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让你带什么给瑜嫔?」莫延行礼后,宁承远开门见山问,当他不晓得小章鱼给她娘写信了?
莫延为难却也明白皇上可没有让他选择说或不说的意思,恭敬将包袱呈上,他在心底悄悄对恩人说声抱歉。
宁承远打开包袱,里面有两套衣服,几本医书,一套金针、银针,一盒印章、六支食指长的小瓷瓶和几张银票,拿起银票数数,整整三万两。
方氏真不简单,当初被送进庄子时,身上连一两银子都没有,竟能在短短五年内,把被章家抢走的全数夺回,而那些铺子一间间赚得钵满盆溢,如果让丈母娘来管户部,不知道会不会也是几年功夫,就搞得国库丰盈,粮仓满载?
放下银票,他转而把玩着瓷瓶,片刻后,他打开瓷瓶,浓浓的甜香立刻涌出。就是这个味道,就是他想从白玉瓶里面倒出来,却始终不见踪影的东西,将瓷瓶一一打开,都是,全部都是……
过去几日,他怎么都想不透,喜怒哀乐都见过小章鱼从玉瓶里面倒出浆水,为什么自己倒不出来?
片刻后,他大剌剌地抽了税,将一支瓷瓶和三万两银票纳入怀中。
莫延见状想发言、但声音卡在喉咙口,因为身分低微……
「送去长春宫吧,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半句都别讲。」
意思是要他欺瞒恩人?良心疼啊!
莫延紧紧望着皇上……最终,满腹罪恶还是化为一个字,「是。」
摸着小瓷瓶,丢掉玉瓶的哀伤稍稍被抚平,只是她以为娘会给自己送银票的,却是没有……因为赐婚圣旨让娘晕头转向?还是自己的信让娘太放心,放心到忘记在宫里需要银子处处打点,才能过上舒服的好日子?
不过无妨,钱?小事而已,赐婚圣旨才是大事。
这一点她非常感激宁承远。她很高兴娘能得到幸福,高兴师父能够过了心中那道坎儿,让自己下半辈子幸福美满。
章瑜婷将画好的两幅画卷起,低声嘱咐,「小阳子,你记住,跟上次一样,送到画巢后直接找刘掌柜,对他说『寒夜客来茶当酒』,他自会将你迎到后头,你将字画交给他,他看过画后,就会给你数百两银票,记住,如果他问你寒客的身分,一句话都别答,知道不?」
「知道。」小阳子严肃点头。
「收妥后,你和小辰子照着单子上街买东西,一次带不回来就分几次买,不急的,但首要之物是粮食和种子,一定要先买下。」
这些天,皇上顿顿在长春宫吃,尚无缺粮问题,但帝心难测,谁晓得哪天就断粮了,她还是得多做准备。
上回卖掉一幅字,换回二百两银票,长春宫里陆陆续续添上许多新东西,不只章瑜婷,连伺候的太监宫女日子也好过许多,小阳子和小辰子刚挖的地窖里,已经开始储粮。
「明白了。」小阳子再次点头。
月儿犹豫片刻后道:「主子,奴婢跟着去吧,好歹可以多背些东西,再说了,他们每次都穿宫里的衣服出去,太招摇了,得买些棉布、裁几套衣服应付。」
此话有理,章瑜婷道:「好,你也一起去,在外头注意安全,尤其是月儿,女子在外头行走得分外小心,银子可以丢,命得保着,听到没?」不是她爱操心,实在是她家月儿长得太美丽,万一碰上不怀好意的,危险呐。
月儿被主子的关怀触动,甜甜一笑,「是,主子。」
前脚刚送走三人,皇后身边的孔雀来传人,让她到永安宫立规矩。
闻言,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小屁屁,苦闷一笑,关门过小日子的想像终究不现实……宁承远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心情起伏不定。
他很清楚皇后不会对小章鱼怎样,她们还指望着小章鱼给自己「解毒」呢,只是留公公一过来禀报,他就坐不住了。
怕她委屈、怕她被吓着、怕皇后戏演得太过……
走吧!去看看……他刚起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
他干么去?他那天都扯出苏喜几个给小章鱼出气了,结果她做了啥?
用过晚饭,人人都盼着他这个皇帝留下,只有她,打个饱嗝,道:「皇上该去陪皇后娘娘了吧?」
饭用完、气出完立刻撞人,当他是啥?送饭的吗?
