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晰的小脸涨得通红,大大的眼睛填满愤然,她满肚子的怒气像火山爆发,轰地喷炸。
“我才二十六岁耶,又不是三十六、四十六岁,我妈有必要把我当过期食品,急着销售出清吗?”
女孩龇牙咧嘴,小小虎牙在后照镜里忽隐忽现,捶拳,后座的皮椅发出一声闷响。
她叫李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常有无知的高中生误以为她是同学前来搭讪。
因为她长得很可爱,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酒窝、圆圆的小鼻头,她的脸上有很多圆圆的柔和线条,让人不自觉联想可爱到不行的泰迪熊,尤其在她认真想事情、歪着头时。
但她不喜欢被“看小”,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专业,大学毕业进入出版社上班后,她就用名牌把自己包装起来。
今天她穿着一袭粉色套装,手提今年的新款LV包,双脚踩着在法国买回来的、由知名设计师打造的高跟鞋,脖子上挂着两克拉的钻石项炼。
她的脸上画着合宜妆容,没贴假睫毛,只用睫毛膏轻轻刷过,就刷出又浓又卷的好效果,而卷发器制造出来的大波浪长发,用一只水晶发夹轻轻固定住,香奈儿的香水味,淡淡地在车厢漫开。
没错,她是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她爸爸经营十几家百货公司和银行,十六岁的时候,登记在她名下的股票、基金就超过一、二十亿,除了全身上下昂贵的名牌之外,出入搭的是上百万名车,住的是市值好几亿的豪宅,她是那种在普通公司上班会让人嫉妒到死的女性。
这样一个豪门千金最痛恨人家说她是千金小姐,在她的字典里,这四个字代表的是无知、没脑,只懂吃喝玩乐、不懂民间疾苦,和纨 子弟的意思相差不多。
“小姐,夫人没那个意思啦。”开车的王叔从后照镜看着她,给她一个安抚笑容。
王叔替他们家开车好多年了,他的妻子王婶是李家总管,由于王叔王婶只有儿子没女儿,从小照顾她长大,都说早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
“才怪。”
他望望怒气冲天的小姐,忍不住叹息。时间过得真快呵,当年的小公主已经大到要作媒相亲了,可光是想像,他都舍不得,董事长和夫人又怎舍得那么快把小姐嫁出门?
“王叔,不是我自夸,就算当不成世界小姐、台湾第一美女,我好歹也是清秀佳人啊,龙配龙、凤交凤,什么锅就得配什么盖,对不?
“你不晓得,妈昨天帮我找的对象有多可怕,他才三十岁耶,发际线就退到头顶,仅剩后半边有头发,如果不是我一再确定他的古文能力烂到爆,我真会以为他是从清朝穿越过来的满州人咧。”
“噗哧!”王叔笑出声。小姐的形容很夸张,人家不过是发线比常人高一些,毕竟人家忙啊,每天忙到三更半夜才能入睡,错过黄金睡眠时间,生长激素分泌得少,头发自然会小秃一点点。
不过,也因为他这么致力于经营事业,才会创下高身价的嘛,台湾十大黄金单身汉,可不是随口说说的。
“你也觉得很好笑对不?豪门多猪头,不晓得要讲几百次,我妈才听得懂!如果让她天天对着一头猪吃吃睡睡,我不信她还能满脸不在乎的说:‘男人呐,口袋深度比长相重要。’”想到老妈说的话,李薇忍不住翻白眼。
“那小姐要不要说说,你喜欢怎样的男人?”王叔探问。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一、不要有钱人,二、不要豪门公子,三、不要只认识钞票和信用卡的男人。”彻底推翻现代女性的择偶条件。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是猪头钱身的鬼,才会三十岁头就秃一半,如果我真的蒙起眼睛嫁了,等他三十五岁,朋友就会问我,出门为什么要带爷爷?”她还在做人身攻击,完全不理会她眼中的猪头先生有多少女人抢着要。
“换句话说,小姐不只对景泰的小开不感兴趣,凡是夫人所提出的人选都不喜欢?”
“宾果,还是王叔了解我。”她倾身向前,额头靠在王叔的肩膀撒娇。
“小姐要不要和夫人沟通一下?”王叔皱眉,空出手拍拍小姐的头。
“沟通?怎么可能啊,王叔又不是不知道,我妈有多强势,她看男人不挑品格脾气、不挑才能长相,她只挑男人的存款簿和信用卡是出自哪家银行,是不是VIP、是不是尊荣客户。呼!”
说到最后,李薇大吹了一口气,把浏海吹得翻飞。
她很无奈,也不明白,爸的财产已经够他们全家一辈子吃穿不尽,干么非要她找个有钱人嫁,难道钱和钱碰在一起,真会撞出火花?还是钱乘以钱,钱会变成钱的次方大?
