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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判 第3章(2)

  “熊哥?我还你奶奶的熊!臭书生,吃我豆腐还敢卖乖,我掐死你!”

  某文弱书生被泼辣的丫头这么又掐又槌又咬的,竟也文风不动,依然稳稳地驾着他的车,还能一路不愠不臊地说着风凉话呢。

  但车上多了这头母老虎,看来这趟旅程不会太平静。

  有牛车能坐,她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张萸嫌车里闷,又不想跟臭书生坐一起,于是爬到了车顶看风景。

  然而旅途漫长,雄哥又慢吞吞,风景看来看去都差不多,张萸也坐不住了,再说她越想越觉得让这臭书生就这么蒙混过去也太便宜他,当下便从车顶轻轻跳到温颐凡身边,双腿交迭,上身微倾,恶女本性作祟,不自觉地尽显妩媚,温颐凡身子不自觉地一僵,坐得更笔挺。

  “温夫子能请得动龙神,又精通灵符,驾牛车会不会太委屈了?”张萸有些不怀好意地道。

  看来是躲不过。温颐凡只好淡淡地道:“张天师武功高强,道法精深,既会降妖伏魔,又会抓鬼驱邪,赶路时只能搭便车,岂不是更委屈?”

  臭书生又消遣她。不过没关系,他不装傻便好。“你不否认龙神是你请的叹?”

  “在下确实不知什么龙神。姑娘要在下承认,便是让在下受了这虚妄的功劳;也许那位道行其实并不高的‘高僧’所召唤的并非真正的炼狱之火,只是一般的烈火咒,若是炼狱之火,没理由连众生的爱恨痴嗔所凝聚的结界也破不了,不是吗?真正的红莲业火,能烧尽一切孽障,尸魔也好,冤魂也罢,乃至六道众生都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还真是非常有道理。两次都在咒法上输给这臭书生,让张萸面子有些挂不住——一次是他画的咒骗过了她的眼,一次是现在。张萸更不想承认,她以前学咒法向来就只挑自己喜欢的学,肯学的是学得很精,不肯学的就只能骗骗外行人了。

  话说回来……

  “那岂不糟了?我用天雷咒打死他了。”张萸小脸惨白。

  温颐凡看了她一眼,语气不自觉柔缓地道:“他吃了人又入了魔,你净化他,他一样要死。天雷咒只毁形体,并不伤众生元灵,这笔帐要算也算不到你头上。”

  也是。张萸心里舒坦些,但转念一想,她又一脸刁钻地斜眄着他,“温夫子对咒法研究得很透澈嘛?你们读书人不是最不喜欢怪力乱神了吗?”

  “世间无论神仙传说,鬼怪志异,都是读书人所撰。”

  “这倒是。还有不少胡说八道的。”

  温颐凡顿了顿,才道:“有人为猢口而哗众取宠,也有借神仙鬼怪讽寓人间百态,倒也不能怪他们胡说八道。”至于骗财骗色、威胁世人不信他的“道”就会下地狱者,既不入流,不提也罢。

  张萸挑眉,“温夫子知道得很多嘛。”

  这话真不知是恭维或意有所指,但温颐凡仍是温温地道:“在下刚好在京城经营书肆,接触过这类读书人,略知一二。”

  “教书、经营书肆,而且精通咒法。你名堂还真多。”

  “混口饭吃。对于咒法,在下只是门外汉,绝不敢在姑娘面前自作聪明。”

  他回答得客气,也不像摆高了姿态不想理人。张萸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家伙全身的姿态都表明了,他对她的接近很在意,立刻把有车盖遮阳的位置挪出来让给她坐不说,眼前她双腿交迭,一手搁在身后,坐得随兴又大刺刺,而这温书呆却是拘谨又小心翼翼——她是会吃了他不成?