他立刻拉下脸,等着她来哄,可她呢?竟然一转头就往院子里消食去了,迳自将他丢在屋里,头也不回。
瞧瞧,谁敢那样待他?肯定是待她太好,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进宫多日,他天天等着呢,等她来求,求衣服、求首饰、求好茶……求他给内务府发句话,别克扣长春宫用度。可她呢?从没求过,好像她样样不缺似的,说说,教不教人着恼?
于是他气了,夜里狠狠把她折腾一顿,然后她也恼了,早上明明已经醒来,不但不伺候他更衣、不同他说话,还故意用后背对着他。
哼!还蹬鼻子上脸了,他把章鱼给养得太嚣张。
所以不去,皇后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等她挨了训、被打上几板子,他再来个英雄救美,她才懂得珍惜得来不易的幸运。
赌气的这么想,宁承远回到长榻前坐下,拿起一本书、端起茶水。
「茶水怎是苦的?」他不满地把杯盏往桌上重重一放。
韦公公抬眉。有吗?就是平日里喝的龙井啊,一勺茶叶、滚水冲七分。
刚要回答,他又见皇上挪挪身后软枕,最后抽出来往旁一丢。
「枕头太软,换过。」
怎么以前不觉得软,今日却这般嫌弃?
韦公公仔细思索,茶一样、枕一样、盘里的果子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皇上的书拿错方向,皇上这是有心事?
果然下一刻,宁承远丢下书往外走。
「屋里太闷,外头逛逛去。」
「是。」韦公公抿唇一笑,只是笑意一闪而过,不敢太张扬。
然而刚走到门口,宁承远又折回,不知跟谁生气似的忿忿坐下来。
不去不去,去了要又挪不开眼、移不开腿,小章鱼肯定知道自己长得太漂亮,肯定知道夜里他得搂着她才能睡得好,这才敢无视于他。
没错,从长春宫离开不过一个上午,那里不过才断一顿粮,如果她还没开口哀求,自己就巴巴地出现,她肯定会知道自己离不开她。
男女之间,谁先喜欢上,就输了,想他宁承远一辈子都没输过,怎么能在一个小女子身上认输?
「皇上不闷啦?」韦公公轻声问。
闷!闷死、闷坏、闷透了!
他又拿起那杯味道很苦的茶,仰头、咕噜咕噜全喝光,这才沉声说:「去,命人到永安宫看着,有事来禀。」
韦公公恍然大悟,原来是为长春宫那位。
笨,他怎么没想到?打留公公过来说上两句,皇上整个人就不对劲儿,是心里记挂着呢,要当皇上身边第一人,自己还得再多长两个心眼。
「是。」
韦公公领命,正准备转身,宁承远又喝止他。
「停!」手一摆,他摇头道:「别去了。」免得那只章鱼得意忘形,有的人就是只记吃不记打。
韦公公失笑,看来皇上对瑜嫔很上心呐。
然而这也不奇怪,打瑜嫔进宫后,皇上哪天不在长春宫过夜?
过去皇上在几位娘娘那里过夜,次日清晨伺候皇上早朝时,皇上那张脸啊,臭得咧,胆子小的都要被吓尿,哪像这些天,日日春风满面,连上早朝,文武百宫都发现皇上变得分外亲切。
抬眼偷瞄皇上,韦公公看出他眼里满是掩不住的焦心,那急叩着的手指摆明了烦躁不安,皇上这……年轻人啊就是爱面子。
韦公公贴心地搬来台阶,「皇上已经多日未见皇后娘娘,要不要去永安宫坐坐?太后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娘娘应会有事与皇上商量。」
「说得对!」宁承远一击掌、站起来,他的女人可不止小章鱼一个,他就不能去看看旁人?「摆驾。」
「是。」见皇上眼角流露一抹笑意,韦公公弯起眼,主子开心,奴才便欢喜了。
章瑜婷是被叫来立规矩的,心头正忐忑不安,但从长春宫过来的路上,遇见一个躲在林子里偷偷啜泣的宫女时,她还是多事了。
她问:「为什么哭?」
宫女啥都不说,光是跪地求饶。
她无奈道:「求什么饶呢?你不过是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儿,我能帮便帮、不能帮便也随缘了。」
许是她的眼光太坦荡,许是她的态度太真诚,于是宫女结结巴巴地把没钱贿赂上司,在浣衣局里做最粗重的活,还不得吃饭的事儿说了。
她听完,想也不想地把荷包里的几两银子通通给了她。
章瑜婷不认为自己是好人,她认为自己做好事都是带着目的,即便如此,几年下来她还是习惯了助人,习惯在受助者身上看到问题解决的快乐,自己便也感到快乐了。
因此小宫女放松后的微笑令她开心,其实不求回报地助人,也挺好。
送走小宫女,她领着星儿快步往永安宫走去。
然而一进永安宫,章瑜婷的快乐就全都消失了。
皇后刻意召集各妃合力演出一出戏,毕竟谁知道宫里还有多少益王的眼线,她们打定主意,绝对不能让益王发现皇上正在疗毒。
满腹心思的娘娘们看着章瑜婷,觉得她很可怜,被当成解药,却一无所知,但不管同不同情她,这出戏都得往下唱。
「听说你逼得父母和离,你认为这是为人子女之道吗?」
相处时间太短,章瑜婷又成日龟缩在长春宫里,行事无半分差错,想找琏不容易呀,皇后只好命人调查她,这一查,惊人呐……
章瑜婷根本是个异类,瞧瞧她做了什么好事,拜师习医、成天在男人堆里混、逼父母和离……哪件是闺阁女子能做、该做的?
