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千颜行走在宫中,总像是艳丽的风景。
她在宫中的位分,虽然已经比新入宫的小宫女们高,但她的身份一直是个普通的一等宫女,所以新入宫的小宫女们都尊称她一声“姑姑”,尽管她不过才二十岁。
方千颜随着年纪的增长,身形和面容都有了不小的改变,身材越来越高挑,亭亭玉立,容貌则越来越艳丽,连她的声音都透着男人无法抗拒的娇媚之味。
这八年对于诏河这个国家来说,变化并不大,但是其实对于唐世龄和方千颜来说,却已有了不少变故。
其一,皇后在太子唐世龄十四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
其二,本来应该十四岁就亲政的唐世龄却至今没有亲政,因为摄政王唐川说:“太子尚且年幼,不熟国事,难理朝政,恐于国有轻率之举。”
唐世龄几番争取,却被以摄政王为首的一干老臣驳回了请求,得知自己亲政无望的那一天,他在宫中大发了一阵脾气,狠狠地摔碎了一堆精美珍贵的瓷器,烧毁了许多字画。
那天,方千颜默默地蹲在他身边,将那些瓷器的碎片捡起来,把烧毁的纸片灰烬埋好。
她只和唐世龄说了一句:“殿下若想强于别人,就要先自强。”
唐世龄于是忍下了这口气,但是这个恨被他憋在了心里。
宫中的人都知道太子的性情越来越阴郁、喜怒无常,能让太子展颜一笑的人就只有方千颜了。
“方姑姑!”有位小宫女从后面追上来。
她回过头,嫣然媚笑,“灵儿,怎么跑得这么气喘吁吁的?”
“方姑姑,太子殿下刚才发了好大的脾气!”叫灵儿的小宫女是这两年才被调拨到太子身边伺候的,长了张娇俏可人的面庞,说话快,办事利落,很得方千颜的喜欢。
“哦?殿下又为了什么事发脾气呢?”方千颜不疾不徐地问道,脚下的步子都没有变快。
“禁军侍卫长刘瑾刚才来见殿下,似是为了内宫设防的事情和殿下有些争议,殿下就把他赶出去了。”
方千颜笑道:“刘瑾是个硬骨头,又是摄政王那头的人,当然不肯听殿下的安排。殿下是今早那碗冰糖雪梨汤没喝痛快,所以才借题发挥。”
灵儿被她说得一愣,“方姑姑,不对吧?殿下若是没喝痛快,应当摔了汤碗啊!”
方千颜瞥她一眼,“傻姑娘,宫里谁轻谁重,正话反话,你要懂得分辨清楚再问。”
两人一起回到东宫追云殿,见殿门前地上跪了一排太监宫女。
方千颜走过去,悠悠笑着,“大白天的你们跪着是等着领红包还是领月钱?还没到放月钱的日子,都散了吧。
“冬青,你看那院子角落里的碎石子,也不打扫干净,要主子逛到那里硌了脚才整理吗?燕儿,昨天晚上的被子上明明让你熏桂花的,结果你熏的是什么?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你知道吗?柳儿,前天你送到净衣司的衣服也该取回来了吧?主子都快没有衣服穿了。还有,顺便到制衣司去问问,主子不是有三件新衣服上个月就量好尺寸了吗?怎么还没送过来?”
她一个一个安排过去,语调轻松,众人如蒙大赦,立刻爬起来跑了。
原本紧闭的殿门倏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道修长的人影立在门内,俊秀的面庞上没有一丝温暖的笑容,冷得像冬天的寒风一样冰冷犀利。
“这追云殿的主子是谁?”唐世龄站在那里,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不再是比方千颜还矮的小孩子,比起小时候,他更有皇室贵胄龙子龙孙的威仪贵气,只是眉宇间的沉郁和眼中的阴冷,却比小时候更甚。
方千颜摇曳生姿地走过去,按在他的手背上,“好了,殿下,大清早的火气那么十足干什么?这一天还要不要好好过日子?不就是刘瑾那家伙不识抬举嘛,您要为个不识抬举的人弄坏了自己的身子?”