她讨厌妈的固执偏见、讨厌妈的嫌贫爱富,讨厌妈事事以“还不都是为你们好”当开头,逼他们认同一些缺乏逻辑的观念,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就是不要让老妈如愿。
“夫人年轻时和先生一起为事业奋斗,吃过不少苦头,当然希望小姐不要那么辛苦,何况夫人相中的那些先生条件很好,都有许多人替他们背书。”
“别替我妈找借口,谁不晓得我妈个性鸭霸、喜欢控制人,她要哥哥娶她喜欢的媳妇,哥打死不肯,她害怕我也不受控,嫁给她看不上眼的男人,就想趁我还没交男朋友之前,先把对象定下来。”
母亲心里那把算盘,她可是一清二楚。她与大哥都无意接手父亲的公司,眼下之计,就是招个可靠、有能力的女婿进门来打理企业。
问题是,她不要可靠女婿,她要可爱丈夫。
王叔还想多劝李薇几句,可她抢过话,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妈脑子长蛆了,她不晓得我的专长是搞叛逆,我的优点是你说东我往西,好啊,她越是这样就看看卢到最后,谁会赢。”想起妈妈对景泰小开堆起满脸的笑容,说出满口的赞美阿谀,她就忍不住想揍人。
“婚姻不是儿戏,你别为了和夫人赌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王叔手指头在方向盘上面轻轻敲叩。夫人太心急了,小姐本来就是爱造反的个性,做事冲动,常常意气用事,从不瞻前顾后的,希望这事千万别弄到最后无法收拾才好。
“我赌气?错!王叔,你看着吧,我一定要嫁给帅到不行的穷小子,然后像大哥大嫂那样,幸福到让我妈抓狂!”
她是站在大哥大嫂那边的,每回妈对大嫂说话刻薄时,她一定站出来挺大嫂。
对,她个性别扭,她是讨人厌的女儿,妈常说,前辈子自己一定是杀人放火,才会生下她这个孽女。
她听了不但不生气,还嘻皮笑脸地拍拍母亲的肩膀接话说:“妈,你不只杀人放火,还杀错人、放错火,甚至叛国投敌、逆伦奸尸,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因为地狱不想收你,只好派我来普渡众生。”
这是当女儿该说的话吗?可她习惯了。习惯和妈妈唱反调,而且每唱必唱得彻底,这是她人生当中最重要的原则。
王叔想以他看过的情况劝小姐:夫人没错,好看的男人不好照顾,现在的单身公害那么多,夫人挑的男人既然都能成功经营事业,代表个性沉稳、有能力……
可话到嘴边堵住,他懂小姐的脾气,越劝只会让事情变得越糟,如果他不想在下班时间接小姐时,顺便接回一位“姑爷”,还是闭嘴比较安全。
“小姐,中午我帮你送便当,好吗?”他想起安抚小姐的最佳方法,小姐爱死了老婆的家常菜。
“不要,被我妈知道了,肯定又要说—你这个千金大小姐什么都不会,吃东西又挑嘴,要是不帮你挑个省心男人,谁能应付你?”
省心的男人代表多金男吗?
屁屁屁,连三屁!爸妈那些朋友的儿子,不知有多少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又有多少是瞒着老婆、女朋友偷偷在外面搞小三的色胚,装老实、假沉稳,呵呵,骗骗老人可以,别想诓她这种知内情的人。
王叔苦笑。怎么母女都吃了炸弹?如同尖头蒜碰上芒草尖,成天斗个没完。
小姐从小就和太太不对盘,太太性格是专制些,但小姐的固执也不遑多让。
以前少爷在家还能哄哄夫人,充当母女之间的润滑剂,结婚后,因为少奶奶不被夫人接纳,小夫妻不得不搬出去,之后夫人、小姐就一直吵个不停,因为小姐什么事都要硬争到底,好像一天不抗争,日子就过不下去。
小时候,小姐喜欢跳舞,夫人好心提议让她去学舞,小姐竟为了反对而反对,打死不进舞蹈社;夫人要小姐留在北部念商学院,小姐却谁也不商量,就在志愿上填下南部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夫人要小姐进公司帮董事长,她头一扭,将履历表送进了出版社……这对母女应该去算个命,算算前辈子,夫人是不是小姐的杀父仇人。
“小姐,出版社到了,别生气,来,含一颗片再进去。”王叔从前座抽屉拿出维他命片。
看见片,李薇愤怒的圆眼睛变成两道弯月亮,接过,她亲了王叔脸颊一口。“还是王叔最疼我。”
打开包装、把片放进嘴里。嘶~甜甜酸酸的感觉充分满足她的味蕾,短短三秒钟,火气平抑、心凉脾透开……真好,片真是人类最有智慧的发明之一。
王叔下车、打开后座门,李薇下车后,他揉揉她的头发,说:“约几个同事,星期日王叔开车载你们出去玩。”
“星期日是王叔放假的日子耶。”
“有什么关系,老婆上班、儿子出国,星期天一个人待在家里多无聊,不如载小姐出去散散心。”
“好,我去约约看,约一大堆美女包围我们家的老帅哥。”她甜甜说完,走到出版社大门前,旋身,挥挥手。
蹬着高跟鞋,把包包帅帅地甩到背后,她提醒自己,别生气,反正她很有造反经验,妈要安排就安排,而她顶多再恶搞个几场,等自己在上流社交圈臭了名字,就不信妈还能找到男人让她挑。
扬扬眉头,再拿出一颗片放进嘴里,她坚持带着愉快心情进公司。
手机响,她接起。“喂,我是李薇。”
“小薇,明天中午把时间空出来,我约了陈阿姨,她对出版业有兴趣,你和她谈谈。”
倒抽口气,她才提醒自己别生气,妈就来剌猪屎,把她的脾气搅得冒滚泡。缓缓地、缓缓地深呼吸三回合,她强压胸口怒涛。
妈当她是傻子吗?
