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里画设计图,她打算在秀水居帮婆婆搭棚架,种植爬藤瓜类,她还预计在棚下弄张大矮桌,像韩剧里看见的那种,人可以坐在上面吃饭喝茶聊天。
她已经跟王管家提过这事,王管家还帮她找了府里的仆役立山来帮忙。立山入府做事前是木匠,手艺不差。
构思得太过入神,竟连韩墨楼走进内室,甚至站在桌旁,她都没发现。
「在做什么?」韩墨楼睇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声。
听见他的声音从那么近的地方传来,她吓了一跳,抬起头,见他已沐浴更衣完毕,一身轻爽的站在旁边,她愣了愣。
他取起她的纸张,「俄以为你在画山绘水,看来不是。」
「是瓜棚的设计图。」她说。
「瓜棚?」他好奇地又看了看她画的东西,「这上面的是瓜棚,那旁边跟底下是什么?」
「是篱笆跟坐卧的台子。」
他微微蹙起眉头,不解地看着她,「我没见过这样的篱笆,坐卧的台子又是什么?」
她将设计稿从他手里抽回,摊在桌上,解释给他听,「我要帮娘打造一处休憩的小天地,这上面搭上棚架,可以种植爬藤类的瓜果。这两面立起篱笆,这篱笆竹条交岔处可挂上花草植栽。这一面呢,我要砌个简易的砖灶,劳务之余,我跟娘可以在这儿烧水煮茶,品尝茶点。」
她兴高釆烈地继续说:「还有这个台子,平时可以在上头吃吃喝喝,但只要摊上张软垫,就能在午后打个小盹,秀水居还有多余的地儿够用的。」
听着她的计划,再看着她脸上那愉悦的表情,韩墨楼不只看痴了,一天的公务辛劳彷佛也得到了缓解。
「欸!」突然,她一脸正经的看着他,「你先别走漏风声,为了给娘一个惊喜,我已经跟王管家及立山商量好了,先在别处将棚架、篱笆跟台子制作好,然后再移至秀水居组装搭建。我预计在中秋前完成,那么中秋时就能在那儿赏月了。」
「娘一定会很开心的。」他注视着她,温柔微笑,「一眨眼,你嫁进我们家也两个月的时间了,自你进门后,娘每天都很欢悦,往日静寂的秀水居也总是欢声笑语不断……」
「我娘……」她想起在二十一世纪的妈妈,再想起顾秋心早逝的生母,忍不住一阵鼻酸,「我跟我娘亲已经永远的分开,再也不会相见,母女缘薄,实在无奈。」
说着,眼角迸出了她未发觉的泪珠,「嫁进了韩家,发现娘是个温情朴实之人,我与她很是投缘,自然也就将她视如亲娘般,希望能与她为伴,也希望她天天都开心……」
她话未说完,他已伸出手,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揩去她眼角的泪水。
迎上他那温柔漾着怜惜的目光,她心头一阵悸动。
何止韩老夫人是个温情之人,他也是呀!
「娘身子弱,掉了几胎才好不容易生下我,本以为之后可以为我再添三两个弟妹,却不料父亲骤逝,她这心愿再也无法实现。」他那幽深的黑眸里,满溢着感激及欣慰,「你来了,她像是多了一个小女儿般,不知有多欢喜。我少时为求功名,昼夜苦读,求取功名后又因为公务繁忙无法经常承欢膝下,娘虽不说,但想必十分寂寞,其实该谢你的人是我……」
在他目光注视下,她莫名有点羞赧,低下头,身子稍稍往后一缩,然后再抬起脸来看着他。
「你不必谢我,这是我对你的回报,我已是你的妻子,你理解并尊重我的一切,所以……」
「因为我的心很大。」他打断了她。
她微顿,疑惑地问:「心……很大?」
他点头,「我要的不只是名实相符的夫妻关系,我还要你的,你真心实意想成为我韩墨楼之妻的心。」
闻言,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胸口像是被轻槌了一下,不痛,但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可那难受不是苦的,是甜的。
甜得难受。
「我的好兄弟为了娶一个自己选的女人,闹腾了好些日子,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只觉得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人皆如是。」他笑望着她,「其实你洞房之夜对我说的那番话,他也说过差不多的。」
「你说的是通州府尹鲁自行?」
「你知道?」他微顿。
「娘跟我说了韩、鲁两家的事……」话题转到鲁自行身上,她突然觉得轻松许多,「她说爹早逝,是鲁家接济了你们母子,你有今天的成就,恩师厥功至伟。」
提起恩师一家人,韩墨楼眼底有着一丝温情柔软。
「幸好你没丢了恩师的脸,顺利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她说。
