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翎花家,雷行云越心惊。没有、没有、没有……翎花家的竹栅、翎花家的藤棚、翎花家的水井,无一存在。
大片空旷荒凉,寸草不生,比起前头邻人的住居,加倍凄然。
而在死寂景致中央,站着一头墨发飞扬的翎花师尊。
月色黯淡,洒落不了辉煌,黑裳相融于夜色,同样乌沉的眸,淡淡膘来一瞥,冷看雷行云奔来。
见这满地荒芜,村民一个都不在,独独翎花的师尊伫立,眉目清明,不见遭到迷惑之相,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这一切怪异,是她师尊所为!
“你、你是妖怪?!你做了什么?!村子呢?翎花呢?!”雷行云吼着,双脚竟打起颤来,不敢再跨前一步。
是他眼花吗?她师尊周身,缓缓流泄的黑雾……是何物?
夜色中的男人,面无表情,俊颜如覆一层冰霜,黑袍微动,右掌五指朝雷行云张开,一条蛇形细雾蓦地窜袭而至,雷行云连尖叫都来不及,便在黑雾中失去意识……
***
双眸猛地瞠大,雷行云惊醒,满身大汗。
他躺在床席上,陈年老屋梁间,还有蜘蛛结网,半敞窗扇被风吹得咿呀响,夹带无名花香,飘盈满室。
屋外听见邻人笑语交谈,说着日前捕获的大山羌,树梢鸟儿叫,远远狗儿吠,一整个热热闹闹。
雷行云跃下床,拍开窗,窗外村景和乐,总是早起的村人,忙于本务,扫地洒水喂鸡鸭,日光透过云层,以金黄温暖照亮村中角落。
昨夜全村的荒谬消失……只是梦?
雷行云盯着窗外好半晌,想再次确认清楚,右手自有意识一般,探进怀中去拿取盛装“铁风骨”的锦囊,低头数起羽瓣数目。
铁风骨之花,瓣数为十,他摘花之前作足了功课,而锦囊内,仅剩九片。
他吃了一片,就在昨夜。
那不是梦!是铁铮铮的事实!
雷行云顾不得漱洗,拖着伤腿,一步步艰辛,一步步刺痛,在后园找到正晾晒衣裳的翎花,胖白趴在她身旁,与一只歇羽于花间的蝶儿对峙。
“……你说,我师尊是妖?全村入夜都不见了?你在草丛中醒来?看见我师尊浑身妖气?周身黑雾缭绕?”翎花重复雷行云方才连珠炮的劈里啪啦,拣重点求证。
然后,她继续抖开湿衣裳,抛上绳竿,当他的说辞是白日里发梦。
“你以为我说梦话吗?!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我亲眼所见,村子确实不见了,只剩满山荒凉,而你师尊一身古怪,他双脚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尽,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丫头,你信我!我没骗你!这村子……你师尊有问题呀!”
翎花停下动作,睨他一眼,发出哈哈两声干笑,又弯身处理下一件衣裳,连胖白都没鸟他。
师尊是妖?你爹是妖你娘是妖你全家才是妖咧!
“不然你今晚别睡,教你眼见为凭!”雷行云去抓她肩膀,要她认真听他说话。
翎花这些年的武不是白练,一旋身,避开他的手。
“我在这生活了多少年,村子有没有问题我比你清楚,我们全村既单纯又善良,谁都不可能是妖。”她句句说得不重,但语意清晰明白。
“丫头!就一晚不睡,我所言是真是假,便知分晓,你有何不敢试?!”
“我没有不敢,只是不信。”不信他如此离谱之言。
“若我说谎诓你,我明早立刻走!”雷行云下了大赌注。
翎花并非想驱赶他,毕竟雷行云仍带伤,然而内心深处确实有个念头,希望带来变量的他,能尽早离开。
“……好,我今夜同你一块清醒,瞧你说的‘全村消失’,是否真会发生。”她终是点头应允。
当晚,月既明,星不稀,夜空如黑布,洒落成千上万星子,各家屋舍熄了灯烛后,穹苍间的星芒,更璀璨数分。
三更子时,翎花悄悄离开房,与雷行云约好在村中老榕树下见面。
入了夜的村子,很静,村人向来习惯早睡,通常二更时几乎已无人走动,一片安宁。
翎花向雷行云投来一瞟,无声在问他:村子呢?哪有不见?
“再等一会儿,我昨夜发现村子不见时,应该是更晚一些的时辰。”他仍旧坚信。
翎花将下颏抵于曲起的膝盖上,努力强打起精神,作息规律的她,早过了好宝宝就寝时间,熬夜对她来说,不是件易事。
止不住的呵欠连连,点不完的脑袋瓜子,终于挨到日芒由山的另一端照耀而出,阳光刺得两人睁不开眼。
而这整整一夜,村子都在。
翎花起身,拍拍裙后草灰,不发一语要走人。
“我、我是真的看到村子消失呀……”雷行云这下也词穷,气势转虚。
“别再说这种话了。”谁信谁白痴呀!
雷行云叹口气,确实,他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吧……
“翎花,我会按照约定,今日便离开这村子。”
“我没有要你马上走,你身上还有伤。”
“不碍事的,我吃了奇花花瓣,已能舒缓内伤。”雷行云并未说太多,解下颈上玉佩,硬塞到翎花手上:“这是我自小佩戴之物,你收下,算是谢谢你救命之恩。”
那块玉佩,碧录通透,完美无瑕,雕刻一头啸天猛虎,中央是苍劲有力的雷字图纹,绝非寻常之物。
翎花不取,与他推诿:“首饰什么的,我用不着,况且如此贵重的东西。”
“收着吧,往后你若有需要,到雷霆堡来找我,只要有此玉佩,堡中人便会视你如上宾。”
“我是真的用不着,我根本不会离开这儿,又怎可能去雷霆堡呢……”翎花不想欺骗他,她打算在这小村落终老一生,永不下山亦可。
当然,是与师尊在一块。
“不来也无妨,当作是留念,让我报报恩吧。”雷行云紧紧握住她的手,连带将玉佩拢入她掌心,不容她再拒绝:“还是你嫌这块太小?那我只好再送个半天高的玉摆件……”
“不要了!我没有嫌它小,我收下便是……你要是以后反悔,想拿回去,只要你开口,我就还给你。”
送都送了,哪可能再拿回来,傻丫头。雷行云当然没挑明了讲,虚与委蛇地笑颔。
“翎花……你师尊……”雷行云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
罢了,说了只会惹她生气,要她留意、要她当心、要她提防,她定又恼他诬蔑她师尊。
最后雷行云道了“珍重”,晌午不到,便拄着木拐杖离村。
翎花没去当面送他,与胖白远远坐在山腰,看雷行云微跛背影,被层层郁林所掩蔽,直至完全不见。
她揉弄狗脑袋,胖白舒服地闭眸享受,她低声自语:“听他说些山下的事,也挺好玩的,什么市集什么灯会……亲眼去看看一定很有趣。”
毕竟是年轻丫头,做不到心如止水,也会被绚烂光景所迷惑,产生憧憬。
“不过,要看也绝对是陪师尊一块去看!”她唇边绽笑,提及师尊,心情很难不好。
也许,过几天向师尊撤个娇,缠他带她下山一趟,师徒俩来个闲云野鹤逍遥游,玩它个一年半载,一洗这几日沉闷。
最好也洗洗师尊要她离开他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