问旁的便罢,一句知错就可以打发,但今天说的是她娘,章瑜婷怎能不反驳?
跪在地上的她,一反常态地仰起头来,语气强势,「回禀娘娘,人生苦短,图的就是个痛快,何必为旁人眼光,把自己给生生憋死。」
「你又不是你娘,怎知她不痛快?」
「我从小与娘亲近,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五年前离开章家,母亲又病又老,身无分文,连颗鸡蛋都吃不起,还得靠师父接济。但离开后,母亲精神好了、身体好了,整个人都年轻十岁,无人管束,想做什么就做,连睡觉都是笑着的。」
皇后脸色变了变,瑜嫔没说谎,确实下属回报,说方氏美艳无双、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说她手中有钱、行事自信,整个人焕发光彩,还听说若非皇上赐婚,有不少男子欲求娶方氏,显然离开章家让她过得更好。
但就算瑜嫔说得正确,这话还是不能认,一旦认下,世间规矩荡然无存。
贤妃指着章瑜婷的鼻子骂,「胡言乱语,你可有把女诫放在眼里。」
章瑜婷依然坦然,「为一本不知所云的书,将几十年光阴耗在痛苦之上,值得?」
「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走过来的?成亲意谓着长大、意谓着要承担责任,苦一点、累一点,有什么关系?」
「苦累无所谓,但为的是幸福美满,为的是一家和乐平安。我爹心里没有我娘,只将她当成谋利工具,何来的幸福美满、欢喜和乐?在这种情况下,若我娘还自愿为章家付出一切,那她就是傻了。我娘又不是牛羊猪狗,给一口饭就将一生都送上。」
她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但娘娘们都觉得她在说自己。
她们就是家族的谋利工具,是皇上笼络朝臣的棋子,幸福美满……她们从来不敢奢望。
见她们不语,章瑜婷又道:「百姓们常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倘若自己能挣来米饭衣裳,何必非要依靠男人?」
这话太教人震惊,她们这辈子都没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女人能挣钱就不需要成亲?多荒谬的话,那谁来生孩子?谁来为男人开枝散叶?」贵妃连忙出声斥喝,因为她被自己吓怀了,因为她竟然觉得章瑜婷说的话好有道理。
「为家族、为父母、为丈夫、为孩子,试问女人的一辈子当中,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做点事?」
「这是每个女人都该奉行一生的规矩。」皇后道。
「规矩是谁立下的、是谁逼女人奉行?是男人,对吧!同样是数十载人生,为什么男人可以活得畅快恣意,女人却要活得难受委屈?」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吓人,却也一句比一句……更煽动人心。
「每个人都是这样过的。」淑妃叹道。
「不是每个人,我娘现在就过得与其他女人不同,她有自尊、有信念,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没人可以勉强,所以她活得飞扬而恣意,等到闭上眼睛那天,她可以骄傲地说此生了无遗憾。」
淑妃茫然问:「这就是你不愿意进宫的原因?」
「可以当遨游天际的苍鹰,谁要当圈养的母鸡?可以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比翼鸟,谁乐意当被配种的母猪?」
四个女人、四双眼睛灼热地看着章瑜婷,怎么办?好心动,好想当苍鹰、当比翼鸟,好想恣意飞扬……
「说说,你娘是怎么做到的?」
「我娘……」讲到她的娘,章瑜婷可骄傲了,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赶到永安宫的宁承远怎么都没想到,他看见的不是皇后在训人,而是小章鱼在滔滔不绝,而滔滔不绝的小章鱼看起来自信、骄傲、美丽动人。
「……你有没有本事让猪跳舞?有没有办法让猫咪吃素?有没有办法让老鹰不飞、永远在地上走路?不可能的嘛,每个人天生有自己的天性,不该被压抑。但是,我们是不是因为要端庄、要贤淑,在种种要求之下放弃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学习不喜欢的事?」
「是,我痛恨刺绣,却花一辈子时间在刺绣。」淑妃扯着帕子,第一次觉得它好讨厌。
「我喜欢跳舞,可是长辈说跳舞不端庄。」贤妃皱眉。
「我喜欢看话本子却只能偷看,我痛恨女诫却得牢记在心。」贵妃叹息。
几个娘娘都被她带歪了,章瑜婷还恍若无觉,自顾自往下说,「对啊,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有自己的梦想,怎能因为身为女子,就失去圆梦资格?请问皇后娘娘,您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章瑜婷一问,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皇后身上。
被几双灼热目光盯着,她害羞片刻后说:「我想变成天下第一美。」
「我也想。」贵妃、贤妃、淑妃异口同声。
但凡是女人谁不想变美?尤其她们并非天生肥胖、天生丑陋、天生不在乎自己长什么模样,若不是后宫无聊,没人欣赏,她们怎会自暴自弃?
