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含泪点头。
“这里太空旷也太亮了,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说着,抬头看向四周,确定方向,然后松开她嘴上的手,迅速从她身上爬起来,拉起狼狈的她,弯身迅速离开那孤立于草原上燃烧的大树,重新钻入森林里。
他抓着她的手往前跑,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迅速钻入黑暗之中,失去了燃烧火焰的光芒,她不知道他怎能在黑暗的风雨中看见脚下,但他没有跌倒过一次,甚至在她失足时,及时回身扶住了她。
不过,他也没有因此给她喘气的机会,他一让她站稳就抓着她继续在森林里飞奔,他跑得如此快,她累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心肺像是快要爆裂开来,然后她再一次失足,这一回她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衡,刹那间,她知道她若再抓着他,他会被她拖着一起滑下山坡,她不想害死别人,所以在那千万分之一秒,她松开了手。
谁知道,他却没有因此松手,他跟着她滑下了山坡,而且在那可怕的翻滚和滑降中,将她紧抱在怀中。
她不敢相信,惊骇的喘气。
“别尖叫。”他在那疯狂的滑降之中说着。
她及时将到嘴的尖叫咽了回去,他伸出手将她的脸压入胸膛中,她感觉到他身上传来一股猛烈的震动,他闷哼了一声,她知道他撞到了某种东西,那撞击的力道传到她身上时已经减缓,却仍让她差点吐了出来,然后又是一阵碰撞,跟着又一阵,她感觉到泪水被震了出来,但两人滑降的速度减缓了。
跟着,她感觉他环在她腋下的手臂将她猛力一扯,她还以为自己双肩会因此脱臼,但他和她终于停了下来。
风雨仍在呼啸,泥土与草屑沾满她全身、甚至跑进她嘴里,冰冷的雨滴随着强风狂乱的打在她身上,她却恍若未觉,只慌张的抬首,但在那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吐出的热烫气息拂上她的脸,急促的心跳撞击着她。
至少他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她安慰恐惧的自己。
“你还好吗?”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他顿了一下,才声音沙哑的说:“很好。”
她不觉得他很好,但他松开了护住她的手,站了起来,然后抬头往上看。可楠跟着他抬头,除了隐约在风雨中摇晃的林木,她什么也看不见。
蓦地,他再次抓住了她的手。
“别担心,我们不需要爬上去。”
她听见他沉稳的声音,不知道他为何还能维持冷静。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人在哪里。”
她在风雨中颤抖着说,但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我知道,我们大概往下滑了一百多公尺。”他说着,牵握着她的手道:“抱歉,你还能走吗?”
可楠没想到他会和她道歉,她还以为应该道歉的是她。
但她没和他争辩,只点点头,悄声道:“可以。”
“好。”他看了下四方,辨认方向,道:“跟我来。”
说真的,她也不晓得他为何能在黑暗风雨中辨认方向,但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她回握住他是手,安静的跟着他走。
这回他不再奔跑,而是小心谨慎的在倾斜湿滑的山坡中前进,他不时抓着树木稳住两人,没有多久,可楠注意傲他正带着她往下走。
然后就在她全身又湿又冷,浑身肌肉发僵,几乎无法再对抗那快要将她吹倒的强风时,山坡变得平缓,她再次踩上较为坚硬的岩石,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儿吹来的风似乎变得更冷,冷到她都能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
她咬紧牙关,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却只觉得头晕目眩,虽然她努力集中精神,脚步踉跄的次数依然逐渐变多,她也不再能感觉到她的嘴唇或鼻子,和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麻木的四肢。
下一秒,她整个人撞上他的背,这个男人太强壮,她因反作用力而退跌,差点往后坐倒在地,但他拉住了她。
“对勿起……偶没……没珠意……”她口齿不清的道歉,当她抬起眼,前方的男人却变成好几个呼啸重叠。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楚。
可楠试图抬起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却只觉得一阵晕眩。
下一秒,他松开了她的手,一时间,她有些惊慌,黑暗中,她只听见他走动的声音,什么都看不见,害怕得差点开口求他别将她丢下。
蓦地,一簇微小的火光亮了起来。
她眨了眨眼,看见他蹲在她身前,手上拿着一支打火机,然后她才注意傲她已经不在风雨之中,他带她到来一个石造的小屋中,他正视图在那看起来像壁炉的砖石中生火。
“这是哪里?”她不敢相信的转头查看四周,晕眩再次袭来,她忙伸手扶住墙,喘了口气问。
“湖区的狩猎小屋。”
“太好了……”安心感让她整个松懈下来,她腿一软,扶住墙试图缓缓坐下,但她的肌肉不听使唤,她几乎是摔坐到地上的。
他迅速回身靠近她。
该死,这真糗。
“你还好吗?”
