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雪,将都城染成一片银白。
披着一件墨色斗篷,在瑞雪纷飞中,身着男装的莫雨澄站在巷道中,目光投向前方气势恢宏的国师府邸,踟蹰须臾,她才举步走过去。
“在下程雨莫,听闻国师身子不适,特来探望,麻烦你通报一声。”半年前在林中湖畔邂逅夜离那日她虚报了这化名,希望夜离还没忘了她。
门卫十分有礼的答了句,“多谢公子的关心,但国师病重,目前不便见客,还请公子先回。”这段时日想来探望自家主子的人很多,他早已被总管叮嘱过,所有访客一律谢绝。
“国师的病情还是没有起色吗?”她脸上那对英气浓黑的墨眉微蹙。
“请公子见谅,国师的事小人所知不多,无法多言。”
抬眸瞟了眼门楣上悬挂的那面书着“国师府”的鎏金牌匾后,莫雨澄再忧心也只能旋身离去。
不久,走回尚书府,刚踏进自个儿的闺房,便听见一声急切的嗓音—
“雨澄,这下大雪的你上哪去了,府里上下都找不到你?”莫骏从椅上起身,看见妹妹扮成男子模样,身上穿了一袭墨绿色长袍,眉头微皱,“你穿着男装,莫非是出门去了?”
她脱下斗篷交给侍女,发现父亲和兄长都在她的寝房里,似乎是都在等她,她有些意外。“我出去走走。大哥、爹,你们怎么都在我这?”
“雨澄,陛下今日下了道圣旨,是与你有关的。”莫崇泰看向女儿,儒雅的脸上隐隐透出一抹忧色。
她一愣,“与我有关?是什么事?”
莫骏抢着开口道:“陛下降旨赐婚,要你嫁给国师夜离为妻,婚期就订在两天后。”
“陛下要我嫁给国师”她满脸惊愕。
莫崇泰为女儿解释,“陛下说国师病重,希望能藉着这场喜事冲去国师的病气,令他早日痊愈,因此婚期很仓卒,咱们只有两天的时间能筹备。”
夜离身为国师,除了身分显贵之外,传言他还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女儿能嫁给他本该是一件令人称羡的喜事,但莫崇泰面上并无喜色,语气里反而流露出一抹不寻常的忧虑。
“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冲喜若有用,还需要那些太医和大夫做什么?据说国师病得剩没几日好活,陛下这时让雨澄嫁过去,分明是在害她,要是国师一死,雨澄岂不是马上成了寡妇?”莫骏为妹妹抱不平。
“骏儿,不得胡言!现下到处都有陛下的耳目,这话若是传到陛下那里,可不得了。”莫崇泰压低嗓音警告儿子。
陛下布下的探子无所不在,连他都不知道他们这莫府里究竟有几个陛下派来的密探,即使在自个儿府里,也必须万分谨言慎行。
莫骏低声发着牢骚,“现下连在咱们自个儿府内同自家人讲话都得谨慎小心,爹,我看咱们干脆辞官算了,那样还自在一些,不用担忧哪天惹怒陛下招来杀身之祸。”
“朱大人、何大人还有杨大人和其他大人想辞官归隐都不成,你以为陛下会允许咱们辞官吗?”
“早知如此,当年咱们真不该拥立陛……”
“骏儿,不要再说了!”在儿子即将说出接下去的话时,莫崇泰出声呵斥,阻止他再说出下面的话。
“不说、不说,我什么都不说,当个哑巴总成了吧。”莫骏甩袖坐到一旁,英朗的面容满脸气闷。
数年前先帝猝然驾崩,未及立下遗诏也未曾册立皇储,数位皇子为争夺帝位引发了一场长达数年的争战,当时他们莫家拥立的是八皇子牧隆瑞,也就是当今圣上。
在牧隆瑞击败诸皇子登基后,论功行赏赐封为他运筹帷幄、献策谋划的夜离为国师;晋封为他领军击溃各路兵马的上官凤驰为镇国元师;分封劝服王公宗室支持他的皇叔旭王牧萩尔位于东方的一片肥沃领地与数座城池。
他与父亲也因拥立有功,而分别被拔擢担任兵部侍郎与工部尚书。
原以为身为八皇子时做人谦逊的牧隆瑞在登基后会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不料他却在登基两年后变得暴虐多疑,不仅设立暗卫、密探,监视朝臣的一举一动,还下诏鼓励朝中大臣互相纠举不法情事,为此被牵连诛杀的朝中大臣多不胜数,导致朝廷人心惶惶。
莫雨澄明白大哥十分不满当今陛下的所作所为,走过去倒了杯茶递上好让他消消气。
“大哥,爹不让你多说也是为你好。”她与莫骏的容貌有三分相似,英秀的脸庞浓眉大眼、挺鼻丰唇,顾盼之间透着一抹飒爽之气,而少了一抹女儿娇态,因此即使她扮成男子,也不易让人认出。
“我晓得。”莫骏闷闷的应了声低头喝茶,不再开口。
莫崇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女儿。“雨澄,这是陛下给你的密诏,你自个儿看看吧。”
“陛下给我的密诏?”她诧异的接过,打开阅毕后,满脸难以置信的抬起头,“陛下竟命我做这种事!”