  他越是这副模样,张萸就越不想跟他客气,“门外汉都能把我耍得团团转,我看我这招牌也可以收起来了。”

  温颐凡顿了顿,却道:“降妖伏魔风险大,换个营生,平平安安过一生也好,姑娘若有亲人,亲人也可安心;若亲人均不在人世,姑娘更应保重自己。”

  “……”张萸双手叉腰,“给你点面子,你还当真训起我来了?”还啰哩八嗦地训了一长串!

  “在下并无训诫姑娘之意,全是肺腑之言。”温颐凡小心驾着牛车,可是却忍不住想笑。

  虽然变得愿意体谅人了,性格却一样火爆啊。

  “我问你,你的咒法是跟谁学的?”张萸这厮说穿了,就是有点面子挂不住,尤其对象还是她最讨厌的穷酸书生。

  “在下并未拜师修习咒法,只是刚好有兴趣,研究出一点心得。”

  “无师自通也能骗过专心修习道法十多年的人,温夫子真是天赋异禀。”张萸原来从不知道自己心眼这么小,哎!

  “无师自通也不尽然。在下因为家中有些余裕,在京城的书肆颇受各方江湖朋友的青睐,所以也结交了不少精通咒法的朋友,得到诸多指点。”

  张萸的小短腿在牛车上晃啊晃,忍不住想,比起这书生从头到尾不亢不卑的态度,她确实心胸狭隘又咄咄逼人,她偷偷撅起嘴,有些不甘心。

  听他说到在京城开书肆,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问道:“京城的书肆?叫什么啊?”在京城,有那么一间书肆,连她这个不看书的俗人也充满了好奇与神往,因为这间书肆搜罗了古往今来、寰宇之内所有奇书与珍品,而书肆的主人更是个精通奇门遁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总之被传说得好像天人转世一般的奇人……

  “无名小店,敝帚居。”

  “……你是文潜?”京城敝帚居的主人文潜,正是那位奇人。据说文潜只是他的别号,他的本名倒是无人知晓。

  张萸以前虽没见过文潜,但对她来说,把书肆取作“敝帚居”,却又经营到名声响亮,这人骨子里肯定是目空一切,假谦虚真狂妄——他的破店里卖的全是敝帚,教别的店家情何以堪?再看看“文潜”这名号,跟敝帚居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张萸肯定这家伙根本是个自大的讨厌鬼!

  “姑娘听过在下名号?”温颐凡微微一笑。

  瞧他得意的。“没,好像有听过而已。”她故意道,“你很有名吗?”

  温颐凡忍住笑意,“不,在下只是无名小卒。原以为姑娘也是敝小店的老顾客,那真是他乡遇故知了。”

  “我不看书的,是个粗人。”张萸把头一撇。话说回来,若是随便一个路人自称是文潜,她当然不见得会信。可单凭这书生画灵符的本事,他说他是文潜,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烈火咒和炼火咒分不清,是她学艺不精,但他能以障眼法瞒骗她,画了另一种威力更强大的符咒来帮助村民击退尸魔的爪牙,这能力连她也有些戒惧。

  然而,仔细想起来,这家伙一开始就打算帮她和村民,却只是帮着她演了出戏——不过拜师一日,村民哪可能真敌得过那些入了魔、道法高深的修道人?张萸原本只打算让村民知道团结也能自保,重拾他们的信心,让他们放下根深蒂固的恐惧,想不到这书生却顺理成章替她画了更强大的灵符。

  “既然你看过我的包裹,应该知道我打算进京找胡老爷领赏金……嗳!不过我没抓到那只臭干尸,不知道算不算数?那臭干尸也不知跑哪去了。”送走村民后她便松懈了,再加上这臭书生没问一声就把她带离桃花村,一时间她竟忘了这回事。

  温颐凡闻言,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红布包,看上去里头的东西约莫是一个鼻烟壶大小,张萸虽不知包裹里是什么,但却一眼就看出这红布包被施加了威力强大的封印。

  “本来有个熟客想要收购此物,但我想再让他流入民间也是祸害,不如就带回去净化了吧。”

  “你拿下了那臭干尸?”所谓“刚好有兴趣,研究出一点心得”,这心得还真强大。她该去面壁了吧?