恍惚中,可楠似乎听见他这样问,她张开嘴,听见自己笑着逞强说。
“很好……”
她说话时,他的模样变得更加模糊,下一秒,她无法控制的昏了过去。
很好。
她这么说,但双眼失去了焦距。
男人及时伸出手接住了她的脑袋,没让她可怜的小脑袋撞到地上。他迅速检查她的呼吸心跳,确定她基本的生理状态,她心跳有些微弱,嘴唇发白、脸色发青,肌肉僵硬,但确实有在呼吸。
该死,他忘了自己和常人不一样,他应该更早就检查她的状况。
他知道他若不快点改善她的状况,她会开始失温。
男人让她在地板上躺平,迅速脱下自己湿透的衣物,翻倒那张唯一的床,遮住会透光的那扇窗户和缝隙。
屋外风雨变得更强,吹得整栋小屋像随时要被拆解一般,但这种等级的暴风雨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遇过更糟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别被那拿着斧头到处砍人的疯子发现,黑暗中,光线会特别明显,或许他不应该生火,但他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风雨的折腾,他只能和老天爷赌一把。
滑落山坡后,他将她带到反方向,远离那家伙可能会经过的地方,如果风雨够大,那疯狂的男人或许会放弃追逐,回到温暖的城堡。
他运气好,这狩猎小屋虽然没有任何替换的衣物,但柜子里有一张老旧的毛毯,墙角有一把钓竿,抽屉中有个铁罐里依然有干燥的茶叶、一捆备用的鱼线,还有一把生锈的开山刀,他在桌上看见一只老旧的铁壶,和一只杯口有些斑驳,里头还有黄色污渍的白色搪瓷杯。
他捏了一小撮茶叶闻了一下,茶叶是绿茶,没有霉味,聊胜于无。
外头风雨虽然越来越大,但屋子是石造的,暂时应该没有倒塌的危险。
他抓了几样东西,再次冒雨出门,进入黑暗之中。
远处的城堡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即便风强雨急,他还是能在黑暗中清楚看见那栋上百年的建筑。
暴风雨在黑夜中肆虐着,像是要将一切都卷上了天,他费力在风雨中前进,不断有小树枝甚至小石子被风卷起打在他身上与脸上,往好处想,幸好他没整形过,所以不用担心脸上哪里会歪掉或坏掉,而如果他都要这么费力,那该死的王八蛋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而他猜那家伙和他一样,会觉得那座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城堡,此刻看起来既温暖又安全。
如果他是那家伙,他会立刻回去那地方,差别在他并没有风,所以他还是迅速冒着风雨做了一点预防措施。
小屋看来几乎和黑暗融在一起,他再次确认不会有光线露出,也再次确认黑暗中没有任何疯狂杀手拿着斧头在狂风暴雨里乱晃,才再次开门进屋,将那越形加剧的暴风雨全关在门外。
他回到她身边,顺手把那张桌子也倒立起桌面,让它挡在壁炉与门之间,然后把接满水的水壶扔进一大把茶叶放到炉上烧开,再小心把她抱到那简陋的壁炉前,火烧脱掉她身上湿透的衣裙,把她与自己都脱得精光,尽力拧干她的发辫,并把她抱在怀中用掌心摩擦她的心口。
她有一头吓死人的长发,他之前不是没注意,他知道她头发很长,只是他原以为她的头发顶多是过腰,那看起来只有过腰,可他拆开发圈和辫子才发现,她只是把长发绑成辫子再往上盘,她的头发实际上已经超过她的身高了,如果她站起来,那头长发一定会拖到地上。
那让他楞了一下,他没想到她的头发竟然那么长,他认识的女人中,没人留那么长的头发。
老实说,那么长的黑发,乍一看还满诡异的。
他知道要尽快把她头皮附件的头发先弄干,试着用手梳开她的长发,然后拧干她的裙子,抹去两人身上的雨水,再把炉中的火弄得更大一些。
也许她昏倒了也是好的,至少她不会和他争辩脱光衣物取暖,或者这样搓她的心口是不是有那个必要。
他知道,一般人都会对这种事有意见,特别是女人。
但当两人的体温都在急速下降时,他真的只想把自己和她都弄暖一点。
火舌贪婪的吞噬着壁炉里的柴火,温暖了室内的空气,让他与她僵硬冰冷的肌肉慢慢回温。他改搓着她雪白的手脚,才发现她没有穿鞋,柔嫩的双脚被草木利石划出宛如被施以酷刑的血痕;她的手只比脚好上一点,上面虽然有插伤,但血水和脏污几乎被雨水冲刷掉。
他把烧开的茶水从炉子上挪开,倒了些浓茶到搪瓷杯中,把杯子稍微烫洗过,然后重新再倒了一杯,让它尽快变凉,他只能先拿湿布尽量小心的处理她身上那些教人看了触目惊心的伤口,最后才以温热的茶水清洗。
虽然大部分的伤口都还算干净,但有些地方泥沙跑了进去,卡在擦伤里,他不得不狠心将它们清出来,这个步骤弄疼了她,让她一度呻|吟起来,不自觉瑟缩着。
她中途曾经痛醒过来,但神志不是很清楚。
“你……在做什么?”她拧着眉,表情痛苦的白着脸问。
“抱歉。”他告诉她:“我必须将它们清干净,茶水能消炎镇痛,多少能避免发炎感染。”
她蜷缩在地上,虚弱的重新闭上了眼,他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还是根本无力反抗,但她几乎没有再挣扎,只是偶尔肌肉还是因为疼痛而反射性的抽搐。
