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弯眉毛,回答,「如果我不回家,你就不会在山下徘徊、不会被抓、不会有今天的造化,就算我们很厉害,能够躲过寒冬饥饿、平安长大,现在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儿?连话都说不清楚,披着兽皮的狼子狼女?」
他沉默,她没说错,事情总有喜忧,没有绝对的好坏。
「月月,等这边的事了结,我必须前往南边,最慢过年前后就会回京,我和董叔约定好在京城见面,到时你和他一起进京,好吗?」
「进京做什么?」
「我喜欢你,我要娶你。」
她望着他,清楚这句话他讲得多么郑重,但……她已经十五岁了,宅斗手段懂得不多,人情世故倒知道不少。
高高在上的北阳王没道理娶小村姑,皇帝、皇后绝对不能放任这种事,看重他的太子更不可能同意这事。
就算他够坚持,就算她勉强嫁进北阳王府,光是口水都能把她淹死。所以最好的状况是当姨娘、侍妾,对吧?
然而,想成为盛宠不衰的姨娘得有容貌作基础,她有吗?她有的不过是那段幼时共同生活的记忆。
也许在他最辛苦的日子里,那些天的淡淡微甜会让他感到宁静、舒心,但她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会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美好、顺利。
当生活中充斥太多幸福,那点微甜早晚会让他丢到脑后去,所以她不敢在他身上奢望一辈子。
对于一辈子,她有强烈的追逐,她是个缺乏爱的女子,她需要男人一生关注。
沉默,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也没有继续劝说,也只是凝睇着她,许久许久,他叹口气。「你必须学着相信我。」
徐皎月点点头,她当然相信他,她只是不相信这个时代、这大环境。
他们来到池塘边,池水和过去一样清澈,还是一样满池的游鱼。
徐皎月想起他用牙齿撕下最嫩的鱼腹肉喂到她嘴边,眼底酸酸的,他对她很好,不管是以前或现在。
「多抓几条鱼,董叔最喜欢吃鱼了。」
现在的他不会给她生肉吃,现在的他也不需要下水,他在地上挑选几块小石头,看准游鱼,弹指射出,鱼被石头打到、翻肚,萧承阳身子一跃、双足一点,她还没看清楚呢,他已经把七、八条鱼抛上岸。
她看傻了,崇拜眼光落在他身上,想不透他是怎么办到的。这样的身手,她相信对匈奴的那场战役,绝对不仅仅是天助。
上了岸,他说:「先回去吧,找个月亮大的晚上,我们再去峭壁上。」
「好。」
接手他递过来的鲜鱼,双双准备离去时,却看见两只白狼从林子里走出来,那身形、那傲慢的眼光……徐皎月忍不住想要冲上前。
「等等!」他抓住徐皎月往回拉。
「为什么?怕它们认不得你?」
「不,不是它们。」
不是?他怎么认得出来的?
「它们是一、两岁成年的狼。」
是啊,它们是狼,不是人类,经过十几年岁月,就算没死也该老了。
萧承阳与之对望,它们高抬脖子,那股子傲气与他的兄弟一个模样。
见萧承阳没有恶意,两匹狼顺着方才的方向走到池边喝水,之后跳下池子,狼爪一勾一捞把几条鱼给抓上岸。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压根没把萧承阳和徐皎月放在眼里,它们饱养一顿之后,又往林子走去。
「上来,我背你。」萧承阳道。
徐皎月不矫情,直接趴到他背上去。
进入林子,他跟在白狼身后,走过一段路,白狼发现两人始终跟着,警告的低嚎声起,他没理会,它们加快脚步,萧承阳依旧保持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它们飞奔,他跟着飞掠,它们卯足力气,他施展轻功,速度在伯仲之间。
他们穿过林子,直奔山顶,看着它们宾士在他熟悉的路径上,他弯下眉眼,勾起唇角,自在地笑开。
是它们,他有把握。
两刻钟后,萧承阳和徐皎月来到熟悉的悬崖峭壁。那里有二、三十只狼,灰的、黑的,还有……
萧承阳眼底透出一丝温柔,他把徐皎月放下来,拉着她的手缓步上前。
看见人类走近,狼群起了警或,原本趴卧在地上的它们一只只站起身、拉高脖子,阴沉凌厉的目光锁定两人,好似下一刻就要扑将上来。
徐皎月当然害怕,那是几十双非善意的目光哪,但她咬紧牙根,紧跟着萧承阳的脚步慢慢上前。
他的脚步沉稳,态度坚定,她没有练武,视力远远不及他,但他老远就看见了……看见他的好兄弟、好姊妹。
萧承阳越走越近,周身的气势让狼群们感到畏惧,然它们不肯后退,虽然焦躁,却依守在两头老白狼身前。
它们不断地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试图警告两人。
直到萧承阳走近了,直到他身上的气息更浓烈了,被围在中心的两头老白狼才张开半垂的眼睛与他对视。
萧承阳微微一笑,对着远山一声长啸,那道满载力量的声音,震摄了狼群。