“谁向你告的密?你的耳报神还真多!”唐世龄哼道,“刘瑾算什么?本太子才不会和他生气,本太子气的是你,一大早就跑去外头,也不和我打声招呼,你眼中还有我这个主子吗?”
方千颜笑着抬起手,手中是一个油纸包,“殿下猜猜我刚才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他转身走回殿内。
她跟了进去,说道:“早上听你抱怨那碗冰糖雪梨汤不好喝,我就想起了登封楼的蛋皮山楂卷。”
唐世龄倏然转过身,“你去登封楼了?”
“是啊,殿下要不要吃呢?”她将油纸包打开,里面装着三、四样登封楼的小点心,都是唐世龄最喜欢吃的。
他脸部的线条都柔软下来,坐在桌边,嘴里叨念着,“要去登封楼也不知道叫我,就自己跑去玩了,还说和本太子有福同享……”
方千颜微笑,“殿下从早上就板着脸,奴婢不得想办法博君一笑吗?”
唐世龄默默地吃完了一份蛋皮山楂卷,才沉声说道:“刘瑾那家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站在摄政王那边,这种人最该死!”
“殿下想要他死吗?”她幽幽笑着,“要一个人死还不容易吗?只是殿下现在要的是一个人的忠心,杀了他不难,但摄政王很快就会找人顶替他的位置,所以暂时不宜对他动手。”
唐世龄咬着下唇说:“都几年了,还要我一直忍吗?禁军侍卫长这么重要的位置都拿不下,那其他的还有什么办法?”
“殿下,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多少年,殿下如今比起勾践已经幸福很多,有什么不能忍的?”方千颜自己挑起一块云片糕放在嘴里咀嚼着,“而且,这两年我们也并非白白努力,勤王不是已经向您示好,愿意站在您这边了吗?”
“那个老狐狸,若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怎么可能会站在我这边。”唐世龄面无表情地说,“他年初不是来信说要进京吗?拖拖拉拉到现在都还没来,也不知道是谁绊了他的脚。”
“勤王没有个名目哪能大摇大摆地就进京,摄政王也会怀疑的。不过下个月是殿下十六岁大寿,殿下可以发函,要京城内外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入京贺寿,勤王自然就能来了。”
唐世龄看她站起来,问道:“要去哪儿?”
“去看看吩咐他们做的事儿都做好了没有,否则我这追云殿的堂堂“姑姑”不是太游手好闲了?”她往外走,却被唐世龄一把抓住手腕。
“怎么?”她回头看他,却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向来阴鸷的目光像是染上一抹红。
“你……你为什么要穿这个颜色?”他蠕动着嘴唇,说出来的不快却是对她衣服颜色的不满。
“这个颜色怎么了?”她低头看着自己,是刚刚穿上的新衣,在宫中所有的宫人都要穿自己位分特定的衣服,唯有她,可以破例按自己喜欢的颜色和样式制衣,她今日穿的这身新衣是品红色,艳丽得像一团随时等待燃烧起来的火。
唐世龄蹙眉,“太扎眼了,你又不是宫里的什么主子,穿这么抢眼的颜色干什么?之前的水绿色就挺好的,换回去。”
她的睫毛眨动,“殿下之令,奴婢一定遵从。对了,殿下午膳想吃什么?别再摔御膳房的碗了,说出几样来也好让人家去做。”
“我都饱了,还吃什么,你要吃什么你去吩咐好了,让他们做过来,咱们一起吃。”唐世龄从墙上取下剑。
他每日都要练剑一个时辰,这是他八岁之后开始习武而养成的习惯。如今他的武功已经颇有成就,在宫中和普通的侍卫对打,能够以一敌三了,但即使如此,他并不满足,他心中知道,众人敬畏他的身份,可能是有让手。
“等你忙完了,就陪我练一会儿。”如今他唯一信得过的对手是方千颜,只有她在和他对打时不会故意留情。
事实上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赢过她,而她告诉他,她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绝对排不上名次,而那位摄政王的小王爷唐云晞,可是师从鼎鼎大名的东方世家,如今不知道已经练到哪个层次去了,若是日后对上了,自己未必能够赢他。
所以在唐世龄的心中,那位多少年没有见过面的小王爷倒更像是他要战胜的假想敌,有时候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重要过了摄政王本人。
总有一天,他会打倒那位小王爷,让唐川的面子折损,把这些年唐川加诸在他身上的屈辱全都一笔讨回来!
