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寿宴之后,唐川没有再入宫,唐世龄也没有再见什么外臣,他每天依旧一边练功,一边读书,他现在用的那把剑正是唐川送给他的秋水长剑。
几天之后,方千颜想他大概已把唐子翼的事情丢在脑后了,少年心性,哪里会事事都认真?结果这一天,唐世龄忽然对她说:“你叫人准备车马,咱们今天出宫走走。”
自从方千颜当年带他出宫去逛登封楼之后,这位太子就很喜欢逛外面的街市,每个月至少都会出去一两次,所以她对他现在的话也不觉得奇怪。
吩咐下去,备好了马车,两个人一起出了宫,随行的还有四名内侍,护卫在左右。
在马车中,唐世龄忽然静静说道:“一会儿我要杀一个人,你在旁边看着就好,等那人死了,你就大声喊叫,说太子遇刺。”
她悚然一惊,望着他平静如水的脸庞,不由自主的捏紧指骨,“殿下要杀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说得淡然又神秘。
马车一停,依旧还是他们最爱来的登封楼。
因为常来,掌柜的早就熟识他们了,后来他们再来时,唐世龄不再穿小太监的衣服,只做普通大家公子打扮。
唐世龄下马车之后,掌柜的立刻笑迎出来,“唐公子来了!您楼上请,您常包的雅间儿一直给您留着呢。”
唐世龄说道:“一会儿我有位同宗的客人到,把他直接带上楼就好。”
“是、是,您放心,一定一定。您先稍坐,我叫他们给您送几道您最爱吃的小菜。”
方千颜听到“同宗”一词,心中就明白大半,立刻紧张起来。等到进了雅间之后,她将房门一关,急急说道:“难道殿下约了唐子翼?”
唐世龄一脸似笑非笑,“说了要给你出这口气的,本太子一定说到做到。”
“殿下,那是勤王世子!”
唐世龄冷幽幽地说:“你也知道勤王这只老狐狸绝不肯轻易和我们联手,不给他一点刺激,他会一直拖下去,拖到我答应给他十六郡的要求。”
“殿下为何不考虑唐子翼的提议?”
唐世龄盯着她,“你真愿意跟着唐子翼?做他的女人?”
“若是以奴婢一人的牺牲可以换得殿下江山,奴婢愿意……”
“你再说一遍!”唐世龄紧紧抓着她的腕骨,眼神阴冷得像是能结冰,“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愿意?”
方千颜忽然鼻子一酸,眼眶袭上一股热气,“殿下,大局为重。”
“哼!你若是心甘情愿地说愿意,那你就一点也不值得我心疼!”他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那条街道。
方千颜走近他,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殿下,别生气了,奴婢不是想离开您,但是您应该知道我们眼下的形势,摄政王一人专权,我们外无强援,内无帮手,殿下心心念念的大业,还要等多久才能成就?”
唐世龄盯着楼下的街道,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忽然,他说道:“你知不知道这登封楼为什么会建在这里?”
方千颜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跳跃话题到这里。
“这里紧挨着摄政王府,前面这么热闹,摄政王怎么安心办公?”唐世龄冷笑道,“咱们摄政王还真是喜欢闹中取静。”
方千颜静思片刻,问道:“殿下是不是在怀疑这楼里……不是个干净地儿?”
“摄政王的耳报神那么多,除了朝中那些墙头草拍马屁之外,这外面的事情他若要想知道,必然还得有点门路。”唐世龄跺了跺脚下楼板,“这楼下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更是四面八方买卖消息的好地方,若这里是唐川的地盘,那就难怪唐川耳朵长,手也长。”
她思忖,“若殿下也有这么一个地方的话,就不会一天到晚被局限在皇宫之中了。”
“要建这么个地方也不容易,总要有个可信的人去管着,但是本太子手下现在可用的人不多……”
说到这里,外头传来掌柜的正在和人说话——“唐公子,您这边请,那位唐公子正在楼上等您。”
方千颜的表情一下子刷白,紧张地看着唐世龄,“殿下三思!”
“站在本太子后面去,不许说话!”
唐子翼推门进来,看到两人,顿时笑着要向唐世龄行礼,唐世龄忙摆手,示意不要泄露他的身份,笑道:“多年不见堂哥,难得你来京城一趟,在皇宫中吃饭太拘礼,所以小弟请你在这里吃个便饭,堂哥也别和小弟客气。”
“哪里哪里,殿……堂弟你真是太客气了。”
唐子翼看着掌柜的离开,又瞥了一眼站在唐世龄身后神色淡漠的方千颜,笑道:“方姑娘是一直陪在殿下左右的人物,今日也该有姑娘一席之地,姑娘也请坐吧。”
方千颜淡笑,“两位公子面前,哪有奴婢坐的位置?”