看见妹妹一脸震惊,莫骏凑过去要看,“密诏里写了什么?”
她将密诏递给兄长。
接过很快看完后,莫骏脸上同样充满吃惊。“陛下竟然命雨澄探查那件事,难道这就是他命妹妹嫁给国师真正的目的?”
莫崇泰早在从牧隆瑞手上接下这道密诏时便被告知内容,因此心情十分沉重,丝毫没有要嫁女儿的喜色。
“雨澄,这是圣旨,咱们无法违命,你嫁进国师府后,只能一切自个儿多当心。”他担忧的慎重嘱咐女儿。
“雨澄明白。”她收起密诏颔首道。
莫骏忿忿拍向茶几,万分懊悔的道:“早知会这样,以前就不让妹妹跟着我习武读书了。”他作梦都没想到陛下竟会因妹妹身怀一身好武艺又善于诗文,认为她胆识与才智过人,足当大任,因此交付这项任务。
莫崇泰叹息一声拍拍儿子的肩,“骏儿,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实际上女儿会武之事,外人知悉的并不多,陛下不仅知晓此事,还知雨澄偶尔会扮成男装在外行走,必是因为府里暗藏了陛下的密探,所以他才要儿子即使在府里也须谨言慎行,以免招祸。
送父兄出去后,莫雨澄望向屋外漫天的白雪,悠然出神。
就在湖畔邂逅夜离两个多月后,便传来夜离坠马受伤,之后又染了风寒的消息,每每听说他的病情迟迟不愈,甚至越来越严重时,她心头也跟着沉重起来,她早已有意去探望,只是碍于两人关系,犹豫再三,才终于在今天前往国师府,但对于被挡于门外不得其门而入她并不意外,毕竟当日她与他仅有一面之缘,连朋友都称不上。
未料此时陛下竟会降旨赐婚。
皇上交付的任务 固然令人苦恼,可对这桩婚事她不若父兄那般排斥,反而隐隐有丝期待,大婚那日,当他看见她时,可还认得出她来?
盛德五年十一月初八,国师府。
雕饰华丽的寝房里,一只摆在几上的鎏金麒麟玉兽,嘴里徐徐轻吐出一缕缕淡雅的檀香。
此时正值隆冬,屋里的各处角落摆放着几个烧得通红的火炉,床榻前也放置了一个,烤得房里暖烘烘,驱散刺骨的寒气。
入夜后,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屋里的几盏铜油灯已全数点燃,照得一室明亮。
莫雨澄抬头环顾,再一次为寝房里金雕玉砌且金碧辉煌的豪奢摆设而惊叹。
这间寝房里每一样摆饰不是镶金便是嵌玉,即便是取暖用的那几个火炉也全是由上等玉石雕琢打造,几盏油灯更是用亮澄澄的金子,直接雕刻成各种瑞兽的模样。
隔离内室与外室的那扇屏风也是以金子镶制而成,床榻则是用最上等的紫檀木雕琢,床架和床顶镶嵌着各种珠宝玉石,精雕细琢、华贵无比,床边的墙上还嵌着六颗如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莹润的光芒。
传言国师夜离富可敌国,看来果然不假。
她仰着下颚,忍不住有些好奇的想着当房里的油灯熄灭之后,那些夜明珠是否能让寝房里明亮如昼。
“夜明珠的光不够亮,若是熄了烛火,它散发出的光芒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
忽然听见有人开口,莫雨澄转过头,望见原本一直在昏睡中的男子不知何时醒了,她有些惊疑,他竟能看出她方才在想的事情
她惊讶的神情令夜离低笑一声,他犹如筝弦声响般悦耳的嗓音,此刻因重病在身而略显喑弱。“好奇我怎么会知晓你在想什么?”