「我考取功名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兴利除弊,造福社稷。」他神情一凝,眼神中透露着忧国忧民的愁思,「前朝上至朝堂,下至州官多是狼戾残忍、昏庸无能之辈,权势及资源落在那些立身不正之人手中,百姓苦不堪言,父亲认为若未能有一官半职在身,实在难有所作为,只可惜他时运不济又英年早逝,梦想未能实现。」
其实,她已从婆婆口中得知他几年来官运低落、仕途多舛,便是因为他正直敢言,清廉公正,不谙为官上位之道,亦不懂得逢迎上意,才会错失一次又一次的升迁机会。
他考取功名,不为利禄,而是为了谋庶民百姓之福,这等情操,令人敬佩。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给予他赞美及鼓励,「我知道你为何做官,也知道你仕途并不顺遂,但别忘了你的初心,别随波逐流,别让这浊世污染了你。」
听着她这番话,他胸一热。
「不过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讲的是人情世故,光会做事是不够的,你也得学着怎么做人。」她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建言,「你的鲁兄弟必定跟你相同,都是正直之人,可为何他官运亨通呢?当然运气是很重要,不过我想……他一定比你圆融世故得多。」
他点点头:「确实,自行他经常说我这耿直的性情很是坏事,但我只是不愿辱没了先父及恩师的声名。」
「外圆内方是为人处世之道,磨去你的棱角,保有你的正直,我相信你能做得更好。」
她这番言论让他越发对她感到佩服,她年纪轻轻,又是养在深闺后院的闺阁女子,平日里见的、谈的都是那些日常之事,可当她提起世道、提起政治,又有一番非凡的见解。
「你总是令我感到惊奇。」他直视着她。
「哪方面?」她问。
「各方面。」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我越来越庆幸当初我没被你说服,依旧坚定的娶你过门。」
听着,她脸一热,却故作不驯地反驳,「咱们一起生活还不算久,你现在下定论未免太早,说不定再过个一年,你就想休了我呢!」
韩墨楼唇角一勾,「那就让时间证明吧!」
她视线一斜,迎上他专注而炽热的眸光,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初时还真以为他是个无趣的读书人呢,第一次在黑风寨见到他时,他表现得冷冷的,不多话就算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当时她还想着以后要跟这种男人生活,那可真像是住在广寒宫里。
如今,她对他的看法不同了。
只要他们独处,他总是用炽热的眼神看着她,毫不隐藏,那霸道的、理直气壮的目光,总是烧得她全身发烫。
这男人,根本是扮猪吃老虎。
「对了,」她话锋一转,「你的鲁兄弟为了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而闹腾了一些时日,现在可觉得值得?」
「值得。」他说:「他们夫妻感情和美,也已育有三名子女。」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三个了?鲁兄弟今年贵庚?」
「与我同龄。」他说。
「人家都生三个了?」她忍不住嗤地一笑,「你输惨了。」
他不以为意,反倒深深的看着她,「我会追上的。」
她一顿,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深坑,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故作镇定,「我……困了,不聊了。」
说着,她把东西搁下,飞快地溜上了床。
亥时,虞县县衙左翼楼的书斋里,仍旧灯火通明。
书斋里除了韩墨楼,近卫得胜,随侍的心砚,还有师爷左平,总捕头司徒敬及副手蓝玉夫。
韩墨楼初到虞县时,发现县府衙门官兵无能,文员散慢,为了整饬官纪衙务,他找来自己的人马,遣走顽劣乖张,贪妄散慢之辈,重新招募新血。
左平是他在京城任职时的同僚,为人正直廉明,可与他无异,皆不受上位者的青睐,早早辞官回老家当教书先生,在他去信邀请后,便带着一家老小前来虞县为他效力。
司徒敬跟蓝玉夫是他习武时的同门兄弟,跟鲁自行亦是交心旧识,司徒敬本是鲁自行府衙里的教头,他为了整顿衙门,于是向鲁自行借人。
蓝玉夫原是一间武馆的武师,一听说他这儿需要支持,二话不说就邀了十数名武馆的有志之士,跟着司徒敬来了。
有了这些可靠的左膀右臂相助,虞县官衙总算慢慢有了起色及进步,加上这半年来多方察访,他才知道前任告老还乡的知县马良,根本是个贪贿之徒。
他以职务之便,图利商贾,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不只贱价出租公田,让那些富人以微薄薪酬找来穷人为他们耕种,甚至还将职等较低、不易察觉的公职卖给一些仕绅富户。