“世子要你坐,你便坐,不要显得是我不懂得怜香惜玉似的。”唐世龄端起笑脸。他一笑时,便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天真烂漫,看起来真是稚子可欺。
方千颜坐下,唐子翼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那晚劳烦姑娘为我送来宫廷晚宴佳肴,道道菜都很可口,只可惜我当时独自一人品尝,实在是有些寂寞,若能有一天见识一下宫廷盛宴的景象,倒是我的福分了。”
唐世龄笑道:“其实你那晚要留在宫中也就留了,怪你自己太听叔父的话,难道自家兄弟要留下吃顿饭,我还能不准吗?千颜回来和我说,你一个人在客栈中冷冷清清的,听得我心里都发酸,倒好像是我不给你这顿饭吃似的。”
“哪里哪里,实在是我父亲怕我们此次入京太过引人注意,唐川始终在猜测我们入京的目的,如果我们逗留在宫中,势必又要被他关注。”
“那又如何?勤王坐拥精兵数万,又常年不在京里,还用在乎唐川那个伪君子?”唐世龄亲自给唐子翼倒了一杯酒。“堂哥,我敬你这一杯,算是为你接风洗尘。”
唐子翼一笑,“不敢有劳殿下。”他瞥向方千颜,“要不然,就劳烦姑娘今日为我们执壶?”
“那是奴婢的荣幸。”方千颜屈膝一礼,站过来,端起杯子递到唐子翼的面前。
唐子翼抬头看着她,微笑着接过她手上那杯酒时,手指有意无意的在她的指上摸过。
唐世龄还在笑着,“这家酒楼有不少好吃的菜,小时候千颜带我来吃,我就喜欢上了,一会儿你可要多吃点儿。”
“方姑娘真是殿下的左右手,待日后她大了,出宫了,殿下只怕会很惦念这个贴心的人儿了。”唐子翼默默喝着那杯酒。“我自小到大,身边都没有像方姑娘这样得力的人,殿下真是好福气,或者宫里调教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唐世龄笑说:“那等你和叔父离开时,我送你几个丫头。”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唐子翼将空杯放到方千颜的面前,方千颜淡笑着将那酒杯又斟满。
“叔父所提的条件,我已想过了。”唐世龄将一片薄薄的鸭肉放到他的盘子里,清了清嗓子,“十六郡这个条件实在是有些过头,百姓做买卖还得还个价呢,叔父不能欺负我年幼无知,就这样狮子大开口。”
唐子翼似笑非笑地说:“殿下,并非我父亲狮子大开口,实在是殿下要换的东西也并非便宜,摄政王唐川啊!那是怎样的一个对手,我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倘若这一战败了……”
“本太子命系于天!”唐世龄冷着脸,“唐川纵然一时猖狂,终是不能越过君臣这道界线!”
“其实殿下何必着急,虽然殿下未能十四岁亲政,但也许到了十八岁,唐川终究会把朝务交还给您的,坊间不是有传闻说……”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又笑了笑,“殿下还年轻,来日方长。”
唐世龄转着酒杯,眼皮微垂,“我们不要纠结于唐川的谋逆能坚持到哪一年,本太子今日找你来,只是想请你代为向勤王转达本太子的意思,希望他能将条件有所降低,总不能让本太子为得江山先割去半壁吧?”
唐子翼依旧笑道:“殿下现在手中拥有的就是“命系于天”这四个字。但这四个字到底有多金贵,现在我不好说,我父亲的条件,我已经告诉了殿下,其实我还有个转圜的方法……”他看向方千颜,“那天我已经告诉了方姑娘。”
方千颜低垂着眼睫,“一时戏言,世子就不要拿我打趣了,殿下会认真的。”
“并非戏言,是我的真心话。”唐子翼凝望着她,“我第一次见到方姑娘,就有一种仿佛是旧相识的感觉。不瞒二位,我虽然在家中也是锦衣玉食,但却天生孤独寂寞,即使有姬妾伺候,也都难懂我心,像方姑娘这样慧黠的绝代佳人,子翼只恨未能早认识几年,否则定然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里,不让姑娘受一点委屈。”
唐世龄向后一靠,靠在椅背上,“千颜跟着本太子,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世子这么说来,倒好像是本太子委屈了她似的。千颜,现在世子向本太子要你,你愿意去吗?”
他虽然语调听来轻缓,但方千颜岂能看不懂他眼神中的凌厉,想起他刚才所说的话,心里寒意森森,忙笑道:“两位说着国家大事呢,为什么非要拿我这个宫女寻开心?”