诏河国太子的大寿,每一年都过得热闹又无趣,皇宫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按例,京城的达官贵人们,能巴结的都会入宫巴结太子,并送上贺礼,可偏偏太子殿下总是冷着一张脸,没什么回应,这让很多人都有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无趣的进行寿宴。
但是今年不同,太子特意发了请柬,说要请各位长辈入宫小叙,贺礼可免,俗礼不拘,不谈国事,只聊亲情。
这让许多官员都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因为要送一件能讨太子欢喜的贺礼实在是太难了,若是能不送礼,反而省去许多烦恼。
但是太子的请柬却没有给一个很关键的人——摄政王唐川。
其实自从太子十四岁亲政之事被摄政王拦下后,谁都知道摄政王和太子的关系已经急剧恶化。
到太子寿诞之日,唐世龄在御花园摆宴,文武百官来了不少,就连平日远在京城之外的几位将军、王爷也都到场。
唐世龄一改平日的冷面沉郁,穿了一袭金黄色的亮眼新装,上绣数条蟠龙,头发梳得光滑整洁,映衬着少年风流,俊秀文雅,一进院子就引得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有人在他身后细细数过去,纳罕道:“咦?怎么这衣服上绣的是九条龙?按典制,太子不是应该绣七条龙吗?”
另有人在旁边“嘘”了一声,“少语,只听就好。”
制衣司岂会乱绣蟠龙,这数目都是有着严格规定的,除非那绣娘老眼昏花还头脑不清,所以显然这衣服上的蟠龙数字错了是被人精心指使,至于那人是谁,便不好多问了。
唐世龄露出些许难得的笑容,一一打了招呼过去,“李御史,张侍郎,哦,苏将军……”走到最前面一席,他的双眼一亮,“勤王,当年京城一别,又是两年了,勤王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矍铄啊。”
勤王论辈分是唐世龄远房叔父,只因为他家先祖当年建国有功,所以赐地封王,他常年不住京城,隔几年才会入京一次。
勤王如今已经年过六十了,腰杆儿还挺得笔直,抚着胡须笑道:“殿下也是越来越有人君之风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唐世龄笑笑,伸手请他入座后,自己则坐到主席位上。此时,就听太监在外面说道:“摄政王到!”
众人忽然间停下动作,四周一片寂静。
摄政王唐川也已在此时迈步走入御花园,他的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剑匣,走到近前,对唐世龄微微躬身,说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大寿,微臣无厚礼可赠,听闻殿下习武用心,微臣寻得一把秋水长剑,权作贺礼。”
唐世龄默默坐着,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唐川,众人也都屏息等待,看太子会说些什么。
忽而,唐世龄悠然一笑,走下座位,双手接过剑匣笑道:“王爷真是太客气了,本太子不是说了,此次寿宴无须贺礼,王爷这一送,让在座的诸位大人还怎么好意思坐着?都要寻思着回府去翻箱倒柜的给本太子找什么贺礼补上了。”
他主动开口,还接过礼物,这让许多人出乎意料,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和摄政王不和,却没想到一向跋扈的他表面上竟能做到这么和颜悦色。
不仅如此,唐世龄看了看左右,喝斥太监道:“无用的奴才!为何没有为摄政王设座?”
