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时候,他很明白自己又病了。
这样的感觉,他早已习惯了。
他每年都会像这样病上几次,就是太医来了,也只是照例的开药,然后摇头叹息让他“好好养着”。
他很想笑,他的库房里有着别人花重金也求取不来的好药,甚至可以说,各种珍贵滋养的好药材,他的库房里都有,百年人参、顶级何首乌或者是灵芝,样样都是大有来头,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年又一年的生病。
不是太医无用,也不是补药没起效果,是他的身体就是不争气,用了再好的汤药,也就是如此了。
寒郸零的意识模糊,想着过去,想着自己这破败的身体,最后忍不住想起带给他人生中难得欢笑时光的齐媚娘。
敢在他面前说实话的只有她了,甚至不惧他的命格,还敢接近他的,也只有她。
他身边亲近的人没几个,虽有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但是每每相对无言,都让他觉得彼此的关系还不如陌路人。 或许,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也或许,如果他愿意没有心,也就不会一次又一次的伤心。
这些年,他说服自己把生命、情感看得淡,也说服自己他原本就是这种人,可每当生病时,他总无力抵抗那些四面八方袭来的寂寞与脆弱。
寒郸零病得迷迷糊糊,思绪也是一段又一段的,才刚想着和家人的疏离关系,接着又想起了齐媚娘说起自家接二连三的丧事时,那虽然哀伤却又试图洒脱的口吻,然后是她那天转身离开,接下来几天不闻不问的画面。
忽然,头上一阵阵的感受到清凉,掌心里也像是抓住了一股暖流,让他不禁加重了力道的握着,不想放开。
迷糊中,他似乎又听见了齐媚娘的声音,听见她像是安慰孩子一样轻柔的声音,还有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再次沉入睡梦中,这次他睡得安稳多了,只是手还是紧紧的握着那个让他感觉温暖的东西,不愿放开。
似乎过了许久,寒郸零再次醒来的时候,淡淡的晨光已透过窗纸照进来,而不是无止境的黑暗,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草木香,那是大雨过后独有的清新味道。
他全身发软,却出乎意外的觉得精神还不错,转了转头,这才看到一个女子趴在他的床边,他有些意外,却没出声,视线从那女子平放在床上的素腕看去,然后看到与之交握的是自己的手。
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微愣,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不放,那样的温暖让人舍不得放开,即使心里知道他们不适合这样的接触,心里却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自己,只要再一下下就好、再一下下……
就这样,让他再感受一下从另一个人身上传来的温暖是什么滋味。
或许是因为他的视线太过热烈,也或许是照顾他一夜的齐媚娘本来就没睡熟,没过多久,她就缓缓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后,先是恍神了下,接着马上绽放出一抹惊喜而灿烂的笑容。
“长福,你醒啦?!太好了!”齐媚娘连忙站起身,手自然也抽开了,“醒了就好,要不要喝点水?你都发热一整天了,现在应该渴了吧?”
她的手一抽出,他反射性的想握紧,但是虚弱的他没有她的速度快,只能眼睁睁看她站起身走到桌子旁。
手中空空的,残留的余温反而让人更加怅然,寒郸零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微微轻握,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清晰。
齐媚娘倒了杯水后走回来,坐在床沿,小心的将他从床上扶起来,将一个软枕往他后头垫了垫,才将水端到他唇边。
“喝点水。”她小心的一口一口喂着他,另一只手拿着帕子擦拭偶尔滑落的水珠。
喝过水,寒郸零也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他轻轻说着从刚刚就存在心底的疑问,“你怎么来了?”