她诚实的颔首。
“很简单,因为你方才一直盯着那几颗夜明珠看,随即又望着一旁的油灯。”温声解释完,夜离掩唇咳了数声。
她走到床榻边,伸出手想为他轻揉胸口,他却抬手阻止她伸来的手,出声道:“倒杯茶给我。”
“好。”她走到桌前,桌上摆了一组茶具,金色的茶壶、金色的杯子,全是以黄金雕琢打造而成,奢华耀眼。
她有一瞬间被那金茶壶和金杯子闪花了眼,须臾才提起浮雕着牡丹的金茶壶,将茶水注入一只金杯里,端过去递给夜离。
他抬起手,一只手撑不住杯子的重量而抖了抖,他伸出两只手才端稳杯子,慢慢啜饮杯中的茶水。
今晚是他们两人的洞房花烛夜,但夜离病重体力不支,被搀扶着勉强拜完堂,回房躺下后,一睡便是一、两个时辰,方才转醒。
垂眸注视着他那张因病而显得十分苍白的脸庞,她忍不住想起从神州传来的一首诗—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倾城倾国,这几个字夜离绝对当之无愧。
没有人知晓国师夜离的年纪究竟有多大,有人说他已六、七十岁,只是驻颜有术,因此常保年少时的模样,亦有人说他数年前辅佐当今陛下夺得皇位时,年仅十五岁,算一算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
她不知哪种说法为真,不过即使病重,仍掩不去他那身绝代的风华。
饮完茶,夜离悠悠开口,“娘子,委屈你了,今晚本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但我这身子只怕……”
“相公别这么说,你能早日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轻轻叹息,“陛下真不该下旨让你嫁给我,明知我这身子大概已不成了,他还让你嫁进夜府,这是在耽误你。”
“陛下也是希望国师能早日康复才这么做。”这句话她说得很心虚,却不得不这么说。她无法坦白告诉他,实际上陛下赐婚是另有目的。
倦懒的倚靠着床柱,夜离那双犹如夜星般清亮的眼眸注视着她,“嫁给我这个半死之人,你没有怨言吗?”
“皇命不可违,再说能嫁给国师,也算是雨澄的荣幸。”她语气诚挚。对他运筹帷幄,迭出奇计辅佐陛下击败诸皇子的事迹她一直很钦佩,尤其半年多前在湖畔巧遇他后,对他的仰慕之情更增了几分。
只是看样子他并没有认出她来……虽有些失望,但都时隔半年多了,何况当日她还扮成男子的模样,他没认出她也是自然。
“娘子正值豆蔻年华,让你屈就我这病入膏肓之人,委实是耽误你了。”他幽幽长叹,眉头轻蹙,似是在为她的未来而忧愁。
见他竟在为她担忧,她胸口淌过一抹暖意,真心诚意的开口,“雨澄一直很钦慕相公的才智,能嫁给相公为妻是雨澄的福分,我相信相公定能康复,请相公放宽心好好养病。”
他轻轻摇首,“我自个儿的身子我心里有数,我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没指望了。”他抬起那双如夜星般的眼注视着她,“我不是在说丧气话,而是让你心里有个底。”
莫雨澄那双英气的墨眉微皱,张嘴想说什么时,一名身着黄色夹袄的侍女端进来一碗汤药。
“国师,该喝药了。”
莫雨澄识得她,她名叫玉露,是夜离的贴身侍婢,目光一转,看见那盛着药汤的碗竟然也是金碗时,莫雨澄不禁心忖,这夜离究竟是想炫耀自己的财富?还是他爱极了这些亮澄澄的黄金,所以用具才全都以黄金打造?
瞟见侍女手上端着的那碗汤药,夜离细致的眉峰微拢,觑向莫雨澄,“娘子,你能否替我尝尝那药苦不苦?”
“国师,大夫今儿个改过药方了,他说这药没之前那么苦了。”玉露急忙出声解释。
对侍婢的话夜离似乎不太相信。“大夫每次说改药方,结果那药还是苦的,娘子,你替我尝尝看。”
“好。”莫雨澄伸手接过金碗尝了一口,药汁入喉,虽有些苦涩,但微微透着抹甘甜,她开口表示,“这药不会很苦,你快喝吧。”
他却摇头,“那药你喝过了,我不喝。”
莫雨澄闻言一怔,“是相公要我替你尝味道的……”
“哎呀!”玉露跺了跺脚,“我忘了国师从不吃沾过旁人唾沫的食物,方才应该另外将药汁舀出来让夫人尝才是,这会又得再重熬一碗了。”玉露端着碗匆匆再出去。
微一沉吟,莫雨澄看向夜离,“你是不是不想喝药所以才要我尝?”
他没否认,“都喝了几百碗药,若有效,我这病早就痊愈了,我这会闻到药味就难受。”他缩进被褥里,长睫轻掩,交代了声,“若玉露熬好药,叫她搁着就好,别吵醒我。”
“等喝完药再睡吧,药放凉了,药效就没那么好了。”她劝道。
“我困了。”他阖上眼,不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