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一脸茫然,她气也消了,无奈地挥挥手。“算了,我从头讲起吧!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你是春雨茗茶的小开吧?三个月前,郑伯伯……也就是公司董事长第一次中风入院……”
她详细地说明郑成才——也就是原主的父亲,由于中风住院,心系公司,担心公司遭人乘机把持,于是力排众议,指定亲生儿子为代理董事长,代理自己行使相关职权。
“……董事长放心不下你,担心你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所以要我跟在你身边帮你。”
也就是说他相当于奉命监国的太子,难怪她会将自己比喻成顾命大臣。
但这个时代也真奇怪,居然让一个女人来辅政!女人就该在家里相夫教子,怎能妄图干政?
“你这表情是不相信我?”这回换她瞪他了。
朱佑睿聪明地不对此发表意见。“为何……呃,为什么董事长会担心公司被别人把持?”他努力学这时代的人说话的方式。
“你怎么也叫他董事长?那是你爸!”她纠正他。
“你要我叫他“父亲”?”
“父亲?”她一愣,旋即又叹气。“你真以为自己在演古装戏啊?不用这么文言文啦!你平常都叫他“老爸”的。”
老爸。朱佑睿暗自咀嚼这称呼,怎么觉得有点不敬?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不想浪费时间与她争论称呼问题。
“虽然这间公司可以说是你爷爷一手创立的,可当年他将股份分给了几个好朋友,公司现在的总经理汪大器就是第二大股东,他工作能力很强,这些年来在公司也累积了不少威望,郑伯伯担心他如果有个什么万一,郑家会保不住经营权。”
程思曼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凝视他。“郑伯伯一直想培养你当接班人,可是偏偏你……”
“我不成器?”他猜出她话里的暗示。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喔!”她笑咪咪地道。
他没好气地赏她白眼,在脑海里组织了一下接收到的信息,还是觉得疑惑。
“既然这间公司是郑家创立的,郑……呃,我父亲又是董事长,那……我不是当然的继承人吗?怎么还怕别人抢经营权?”
“你可以继承董事长留给你的公司股权,但不表示你就能成为公司的经营者啊!这需要经过董事会同意,如果其它股东联合起来排挤你呢?”
那岂不是犯上作乱?
就像他身为父亲唯一的嫡子,自然就能承继郡王府,既有嫡系宗子在,哪有以旁系入嗣的道理?
“你们不看血缘宗法吗?”他忍不住问。
“血缘宗法?”她呛了呛,眼神诡异地飘向他。“公司经营看的是公司法,你忘了吗?”
公司法?他眨眨眼。
“唉,你以前在学校就不肯好好念书,现在当然会把这些基础的商业理论都忘光了!”程思曼伤脑筋地拍拍额头,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顾命大臣任重而道远。“我看从明天开始,我得帮你恶补经济、会计、公司法之类的,你这个代理董事长总不能连财务报表都看不懂吧?”
经济?会计?公司法?那些是什么?
一个个陌生的名词砸得朱佑睿晕头转向,同样感到前途茫茫。
为了在这个时代存活下去,他必须学会那些东西吗?
他不想学,他想回去……
“你听说过明朝……正德皇帝吗?”他试探地问。
“正德皇帝?”她怔了怔。“喔,你说歌仔戏“游龙戏凤”里的那一位啊,就是没事老跑到江南去玩的那个?”
“嗄?”他愣住。小皇帝什么时候跑江南玩去了?
“我知道啊,风流皇帝咩!你问他干么?”
风流皇帝?朱佑睿实在很难将这词汇跟记忆里那个好吃好玩的小皇帝联想在一起。
“我想知道哪里可以查到关于他更多的事迹?”他沉声问。
她同情地盯了他半晌。“你连怎么Google都忘了喔?”
Google?那又是什么?
好吧!这就是ooogle.