「喜欢漂亮,那就让自己变漂亮啊,妾身自小跟着温大夫习医术,妾身开方子让太医院送来药材,亲自为娘娘们制作药丸调养身子,身子好了,自会容光焕发、肌肤似雪。」娘送来了玉瓶浆,药丸里只要加入几滴玉瓶浆,效果好到惊人。
「我想要……」贤妃看看众人,低声道:「我想把身上的肉给链了,有没有药可吃。」
问的人是贤妃,但心动的人是一群,面对大家渴望的目光,章瑜婷揉揉鼻子道:「当然有,不过得配合膳食和运动才行。」
「行,我一定配合。」贤妃忙道,她现在是高高在上的贤妃,爹娘再也管不到她,只要瘦下来,她想跳舞便跳舞,谁敢说她不端庄?
几个女人乐了,叽叽喳喳地讨论如何变美。宁承远看着一窝心思被带歪的女子,嘴角隐隐泛笑。
谁说他的小章鱼笨,她啊……聪明得很。
见皇上又有提脚离开的意思,韦公公心中叫苦,别啊,皇上回去后怕是又要嫌茶苦、嫌枕软,既然人已经到了,还是见上一面的好。
于是,他拉起尖嗓子一喊,「皇上驾到……」
宁承远觑他一眼,低声骂道:「自作主张的老家伙。」
但他嘴巴虽这样说,春风却拂上眉梢,韦公公乐了,自作主张,只要方向正确,前途无量啊。
听见皇上到,嫔妃们立刻起身、屈膝问安,宁承远瞄一眼章瑜婷,挑了挑眉。
瞧!人家屈膝问安时稳如山石、姿势满分,哪像她,一看就是敷衍行事。
接下来,倒茶的、问安的、讨好的,一个个热情表现,只有章瑜婷龟缩着,深怕被看见似的,这让宁承远憋出一肚子火,分心得厉害,始终盯着她看她何时要上前来。
皇后嘴巴张张合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贵妃又笑又说,他半句都没听进耳里;贤妃倒的茶,他不知道是什么味儿;淑妃要哭不哭的可怜目光,没入他的眼——他的眼角余光全用来瞥那只章鱼了。
可她倒好,缩着在角落便罢,还偷偷拿着茶点往嘴里塞,她是有多饿啊,这些天他饿着她了吗?哪顿不是让御膳房专挑好的上?
他忍耐再忍耐……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咻地起身,摆着臭脸道:「瑜嫔,随朕来。」
章瑜婷直觉反问:「做啥?」
笨!还问!怒火中烧的宁承远吼道:「解毒!」
章瑜婷呆愣原地,啥,解什么毒?谁中毒了?
看章瑜婷一头雾水,娘娘们心底越发同情,可是攸关皇上子嗣,与国本相关,谁也不能阻拦,只能低声劝说:「快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直到两人走远,贵妃轻拍胸口,「原来是毒发,难怪皇上脸色那么难看。」
「毒发肯定不好受,天可怜见,皇上从来不说。」贤妃道。
「皇上怎能说,倘若让人知道此事,朝廷还能如此稳固?」皇后回答。
「最可怜的是瑜嫔,自己都命在旦夕了,还一心想着要替咱们圆梦。」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定下瑜嫔优待十大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