马良在虞县十年时间,对县务毫不用心,眼底只有酒色财气,每每想到这样的贪官污吏竟可告老还乡、全身而退,他便感到愤怒。
「左师爷,你与商会那边交涉得如何?他们可愿重新拟定公田租约?」他问。
「先前的租约一打十年,如今还有三年才到期,商会里的那些个大老爷们都坚持等到约满。」左平一叹,「有契约在手,他们站得住脚呀。」
韩墨楼浓眉一皱,嗤一声,「一约十年?还真是稳赚不赔。」
「马良肯定从商会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左平说着,眼底有着无奈。
「那是当然。」韩墨楼神情一凝,声音低沉、微带愠意,「官商勾结,事事剥削,那些穷人小农只能为人牛马,实在不公不义。」
「确实如此,但商会那些人在城里呼风唤雨,又有租契在手,恐怕官府也无法动他们分毫。」左平说着,又轻叹了一声。
韩墨楼沉默须臾,若有所思,「我岳家是商会一员,若有必要,我亲自走一趟顾府,请岳父出面斡旋协调。」
左平却面有忧色,「大人,顾老爷虽无承租公田,但与各家商号富贾皆有交情,其买卖的粮抹有六成都是向这些人收购,要是重新拟定租约恐怕也会损其利益,我怕他不会答应大人所托,与这些仕绅们交恶。」
韩墨楼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为了公义,他仍得一试。
「我明白,可这是目前唯一途径。」他以希望的眼神看着左平,「总之你继续与他们交涉,后续再议。」
左平一揖,「卑职明白。」
韩墨楼转而看着司徒敬跟蓝玉夫,问道:「之前西北流民在街头行盗窃之事,可有斩获。」
「大人,属下已逮捕十数名盗窃抢夺者,他们全是西北战事之后的孤雏。」司徒敬续道:「属下得到消息,他们这些人也在西北各城到处流窜、闹事行抢。」
韩墨楼神情一沉,面有忧思。
「战后孤雏流民四散流窜,未能得到安置,饥饿起盗心,也是难以避免。」韩墨楼又问:「他们可有群聚之处?」
「经属下审讯,获知他们常在城北的屠生巷出没。」
「屠生巷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处,这些孤雏在那种地方,极易遭到利用。」韩墨楼思考时,总习惯性的以中指搓揉眉心,此时,他的眉心已有一道红色痕迹。
「大人,在属下审讯他们时,还获知一件不寻常之事。」韩墨楼眼睑一抬,神情冷肃,「司徒兄说吧。」
「这事……」司徒敬面有犹豫,欲言又止,斜眼瞥了蓝玉夫一记,似乎在征询蓝玉夫的意见。
韩墨楼视线往蓝玉夫脸上一扫,「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蓝玉夫性情耿直,情绪奔放,说话做事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他按捺不住,冲着司徒敬说,「你不好说,那我说好了。」
说完,他也不管司徒敬同不同意,开口便道:「我们发现一件不寻常之事,与顾家有关。」
听到「顾家」二字,不只韩墨楼微震,左平、得胜跟心砚也都露岀惊疑的表情——蓝玉夫口中的顾家,应该就是韩墨楼的岳家吧?
「大人,我们从那几个遭逮捕的孤儿口中得知,在他们之中,有个名叫六子的少年在去年入了黑风寨,那个少年偶尔会进城走动,之前还跟他们碰上了,」蓝玉夫续道:「他们听六子说,十天前黑风寨在牛溪道上劫了一批货。」
六子?他之前上黑风寨要人时,便是一个名叫六子的少年领他到寨子口等候换好装的顾秋心。
名字跟人对上了,那消息肯定不会有错。
只不过,牛溪道沿着水路而辟,离官道有点距离,因为偏僻,鲜少有人借道而行,为什么运货的商队会选择这条路?
再者,牛溪道不在黑风寨活动范围之内,黑风寨又为何跑到牛溪道去劫货?
「黑风寨劫的是什么货?」他问。
「说是一些布疋跟药材。」
「顾家的?」他嗅到一点不寻常的味儿。
「正是。」蓝玉夫回答。
难怪司徒敬要吞吞吐吐的,这事确实有点蹊跷,况且都过去十天了,为何顾家没报官?又是什么货物,竟让他们舍弃安全的官道走了一条偏僻小路?
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几个月前,顾家的画舫在离川遭劫,顾秋心因此落水,可顾家却未提只字词组,刻意隐瞒。
当初,他以为顾家或许是顾及顾秋心即将出嫁,怕损了她的闺誉,导致婚事生变,才会隐而不扬,可如今再加上这件事,还真是启人疑窦。
「大人,兴许是顾家爷不想令您担忧,给您添麻烦……」司徒敬猜测。
韩墨楼不语,若有所思。
他想,他该亲自问问那几个孤儿。
「今儿晚了,明早我要审讯那几个孩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