  “结界破除后,尸魔也承受了某种程度的损伤,在下只是幸运罢了。”温颐凡原来也没想过要自谦,完全是这丫头的反应让他本能地不想再招惹她不快,让她对他心生防备。

  “看来夫子有管道能净化这玩意儿?”她本来就不喜欢净化的工作,说穿了就是把那些走偏的妖魔鬼怪用咒法打到毫无反击之力,丢到十八层地狱去用炼火洗干净。还有些怨气太重的,尤其“蛊”类,多半是那些邪魔歪道残害生灵,以生灵的怨气炼化而来,往往得花个十年八年诵经教化跟超渡——这工作根本一点赚头也没有啊!

  这回温颐凡没有回避地点点头,“在下识得一得道高僧,答应替在下完成这项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想让她做这件风险仍然极高的工作。

  “那好吧。”讨厌的工作有人要抢着做,她才不会客气呢。“呐,别说我厚脸皮抢功劳啊。灵符是你画的,蛊也是你净化的,功劳你也有一半,胡老爷的奖金我和你一人一半。”虽然,少了一半,她的心默默地淌血……

  温颐凡一阵好笑,“不用了。真正让村民重新拥有希望,放下恐惧与愤怒的,是张天师你,这功劳比什么都大得多,胡员外的赏金当然尽归张天师。”

  “你是真心的,还是跟我客气?”张萸逼近他,大眼精明地闪闪发亮,尽是难掩的心花怒放,温颐凡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突然觉得有点热。

  “在下完全出自真心。”这丫头……平时跟人讲话都贴这么近吗?他心里忍不住腹诽个没停。

  张萸漾开的笑脸又甜又亮,“原来你人不错嘛。”肯把赏金全让给她,真是个好人。她决定今后绝不再摆脸色给他看。

  温颐凡有些忍俊不住。这丫头未免也太好收买。

  是夜,他们没能找到野店,温颐凡在太阳下山以前找了个水源洁净处扎营,张萸得了空终于能将身子好好洗干净,回到营地里,这书生倒也把一切都准备妥当,连篝火都架好了,她是早已习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看来这书生也不是太娇弱。

  温颐凡原本就带了白米,张萸又打了点野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配饭。张萸实在不是爱聊天的人,但她起了个头,温颐凡总也不会让她自讨没趣,他说的话还比她多呢,张萸心想这书生算得上是个老好人,对自己稍早的行为又更加愧疚了。

  “我们轮流守夜吧,我习惯晚睡,我守上半夜。”张萸道。

  温颐凡点点头,从书箧里拿出了白纸和笔,张萸正觉得奇怪,却见他只是以笔沾水在纸上一画,一只银白虎纹的小白虎和胖嘟嘟小白熊,还有一只大头小雏鹤就这么从纸上跑了出来,钻到张萸脚边绕着她打转。三只幼崽有蹭着张萸的脚撒娇,有仰起头,大眼圆滚滚又亮晶晶地冲着张萸讨拍拍,还有直接爬到她大腿上悠闲地躺卧着,骄傲地眯起蓝色的眼觑着张萸好半晌,才认可似地以毛茸茸的大头蹭了她的肚子一下,可爱极了。

  “你……”张萸都傻眼了。就是她认识的同道高手,也没有谁能轻松做到这样的事。传言果然不假,过去她总是对把文潜神化的传说嗤之以鼻,看来自以为是的人其实是她呢!

  “只能维持一个晚上,刚好陪你守夜。”他没说的是,这三只灵兽只是看起来像幼崽,一旦有危险时将会原形毕露,能力可是相当凶悍的。

  原来他竟是怕她无聊。张萸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谢谢。”她抱住小胖熊……啊!胖胖的身子好软啊!