“以一人换十六郡,方姑娘没有把我这句话转告太子殿下?”唐子翼却又逼上一句。
唐世龄托着腮,歪着头看着方千颜,“哦?你一人可以换十六郡?这么好的事儿,千颜,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本太子?”
方千颜被夹在中间,猜不透唐世龄最后的用意,只得一直陪着笑,“奴婢想是世子和奴婢开的玩笑而已……”
“是啊,要换做本太子也不信,随随便便一个宫女,竟然能换十六郡?难道你是昭君飞燕转世?”唐世龄慢条斯理地说,“世子这个条件要本太子听来,也一定觉得是戏言。”
“绝无戏言!”唐子翼斩钉截铁道。
“当真?”唐世龄双眸发亮,“那你可愿意和我立下字据?”
见他犹豫了一下,唐世龄笑道:“看,我就知道堂哥是开玩笑的,千颜虽美,但世间美女千千万万,怎么能敌得过半壁江山重要?有哪个傻瓜会愿意用江山换美人的?”
唐子翼看向方千颜,却见她眉宇中带着轻愁婉转,秋波如水,唇若花瓣,面似春花,举手投足间都是千娇百媚,美得醉人心魄。他一时情动,心中想着,先将美人带走,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怎么可能如此就和摄政王对阵?反正日后也有得是机会反悔。
于是他说道:“好!请殿下赐我纸笔,我愿立下字据!”
唐世龄一笑,“世子真是好霸气!其实也无须纸笔,你我可以击掌为盟。”他伸出右手立在桌上。
唐子翼见连字据都免了,顿时眉开眼笑,伸出手去,呐的一声,两人双手在空中相击。
唐世龄却紧握住他的手掌不放,歪着头看向方千颜问:“那日世子是用哪只手解了你的腰带?是这一只吗?”
屋中两人一怔,都不知道该怎样接他这句话,突然间,唐世龄的左手袖口一抖,掉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唐子翼惊觉不妙,正要抽手,他却出手如电,横扫一削,霎时血光四溅,断手飞出,唐子翼被瞬间袭来的剧痛击得刚要张口痛呼,却被唐世龄一把捏住了喉咙。
瞥见唐世龄的眼眸泛着灰色的寒光,在他的瞳孔中,唐子翼看到了自己苍白惊恐的脸。
“这世上肯为女子弃江山的人,有,但不是你,你怎样欺负千颜的,本太子会十倍替她讨回来!”他的右手摸向腰间,陡然抽出一条细如银线的长丝,圈住唐子翼的脖颈,用力一拉,唐子翼登时被这银线拉得颈断气绝,鲜血喷出,喷了唐世龄一身。
唐世龄不去擦自己身上的血迹,瞪着在旁边看呆的方千颜,沉声道:“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要喊什么?”
方千颜的嘴唇嚅了几下,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他厉声说道:“千颜,你还想不想帮我成大事?”他抬起手,将匕首在自己的左手手臂上狠狠划了一刀,霎时鲜血如注,立时染红了他半身。
方千颜狠狠咬住下唇,扑上去抱住他,夺过匕首往窗外一丢,又抓起凳子狠狠地砸开窗子,大声喊道:“快来人!有刺客!”
楼下随同而来的侍卫听到呼喊奔上楼来,看到屋内的惨况人人呆住,唐世龄虚弱地用手指着被方千颜砸坏的窗户,颤声道:“那刺客……逃下楼去了……”
说完,便昏厥在方千颜的怀中。
太子遇刺,勤王世子被杀,这件事立刻轰动京城朝野,虽然摄政王唐川极力将此事压下去,但是登封楼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大酒楼食肆,那一天侍卫听到呼喊冲上楼去,和满身鲜血的唐世龄被人抬下楼来,以及九城提督派人封锁登封楼,并运走唐子翼的尸首等一连串的事情,却是有无数人都看到了,想瞒也瞒不住。
虽然大部分的人不知道受伤的和被杀的人是谁,但是毕竟出了这么大的命案,登封楼在几日之内便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一大话题,人人都说,死的人身份不一般,受伤的人身份也不一般,因为九城提督立刻派人封锁了京城所有的城门,挨家挨户捉拿那名大胆行凶的歹徒。
若是普通凶案,岂会有这么大的阵仗?
沸沸扬扬、吵吵闹闹了数日,这件事却越来越离奇,因为始终没有进展,而且据说这件事和皇家有关,官府已经禁止百姓私下议论,据说摄政王亲自督办这个案子;据说本来是入京为太子贺寿的勤王因为这件事闯了摄政王府,和摄政王翻脸了。
这件案子,究竟是怎样的天大?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吗?百姓们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