紧接着,两只老白狼歪着身子,用尽力气站起来,也跟着他引吭长啸,可是它们老了,啸声不复过往,萧承阳的心抽着,淡淡的哀愁隐在重逢的喜悦中。
心涩得厉害,他应该早点来……
啊——呜——萧承阳再次长啸,老白狼走出狼群,一左一右站在他身旁,跟着他啸鸣。
啸声高高低低,响彻山林,紧接着狼群们也跟着嚎叫,一声接过一声,像是庆典、像是热烈欢迎。
徐皎月看着萧承阳、看着狼群,他们的啸声像高亢激昂的交响乐曲,美妙、热烈、激情,她不晓得人与狼之间可以这样契合,突然,觉得他,觉得……长啸比说话更适合他。
这个晚上,萧承阳和徐皎月没有回董裴轩那里。
萧承阳陪着老白狼说话,不管它们听得懂不懂,都叨叨絮絮地说着,这个晚上,他说的话,大概抵得过这十几年中讲的。
徐皎月没有打扰他们叙旧,她坐在年轻白狼身边,轻轻抚着它们的背。
好像很享受似的,它们还翻过肚子让她搔痒,天性谨慎狡狯的野狼怎会轻易将弱处示于人前?那是因为,信任。
「给你们取名字好吗?」
小小的脸在他们嘴边轻轻磨蹭,许是很喜欢这个动作,它们伸出舌头轻舔她的脸,微微的痒,逗得她咯咯笑不止。
「给你们取名字,好不好?」
它们低低地发出声音,哼哼、啊啊、嗯嗯………她把几个字凑起来,说:「你叫嗯哼、你叫啊哈,怎样,喜不喜欢?喜欢的话,舔我两下。」
她从荷包里拿出糖块放在掌心。
它们未必喜欢这个名字,但肯定很喜欢她掌心的糖块,两匹狼舔得不亦乐乎,于是很悲催的,它们有了两个不着调的名字。
山上的夜比山下寒凉,但抱着两匹年轻力壮的白狼,怎么也冷不到她身上。
她轻轻给它们哼着催眠曲,迷迷糊糊入睡前,她还听见萧承阳醇厚的声音对着老白狼说话,口气里的温柔,谁也不曾听见过。
天亮,一夜没睡的萧承阳向众狼告辞。
临别依依不舍,十八相送似的,狼群们簇拥着他们和大白狼缓缓下山,直送到池塘边才停下脚。
徐皎月和萧承阳走开几十步,发现嗯哼、啊哈还跟在身后,徐皎月舍不得它们,蹲下身又抱又亲好一阵,才摧促它们快点回去。
但它们不走,始终跟在身后。
萧承阳皱眉,犹豫片刻,再回到老白狼身前,蹲下身,额头顶着它们的,问:「要我带它们兄弟走?」
老白狼呜呜几声,好像真的能听懂他的话似的。
徐皎月没有催促,安静地看着他们交流,半晌后只见他起身道——
「知道了,我会带它们去见见世面。」
萧承阳牵起徐皎月,领着两匹白狼下山。几步一回首,对着老白狼再挥手,她相信,他真心把它们当成亲人。
「你对童年还有记忆吗?」徐皎月问。
「有。」
「那时跟着一大群狼,你不害怕?」
「我是喝白狼的奶长大的。我不记得自己怎么被抛弃,怎么被它们捡到身边,但从我有记忆开始,是它们的身体温暖了我,我跟着它们捕猎、跟它们嬉戏,我跟着它们在丛林峻岭间宾士跳跃,那让我领略自由的快乐。当然,这也让我与后宫处处局限的生活格格不入。但那几年,我过得很开心。」
那几年过得很开心,代表这几年并不开心?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北阳王,即使他得到所有人的艳羡与嫉妒?
荣华富贵、名利荣誉无法带给他快乐,生活予他的,更多的是义务责任与压力?这样的他……多么辛苦?
想起那个得到一件简陋粗糙兔皮衣服的小男孩,想起他高兴,手舞足蹈的模样,握住他的手,她又心疼了。
明明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明明是个伟岸的英勇将军,怎么老是让她感到心疼?
「不觉得自己跟它们不一样?」
「觉得,但我好强,不服输,小时候也被其他的狼欺负,在它们眼里,我是个废物,然而我的倔强大概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自知体力不如它们,自知没有尖锐的牙齿和爪子,我只能用头脑取胜。我偷偷跟在猎人身后,学习他们用箭猎杀动物、埋设陷阱,我趁着夜色偷走他们的弓箭,用他们的方式打猎,直到我捕获的猎物远远超过它们,在狼群中我才有了自己的地位。」
「狼的社会里,也有阶级地位?」
「对,狼是很聪明的动物。」
「它们再聪明也无法教导你太多事,回到人类世界,你肯定吃不少苦头。」
想到皇子公主们的讪笑欺辱,想到在陌生、冷漠的后宫里求生存……糟糕,她又心疼了。
「是。但是我骄傲、倔强。」
「骄傲、倔强就能克服一切吗?寂寞怎么办?伤心怎么办?谁能为你分担?」
没错,在狼群中,虽然无法用言语沟通,他不曾感到寂寞,但在人来人往的后宫,他却觉得自己是独行侠。
「原该寂寞的,幸好有个和我一样笨、一样无法融入人群的萧夜,让我不觉得孤独。」
萧夜?他提过两次了,那个人对他肯定很重要吧。
还没见着面,徐皎月已经喜欢上他,她感激有他在,冲淡萧承阳的孤独。
她微笑。「是啊,还有个你不肯喊一声的师父在,有他在,辛苦少很多,对吧。」
他轻哼一声,「有他在,你才会晓得什么叫做辛苦。」
「他待你不好吗?」
「好,简直是太好!」他说好,却讲得咬牙切齿,听得她满头雾水。「等你到京城见到他,就会明白。」
到京城……她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