朱佑睿坐在图书馆的书桌前,直直瞪着计算机屏幕。
听说他想查阅关于明朝皇帝的事迹,程思曼便带他来到了这间图书馆,据她所言,这间图书馆的史书收藏相当丰富,计算机上Google不到的数据,说不定这里都能找到。
“不过你还是先上网找找看,这样最方便。”
幸而原主对于操作计算机十分在行,程思曼略微点拨几句,他对眼前这个陌生的机器便从相见两不识提升到可以“把酒言欢”的程度了,虽然不懂得运作的原理,但上网打字都没问题,他试着输入“正德皇帝”四个字,屏幕上便跳出维基百科的资料。
表面上他力持淡定,一派从容,其实心海早已翻腾起伏,掀起惊涛骇浪。
这玩意儿……实在太神奇!
他默默在心中赞叹了好一会儿,这才定神阅读详细内容,才读了几句,脸色便不禁沉下来——
明武宗朱厚照(1491年10月26日——1521年4月20日),明朝第二代皇帝(1505年11521年在位),年号正德。根据清人编纂的《明史》记载,武宗一生,贪杯、好色、尚兵、无赖,有人认为他荒淫暴戾、怪诞无耻,为世人所诟病;但是也有人认为武宗追求个性解放,刚毅果断,弹指之间诛刘瑾,平安化王、宁王之叛,应州大败小王子,是极具个性色彩的皇帝。
1519年,宁王朱宸濠于江西叛乱,正德皇帝以御驾亲征之名,巡游江南,后于返京途中,学渔夫撒网嬉戏,失足落于水中,病重而亡,终年仅三十岁,死后葬于康陵,庙号武宗。
这是维基百科上的记载。
小皇帝……居然只在位十六年,而且竟是因为落了水……
朱佑睿无法厘清横梗于胸臆的是什么样复杂的滋味,似是恼怒,又似心疼。
“厚照啊!你这傻小子,学人家捕鱼撒网做什么?你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啊!”
他闭了闭眸,小皇帝飞扬跋扈的身影依然那么鲜明,犹在眼前,可两人却已相隔了数百年的时空。
小皇帝因落水而亡,而他朱佑睿——史上无名!
关于他的记载一个字都没有,他就活得那么无声无息?
朱佑睿不甘心,来到图书馆的书架前,找到那一排关于明朝的史书,他花了整个下午,翻遍了不下二、三十本书,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只是个无名小卒。
朱佑睿自嘲地轻哂,他一心建功立业,以郡王之身自愿从军,小皇帝甚至半认真半胡闹地封了他一个威风凛凛大将军,结果历史上根本没有记载他这号人物,他就这么被淹没在岁月的洪流里,和那些寻常的贩夫走卒没什么不同。
多可笑!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上天为何让他从遥远的数百年前,穿越到现在这个时空,这具身体的原主莫非和他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一切只是偶然,并没有任何意义?
朱佑睿忧郁了,这一刻他忽地感觉自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就算他回去了又如何?世人仍旧不会记得有他这么一位昭武郡王。
更何况,他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明白,他,回不去了……
当朱佑睿在书架前徘徊时,程思曼也同样在找书,她找的是关于商业课程的参考书籍。
可找着找着,她不免有些分心,视线时不时往那道英挺的身影飘去。
英气挺拔——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用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郑奇睿,他是个散漫的男人,虽然长得一副好身材、好相貌,却不大爱运动,站姿总是懒洋洋的,带着一股颓废气息。
可现今这个倚在窗边翻书的男人,站姿看似随意,脊背却异常挺直,显得腰力劲道,窗外阴雨绵绵,黯淡的天光投射在他清俊的眉宇间,竟映出几分冷冽沉郁的味道。
完全不像平常的郑奇睿。
难道一个人失去记忆,连个性和气质也会跟着大转变吗?
