一步是要掀她面纱?
“碰触女子面纱,于礼不合,尚请大人见谅。”
“于礼不合?”青年笑得有些无辜。“我初来乍到,可否请教姑娘,大齐风俗里,年轻姑娘们芳容若被男子窥见的话,该当如何?”
“姑娘家唯有自尽一途了。”她提醒他,同时倒退一步。
他诧讶抬眉。“我还以为得要嫁给对方呢。”
“谣言不能尽信,否则犯了规矩,当心惹来众怒让民心不服。”她再退一步。
“那么,收受馈赠也有分规矩吗?”
“什么?”她心间蓦地一颤。难道他发现了她对他的东西不屑一顾?
“不,没什么。夕暮将至,我送姑娘回去吧。”他翻身上马,朝她伸出手。
“光天化日下,男女间太过亲近,这也不合规矩。大人还请留步,民女就此告辞。”她一逮着机会,立刻奔进最近的巷子中,恰恰是马儿无法通过的窄巷。不敢回头多瞧,伏云卿心中的不安陡升。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安阳城不能再待下去了。
穿过一条又一条的曲折巷弄,凭着脑海中的街坊图,伏云卿刻意绕了复杂远路,还不时回头张望,最后才又小心翼翼地混进市街上。
她几乎能肯定,早先有数名东丘士兵暗地尾随她身后;不过,一刻钟前还不时听见的脚步声,现下已完全消失。她总算成功甩开跟踪。
“果然还是弓人起疑了吗……”她万分懊恼地走回城西落脚处。
王兄们从以前就常叨念她,事事直言无讳容易惹祸上身;即使正确的事也有必须保持沉默之时,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唉,果然王兄们比她有远见哪……
“看样子,说谎这回事,还得再多练练才行……”咦!
伏云卿突然有些忿忿不平。“做什么得为了东丘军如此大费周章哪!”她从来行得正、坐得端,怎么现在得学着当小人?
“姑娘!”老远就看到伏云卿沮丧走来,兰襄连忙挥了挥手,担忧地奔上前,拿着棉衣替她披上。
“不是说去去就回,怎么现在才回来?姑娘气色极差,莫非出了事?”
“方才遇到在街上巡视的东丘将军……”
听到兰襄倒抽一口气,伏云卿决定略去后半段不提,免得兰襄吓昏过去。
“……我见到东丘将军身边有名部将,他用的武器是飞石索,那是以藤索两
端系有穿孔石球的投掷武器,常是西北边昭武国山区猎人狩猎时用来缠住野兽四肢之物;而且他们说话的口音也与东丘人迥异。”
“姑娘之意是?”
“假使东丘王真如传言般在意部将忠诚,就不该会轻易任用外族人为将领。”
“或许只是巧合……”
“倘若只有一、两人,还能说是巧合,但当人数不少时,我倒担心别的——虽不知是怎样的契机,但东丘与昭武两国,或许本来就有联系,万一此次为了对付大齐,两国联手结盟的话就糟了。毕竟,没有充分准备,东丘不会妄动才是。”伏云卿低头思索。“假若这次出兵并非东丘独自策划,最糟的打算,便是不久之后,昭武国也会攻进大齐。一南一北,出其不意夹击大齐,彻彻底底分散大齐兵力。首当其冲,或许位于北路的十一哥会有危险,得警告他……兰襄,还好吗?”
兰襄脸色发白,勉为其难点点头。“似乎去哪儿都不安全。咱们怎么联络海宁王?先遣使者下落不明,单靠咱们,能纵贯大齐国到达另一头边境?”
“纵贯不可能,那是九王兄的天下。”伏云卿眼瞳中满是茫然。“……不如先去见见距离咱们最近的六哥再作打算。若要报信,由六哥派人去见十一哥,会比咱们自己前去快得多。不过……”
不过六哥会愿意信她、原谅她、接纳她这个幸存的王妹吗?或者,她以信使身分前去,别与六哥正面相见……就当伏云卿已殉城……
无论如何,从来端正宽厚的六哥,是此时她唯一能指望的了。
打从东丘军进城起,伏云卿初次有了不能轻言送死的念头。她得警告七哥。
下定决心,她一面将兰襄递来的大饼有一口没一口地囫囵吞完,一面合计下一步。“要见六哥,一路上要通关,必须以重华王信使的身分前去,父王赐予我的皇子印信不可或缺;只是印信当时让兰将军取走……这下我得取回才行。”
说着,她和兰襄不约而同望向城中方向。
“姑娘您还负伤在身,一不小心就会让旧伤复发。这事得由我动手,好歹城中秘道我曾走过,姑娘详细指点,潜入城中不是问题。”
“但万一惊动东丘士兵,你能应付吗?”不愿拖累侍女,伏云卿拒绝在先,但考量成败机会,加上兰襄执意,最后只得应允。
“……好吧。兰襄,千万要小心。”
这一夜无星无月,偶落细雨,街道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所有房舍在战火中毁损的百姓,都在日落前迁移到内城官府厅堂中,没有人在寒风里受冻。
就连往常巡逻的士兵也比平日少了许多,时机再合适不过;兰襄出发已逾半个时辰,伏云卿等着她回来,不知怎地,总觉得胸口极闷,抑郁不安,心绪难静。
“东西到手了,姑娘!”