  她也会以纸人施法替她干些杂活,但那只是低等的式神,顶多做些她下了命令的工作,而温颐凡“画”出来的这些可不是低等式神能比拟的。温颐凡到底什么来历呢?她开始好奇了。

  那夜她原打算让温颐凡多睡会儿,想不到三更一过他便醒了。

  “怎么不叫我?”子时都过了一刻钟了。

  “你这不是醒了吗?我原想你多睡一会儿,反正驾车的是你,我可以在车上打盹。”张萸道。

  “其实雄哥认得路,我也是坐在他后头打盹。”

  张萸真不知他是说笑或认真。

  温颐凡接着送走了三只小灵兽,张萸有些舍不得,“你不让它们留下来陪你守夜吗?”

  “我不需要……”他这才想到她也许是舍不得那三只幼崽,又道:“明晚还可以让它们来陪你。”

  所以他真是特地为她召唤了灵兽,张萸小脸一红,说不出所以然地有些开心,“谢谢。”

  舟车劳顿,实在也困了,张萸没一会儿便睡得打起呼噜。

  独自守夜的温颐凡不自觉地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好久好久,突然想起什么,才回过神来,脱下了自己的长袍盖在她身上,然后静静地填着柴火,思绪却回到某个时空。

  虽然过往已被忘川水一并带走,有些记忆却像他上辈子存心留给自己的提醒一样,闭上眼就历历在目。

  你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喜欢我?忘川水能带走记忆,但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性,上辈子她就像团野火,而他抗拒野火。

  抗拒她的大胆却又不经意流露的羞怯,抗拒她的野蛮却只留给他的温柔,真正抗拒也许是被那样热情的她所吸引。

  惩奸除恶,降妖伏魔,是她的累世使命,从天上到地下,每一世她都战功彪炳。而上一世,地府网罗了这位超级战将,她成了他的“同事”。坦白说那时他对她毫不留情地将犯了天规的众生打入地狱,甚至打得魂飞魄散的作风极为反感。而她倒追他倒追得很明显,整个地府都当成茶余饭后的趣事在看戏。

  她不是没有优点,他知道。那时也许被缠得烦了,更加没给她好脸色,不管她做了多少讨好他的行动与改变,他都冷脸如故,更不想承认有时真是被她逗得好气又好笑,不愿给她任何期待。

  直到有一天,她累积了七世的业障反扑,命中注定她该下凡历七世劫难,临去前她跑来找他。

  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再来烦你了。她还把一条红线拿给他。

  月老说我们有夫妻之缘,但我看他这回砸锅了。她笑了笑,却是无比潇洒地道,要是跟一个不爱的女人绑在一起,你也很痛苦,反正我得走了,这条红线我替你剪了,不过你别担心,以后你把它送给心仪的女子,就不用打光棍。

  看着躺在手心的红线,他竟见鬼的觉得胸口有点痛。愣了好半晌,想叫住远去的她,却开不了口,只能呆站在原地瞪着眼,在心里命令她回头。

  她还真的回头了,但是却道:受,对了,都要喝孟婆汤了,那我可得许个愿,下辈子绝不再来缠你,看你被我缠得都烦了,我也挺累的。

  挺累的。触动他心弦的,也许是她说出这三个字时轻若呼吸,小脸却忍不住因疼痛扭曲,泫然欲泣,却赶紧转过身去不想被看清的表情。

  多少年了?地府岁月悠悠,她这团野火义无反顾地,不管他是否回眸地追着他多少年了?早就超越了凡人的一生一世,是好几百年,好几千年。

  其实她真的改变了很多,地藏王菩萨说过,她的慈悲心,其实是他给的。

  他厌恶她从不手下留情,她就努力去了解众生的情,她努力改变自己的作风,却依然得面对过往的业障,去人间受苦。

  直到过了奈何桥,她没回过头,留他在忘川河畔,千年伫足,关于她与他之间数不尽的点点滴滴,竟成了难以放手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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