这女人看起来真的很狼狈,他知道她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他看见她骑着机车冲过那坏掉的桥,看见她重重摔在石桥上,看见那辆车飞了出去掉到悬崖下。
她勇敢得吓人,当他看见那疯子朝她们跑去时,他也跟着冲了下来,却听见她要她的朋友快走,并且眼睁睁看着她逃避着那个疯子,冲入狂风暴雨肆虐的黑暗里。
他用最快的速度追出去,有好几分钟,他以为自己会来不及,以为自己会再度错失阻止那凶手杀人的机会,以为他最终只能看见她被开膛剖腹躺在落叶中的尸体。
但她聪明得知道不能跑在路上,她钻入森林里,变换这不同的方向跑,让他一度也失去了她的踪迹,直到闪电劈了下来。
他能比那家伙先看到她,真的只是运气好,他面对着正确的方向,那王八蛋不是,但那疯子比他还要靠近她,他不得已只能在那人转身前,迅速奔跑过去将她扑倒,那八成是造成她右背那一大片红肿的主因。
他小心的触碰检查她身体上的其他部位,幸运的是,在经过这一夜的折腾,除了几根断掉的指甲,她身上没有任何断掉的骨头,但这不表示她完全没事。
你还好吗?
当他这样问她时,他几乎在瞬间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她不可能还好,她摔下机车,被追杀又光着脚被拖着到处跑,还滚落山坡,她怎么可能还好。
很好。
她如此回答,即便已经快昏倒了还笑着如此回答。
他知道她一点都不好,想去她试图逞强的模样,他眼角微抽,轻轻的以温热的茶水冲去她脸上擦伤里的泥沙。
这些天,他忍不住一直注意这她,无法不去注意她。
起初,是因为她踩到了他的痛脚,后来是因为她看似软弱,实则坚强的个性。
就像之前在石桥上,如果她是她那位明星朋友,他可以理解她为何做出要朋友先走的决定,那位楚欣欣性格独立果敢,他认识楚欣欣那种性格的女人,勇气是她们天生的一部分,她们生来就是发光体,遇到压迫她们会习惯性的反抗回去,不会默默吞忍。
但湛可楠不是那种人,她是那种习惯会自动退到一旁的配角,若旁人要是欺压她,只要别太过分,她会选择息事宁人,抬抬手让事情过去,她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人种,而她也安于这样的现状。
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看过很多人到了紧要关头,都会显露出本性,不少人在重要时刻,遇见方才那状况,大部分的人都会哭着和朋友求救。
那并不可耻,那是人类的生产本能。
他原以为她也会如此,可她没有,她要她们快走,事实上她根本是命令她们快走。
然后她奋力挣扎求生,即便他拖着她在暴风雨中奔跑,她一句苦也没叫过,她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哭啼啼,也不曾抱怨自己没鞋,更没像无尾熊抱树一样死抓着他不放。
她只是安静的跟着他,直到她确定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允许自己昏倒。
一开始,他以为她只是个靠装神弄鬼讨生活的骗子’后来,她的说法让他改观,他知道她会和他解释,是为了她的朋友,他不是真的完全同意她的说法,但他欣赏她对朋友的忠心……而现在……
眼前的女人身上到处都是大块的擦伤与瘀血,就连这巴掌大的小脸上也是伤痕处处,可至少她还活着。
现在,他知道她并非在装神弄鬼,没人会特别请个连续杀人魔来追杀自己,好让骗局可以成立,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那些人都死了,死得很惨。
这一整天,他每次都慢了一步,如今她还能活着,完全是因为她聪明、勇敢,而且还有着惊人的意志力。
她从那杀人魔手中,保护了朋友,也保护了自己。
温暖的炉火,在不觉间将两人身上的水汽蒸散掉。
他反复以浓茶冲洗她的伤口,然后将她揽入怀中,把掌心按在她心口上,让她的头枕在他肩上,冰冷赤裸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以那老旧的毛毯抱住她和自己,背靠着壁炉旁被火温暖的石墙。
他把开山刀放在手边,面对着那唯一的出入口,知道这张侧倒的桌遮住了两人大部分的身体,进门的人会先看见那亮眼的炉火,才会看见这张桌子,而以桌子做屏障的他会比来人先看见对方,那会给他多一两秒时间反应。
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有时候,这一两秒就是致命的关键。
怀里的女人偎靠着他瑟缩颤抖,但他知道还会颤抖是好事,那表示她的神经系统都还正常,他再次以掌心摩擦她的心口,她的体温依然有些低,气息也十分微弱,嘴唇更是白得吓人。
可她还活着,他能摸到她的心跳轻轻的在他掌心下跳着。
他会确保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