挽过唐川的手臂,他亲自带唐川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眼捷手快的太监们赶快去寻了一张椅子摆在那里,唐世龄拉着唐川坐下。
“王爷近来身子可好?听说王爷前两日操劳国事,三天三夜没阖眼,让本太子很是不安,若非本太子年幼无知,又顽劣少学,绝不会让王爷辛劳至斯,今日朝中重臣皆在,本太子自罚三杯酒,向王爷请罪。”
唐川沉声道:“殿下为何如此客气?为君分忧是微臣的本分,殿下渐渐长成,这天下早晚是殿下独揽,殿下如今知道勤奋好学那是最好的,这酒,不该是殿下自罚,而是微臣相贺,只是殿下向来酒力浅,三杯就算了吧,一杯已尽心意。”
“说好三杯,自然就是三杯,今日是本太子过寿,王爷就让本太子作主一次。”唐世龄最后一句话颇有一语双关之意,就见他举起酒杯,瞬间就先自饮了一杯,亮着空空的杯底看着唐川。
唐川无奈,只好也陪饮了一杯。
唐世龄也不等太监给他斟酒,自己拿过酒壶,给两人分别斟了酒,“这第二杯也是感谢,感谢王爷在我父皇母后去世之后对本太子的照料,本太子得以这些年无忧无虑地在东宫静享荣华富贵,这全是王爷的功劳,本太子在此再谢过!”然后他又一饮而尽。
唐川说了句,“殿下实在是客气了,先帝将殿下和诏河托付给微臣,微臣岂能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唐世龄也不等唐川说完,就把第三杯酒都喝了,喝完才将杯子一放,笑道:“这第三杯酒,是本太子向王爷立下的誓言,本太子一定不会辜负父皇和母后的期待,更不会辜负王爷的苦心栽培之意,总有一天会成为诏河顶天立地的皇帝!”
他霍然起身,扫视了一遍全场,手指按着额角一笑,“本太子有些醉了,先去小睡一下,各位大人可自行尽兴,今日御膳房还准备了不少佳肴,稍后本太子再同各位大人同享。”说完拂袖离开御花园。
一出御花园的月亮门,唐世龄身子突然一歪,一双纤纤玉手立即稳住他,接着方千颜的笑声就在他耳畔响起,“明明不能喝,还非要逞强连喝三杯,没把对手喝倒,倒把自己给喝醉了。”
唐世龄蹙眉,“我只是不想见他而已,我才没有醉。”
“没醉?没醉怎么脚跟都软了?”她笑着,将他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也不用回追云殿了,这附近最近的是撷芳宫,原本是徐太妃的住处。徐太妃去世之后就一直空着,反正晚上还要在御花园设宴,不如先在这边睡一个午觉,我叫灵儿去追云殿拿要换的衣服,一会儿就在这边换吧。”
唐世龄不高兴地说:“要我住在死过人的地方?不干不净的。”
“这宫中哪里没有死过人?殿下还要嫌三嫌四的吗?那先帝住过的地方,殿下是不是日后都不住了?”方千颜几句话后,见他不吭声,就对随行的灵儿使了个眼色,“就去拿殿下那件蓝襟绣云纹的衣服来。”
“不。”唐世龄斩钉截铁地说:“本太子今天大寿,就穿这一件。”
方千颜劝道:“您也知道是自己大寿,那何必非要穿一件违背祖先规矩的衣服出来?奴婢知道您的心思,无非是想示威给摄政王看,可是他看到了能说什么?不就是说殿下逾矩了,还能怎样?”
“他一天到晚管我管得那么严,我偏要在他面前穿这件不合规矩的衣服穿上一整天,让他知道到底谁才是主,谁才是臣!”
方千颜知道劝不动他,只好苦笑着将他带到撷芳宫去。
撷芳宫的宫女清闲久了,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会突然驾临,全都慌了手脚。
方千颜说道:“你们也不必怎么伺候,去追云殿取殿下最常用的茶具杯子过来,殿下不喜欢用别的杯子喝水。把窗子全打开,这屋中久不住人只怕味道不大好。殿下不想住老太妃生前住的寝室,你们另寻一处干净的地方,殿下只是要午睡一会儿。”
殿里的常住宫女忙说道:“那就请殿下先在西殿休息吧。西殿以前是太妃弹琴的琴室,有一张长榻,西殿内我们每天都会打扫通风,肯定可以住的。”
方千颜点点头,便扶着唐世龄去了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