正寻思着,两道清锐的眸光忽地朝她射来,她下意识地一颤,急急撇过头,不想让那男人察觉自己在偷看他。
心韵乱了几拍,她悄悄深呼吸,强迫自己将心神定在自己要找的书上,书架的最高层有一本《经济学的视野》,应该是很不错的参考书。
她踮高脚尖,努力伸长手想拿下那本书,试了几次,手都构不到,蓦地,一道高大的阴影由她身后罩落,一个男人轻而易举地替她拿下了书。
她愕然回眸,惊异地发现替自己拿书的人正是郑奇睿,他低头看她,墨幽的眼眸深邃如两口古井,沉沉地映出她不知所措的容颜。
一阵男性魅惑的气息朝她扑鼻而来,撩拨得她心跳加速,她忽然感觉自己困在这男人的胸怀里,竟是那么娇小纤弱。
可她……一点也不弱啊!平素面对郑奇睿时,她可是都扮演那个泼辣强势的女王。
“郑……奇睿……”她的嗓音像半噎在喉咙里,模模糊糊的。
他似乎对她的心慌毫无所觉,面无表情地将书本递给她。“我要走了。”
他要走了?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已自顾自地转身离去,她匆匆将手边找到的几本参考书拿到柜台前办了借阅手续,追下楼时,户外是一片细雨蒙蒙。
而他独自站在街头茫然四顾,细雨如针,刺痛了他脸颊,全身衣衫瞬间湿透,墨发颓然垂落额前。
有片刻时间,她只是站在屋檐下怔怔地望着他,从他身上透出的萧瑟落寞,她从未见过。
忽地,一声怒吼如龙啸在雨里连绵不绝,她愣了两秒,才惊觉那声音竟是他发出来的。
他不停地咆哮,双手紧握成拳,一下下地打在硬实的电线杆上,彷佛藉此发泄胸臆间排山倒海的郁怒。
程思曼心弦一紧,不及细想,打起伞便直奔到他面前。
“奇睿,你怎么了?你别这样,冷静点……”
她焦灼地劝慰,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狂,但她能感受到他声声咆哮里蕴含的沉痛与绝望,而那令她不由得感到心疼。
“奇睿……”她试着伸手扶他。
“走开!”他一把推开她,她站立不稳,踉跄地跌坐在地。
臀部撞得隐隐疼痛,可她顾不得自己,狼狈地爬起来,只想唤醒近乎崩溃的他。“郑奇睿!你发什么疯?失去记忆又怎样?你的家人和朋友都在身边啊,我们会帮助你……”
他狠狠地瞪她,眼眸发红,似焚着熊熊火光。“你这女人懂什么?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是指自己恢复不了记忆吗?
“就算……就算回不去也没关系啊!”她急切地抓住他的臂膀。“你就当自己是重新开始,把自己当成杯子,以前的水倒掉了,那些脏的、不好的东西就这样忘了也好,以后你再慢慢地将这杯子装满水,干干净净的不是很好吗?这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你别老是只想坏的,换个角度想也可以海阔天空啊!你说对不对?”
换个角度想……海阔天空?
他怔忡地望着她,雨水打湿了他的眼,他看不清她的容颜,但一片迷雾里,他能感觉到她温暖的目光。
“奇睿,我会陪着你的,你爸爸也会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家人,还有朋友。”
他不是一个人?
“你要坚强起来!水倒掉了又怎样?重新装满就好了。也许这次你会拥有更美好的回忆,对不对?”
这女人……
他静静地望着她,胸口焚烧的郁火不知何时缓缓熄灭了,就在片刻前,他还有毁了这世界的冲动,现今他只想看清楚她唇畔是不是漾着笑意。
正当他心神恍惚时,她蓦地展臂拥抱他,小手一下下地拍抚他的背。
“没事了,奇睿,没事了,我们回去吧!回家后你好好睡一觉,没事了,喔?”
她像哄骗孩子般地哄着他,而他倏然冻凝原地。
这女人……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她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