“没错,是我的印信。”伏云卿接下玉饰收人怀中,有些不解怎么心跳依旧紊乱。“接着咱们得往城西去,那里的井下有水路通城外。”
建城时,她是反对留什么逃脱通道的,不过哥哥们劝她有备无患,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设计那秘道,没想到今日会派上用场。“兰襄,咱们快走。”
早些时候,主仆二人便特意弄来煤灰,将身上衣裳、手脚脸蛋给弄得脏污无比,令人望而生厌。乔装走在暗巷中,纤细身影几乎融人漆黑夜色中。
手脚虽已冷得直发颤,她们仍然一步步往城西目标前进,时走时停,小心谨慎地避开偶尔出现的巡更士兵;一听到有马蹄声接近,便赶忙躲进暗巷中。
几乎就在她们身旁三尺之处,马蹄声掠过,她们才不约而同地喘了口气,下一刻,远去的马蹄声乍停,突然又疾速逼近她们;这回,不偏不倚停在巷口。
“泥泞地上有浅印——谁在那里?!”似曾相识的男声严厉喝道:“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躲在暗巷中,非偷即盗,再不现身,格杀勿论!”
伏云卿顿时心跳停了拍。该死!是他!可她们偏偏又躲进死巷,无处可藏!她掏出双花红玉递给兰襄。“由我来挡,你趁乱潜进水路出城吧。”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不愿再苟延残喘,干脆光明正大一较高下!
“姑娘,别急。”兰襄制止伏云卿抖出护身袖里剑。“他们至少有二十人,就算姑娘能对付十个,我也对付不了剩下的十个。您虽拙于说谎,但我能应对。”
“兰襄,事到如今——”
“姑娘,今非昔比,您也该学着忍耐点了。最要紧的是留住一命。”
主仆两人低着头走出暗巷,立刻让持刀士兵团团围住。
兰襄察觉伏云卿低头的僵直举止,赫然想起王爷贵为皇子,备受疼宠,没对任何人行过什么伏地跪拜大礼,连忙出其不意地朝她腿窝猛力一顶,这教伏云卿几乎整个人跌进泥地里。
“……抬起头来。”高高在上的东丘将军好听的嗓音竟比寒风更为冷冽:“违背宵禁在街上晃荡,该当何罪?”
“奴家、奴家只是忘了带祖宗牌位走,特意绕回来拿,并非有心违反规矩!”无须伪装,兰襄已经自然地颤着声音应答。
兰襄一把抱住伏云卿,试图摇晃得猛烈一点,她得连同主子的份一起用力抖。王爷被迫低头跪行大礼,应没人能想到眼前人会是骄傲的大齐十四皇子吧?
伏云卿一身泥沙,脸上处处煤灰,曾经名扬大齐的绝色丽容,此刻却是令人不忍卒睹的一片灰黑脏污;顾及兰襄一片苦心,她就算想硬闯,也暂时按捺了下来。
“莫非你们是奸细,想趁夜逃出安阳城、逃进安阳山顶上的云间关?”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眼见面前东丘将军一声不吭,兰襄忙再哀求道:“咱们无意触犯禁令,还请官爷饶命!”
“是吗。”语气平淡。原以为这东丘将军不曾动怒,是信了她们的谎言,下一刻,他却猛然一鞭挥向眼前的两名女子。
知道他的厉害,伏云卿一察觉他动作就要闪开,但兰襄却死命捉着她,挡在她身前,被一鞭挥飞出去,顿时,兰襄左腿上鲜血淋漓,濡湿大片裙摆。
“兰襄!”伏云卿扑上前,拿出方巾压制伤口,飞快点了她腿间穴道止血。
伏云卿心中怒火窜升,但兰襄轻轻摇头,按住她手背,以眼神示意她忍住。
马背上的东丘将军冷道:“违背宵禁就得受罚。既然你们两人无意逃出城,自然不需要能走太远的双脚。”
策马转身,将军的声音稍微放缓:“看在你们懂得慎终追远、怀念祖宗的孝心,这次我饶你们死罪,还不快回城中去找大夫,想在外头冻死吗!滚!”
“是!谢过将军开恩!”
咬牙忍着痛,兰襄靠着伏云卿搀扶,往城中走,直到拉开一段距离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