“你都病成这样了,我不来怎么行。”齐媚娘睨了他一眼,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着。
虽然观月昨天临时把她从尼姑庵里带出来稍有不妥,但是在昨天那样的情况下,如果她不来,或许会后悔终生,所以她还是很庆幸他那样做了,不过因为不清楚寒郸零的态度,她选择替观月遮掩。
寒郸零见她没说老实话,也不追问,他知道自己该找谁问才能问得到答案。
说着,她起身到桌旁放下茶杯又端了一碗东西来,“来,听观月说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先吃点米汤暖暖胃。”
齐媚娘自了一汤匙,又仔细的吹了吹才送到他唇边,寒郸零也没有任何推拒的一口吃了下去。
那米汤十分的稠,看得出来是花了很多功夫熬的,丝毫尝不出颗粒感,非常好入口。
见他看着碗以为他吃不惯,齐媚娘轻声的解释,“这是昨晚特意帮你熬的米汤,熬了好大一锅粥,只把上头浓浓的那层米汤捞起来,一锅也只取了这么一碗,虽然不算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老人家都说,这米汤最是滋补,你身子不好,平日里也吃得也太过精细了,更该多吃点这个。”
寒郸零听她说着,脑海里幻想着她站在锅灶边,拿着汤勺,一点一点的从锅里捞出最上层米汤的画面。炽热的灶边,她挽着袖子一勺一勺轻轻的掠过热粥,忍着闷热,只为了替他取这样一碗米汤来……
不知道怎么的,忽然间他的鼻头有些发酸,看着她的眼神更加复杂却柔和。
一时情不自禁,他主动伸手握住她拿着汤匙的手,齐媚娘被他突然这么一握,身体不自觉的轻颤了下,有些诧异又害羞的回望着他,对上他灿亮如星般的眼眸时,又忍不住羞得垂下头来。
想抽手却感觉他用力了几分,那手就又抽不回来了,只能任由他握着。
心脏抨评的跳着如小鹿乱撞,她从来没有这样奇怪的感受,第一次与亲人以外的男子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长长长……长福……你……我……”齐媚娘脸上一片嫣红,结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仔细看却是骨节分明,十分优雅,分明是他握着她的手,她却怕自己做惯粗活儿的手磨疼了他的。
寒郸零握着她的手,感觉有点粗糙,却很温暖,他一开始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本来下意识想松开手,但是看着她惊诧羞红的脸,他却又无可自拔的紧紧的握着。
他凝视着她,看着她丰润的唇,本来想说的话似乎都忘了,他轻轻的往她的脸侧靠近,齐媚娘早已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在他的脸越靠越近后,她忍不住紧闭着双眼,可颤动个不停的眼皮说明了她有多慌。
像是很久,或者是只有一瞬,他温热的鼻息拂上了她的脸颊,接着是略带凉意的薄唇轻轻贴上了她的,像是花瓣被清风拂过一般,轻轻柔柔的,又带着点甜蜜。
他一手揽着她,一手依然握着她的手,在她的唇上轻轻厮磨着,一下又一下,直到她羞得脸颊染上一片火红,他才退了开来。
两人之间陷入一片沉默,她依旧紧闭着眼,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齐媚娘觉得自己快疯了。
不!或许是她早已经疯了?!否则她怎么会和一个才刚认识几天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心中除了小鹿乱撞及第一次与男人接触的羞涩外,并没有半分的厌恶,甚至还有点……欢喜?
这是怎么回事?她曾替自己算过,自己已经没有了桃花正缘,本该孤家寡人度过余生,怎么如今被这男人一撩拨,她又像个春心大动的小姑娘一样,不过几下就如同软泥般随他摆弄?
“媚娘,看看我。”寒郸零看着她红艳如火的脸庞,柔着声音轻哄着。
她咬着唇,在他的柔声轻哄下怯怯的睁开了眼,望着他笑得一脸温柔的脸庞,除了羞涩外,心中还有点酸酸涩涩的感觉。
如果他不是那样的命格,如果不是命格拖累了他的身体,他想必是一个芝兰玉树般的好儿郎吧!只要他想,就是骑马奔驰,驰骋江湖也难不倒他,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将她的手握紧都没有力气,握着她的手也冰冰冷冷。
如果他能够摆脱那样的命格的话……刹那之间,这样的念头不断的在齐媚娘脑子里打转。
寒郸零不知道不过短短一瞬,她心里已经想了这么多,只是看着她羞涩的模样,忍不住放软了声音问道:“我知道我刚刚唐突了你,但如果可以,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齐媚娘飞快的睨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嗫嚅的说:“什么怎么想的?”
他总不会要她亲口对他说,自己心中很是欢喜吧?哎呀!这样羞人的话她怎么能够说出口呢!
一想到这里,齐媚娘不禁回味着刚刚两人唇碰唇的画面,这下不只脸上更红,就连耳根子及脖颈也染红了一大片。
看她不若平常爽利的羞涩模样,寒郸零轻轻一笑,眼角带上一抹笑意,原本隽朗俊秀的脸庞带出一种诱人的味道。
“本朝并不禁寡妇改嫁……若你不嫌弃我这种带病之身,可能连一年都活不了,不在意我自私地想要再坏你一次名声的话……我们凑合着当一对可好?”
寒郸零第一次毫不遮掩的把自己的真心说出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齐媚娘自己评估。
他承认他自私,明知道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却还是私心想要抓住这个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
他给的名分,未来会成为她的枷锁,他只给得起荣华富贵、衣食无缺,却给不了她一个健康的丈夫,甚至是普通夫妻的生活。
所以,他如今把话给说得明白又自私,只是想把最坏的一面说清楚,让她能好好思忖。
虽然他也在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强硬的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不是个冲动的人,明知道自己极有可能会拖累她,他应该像往常那样把人给推得远远的……但他没有,而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对她摊牌。
只因为他真的太渴求这样单纯的温暖,只因为他真的一个人孤单的活了好久好久……
他不想在离开尘世前,只能孤孤单单的阖上眼,最后守在他身边的只有门外的小厮。他希望自己离去时还有人会替他伤心,而不是假意的慰问后,心底却庆幸着这样的不祥之人终于从人世消失。
越想,寒郸零深邃的眼里闪过更多的坚定,那些想法似乎一次又一次的说服了他本来还犹豫不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