今天这个阿姨的女儿想当作者,希望听听她的意见,明天那个妈妈的侄子想印刊物,请她帮忙,后天那位叔叔的小孩想了解文化市场……现在又有个对出版社感兴趣的陈阿姨,如果她在连续上三次当后,还会相信妈的话,不必怀疑,她的脑子肯定有病!
嘴巴里的片再镇压不了她的脾气,她冷冷一笑,问:“是你对陈阿姨的儿子感兴趣吧,说,是那个当医生的还是预备接公司的那位……不会吧,是那个念麻省理工的吗?他比我小好几岁呢,我可不想老牛吃嫩草。”
她的口气又冷又苛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老鸨在说话。
“你讲话需要这种态度吗?我还不是为你好。”妈妈的音调扬高,女儿永远有办法把她逼得高血压发作。
“要我嫁人就是为我好?”
“不然呢?你要拖到七老八十才嫁?等到那个时候谁还要你。”
我就不能要我自己?可她没说出这句,反而清笑两声,硬声回话,“妈,要嫁人还不简单,今天我就给你带个女婿回去,记得哦,打扮漂亮一点,让人家见识见识我的贵妇妈。”
说完,李薇不等母亲反应,直接结束通话关掉手机电源,用力踩着高跟鞋走进办公室。
她痛恨被安排。
从小到大,母亲企图安排她的一切,从衣着谈吐、该学什么才艺到该和谁交朋友……一举一动,全在她严密的监控中。
她不断反抗,有时输有时赢,但随着年龄渐长,赢的机率越来越高,再加上她学不来阳奉阴违,因此母女间的争斗只有越来越严重,即便如此,妈妈还是不肯放弃控制,一有机会,就想逼迫她顺从。
她理智上清楚,把亲子关系搞成这样很糟,可她心底就是有个储油槽,而妈妈明明知道这的存在,还是屡屡在上头点火,她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引火上身,但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势必早晚要离家出走,让妈明白她是个自由个体。
不生气、不生气……
她拿出片,却想起片不能吃太多,否则会结石,结石不是大毛病,但痛起来要人命,所以……看一眼片的每日服用单位,很好,今天的额度用完了。
李薇恨恨地把片丢进包包里,走到办公桌前,放下包包。由于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只好打开电脑,随手开启一个文字档,然后 ……用惊人速度,打下一连串的“不自由毋宁死”。
她在打字,双眼却没盯住萤幕,反而饱含怨恨地直盯着前方走廊,这时,同事小芙捧着一杯咖啡,笑盈盈的朝她走来,她便直接从座位上起身,截走咖啡。
“喂,你做什么?”小芙满脸不爽,想把咖啡抢回来,但李薇眼明手快,一转眼就打开盒盖。
“对不起,我今天很衰,你让我占一次便宜吧,下次我买来还你。”
李薇鸭霸地仰头喝下咖啡,心想,只要沾上口水,小芙就要不回去了。
可是……恶,她吐吐舌头,满脸嫌恶。怎么会是卡布奇诺!
她不喜欢卡布,太甜太腻了,最恶心的是某些咖啡厅还会在上面画爱心,救命哦,搞浪漫也不必搞得这么彻底,又不是要天天演韩剧。
“小芙,你干么买卡布,你不是只喝黑咖啡吗?”
“那杯咖啡是小芙请我的。”
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从后面的电脑桌出现,他对她动动指头,李薇才发现阿尚在办公室里面。
被大家称为阿尚的殷佑尚不是出版社的员工,他是老板的电脑课老师,没人知道怎么搞的,两个年纪相差二十岁、性格脾气迥然不同的两个人,竟然会变成好朋友,之后,一次、两次、三次……每回出版社的电脑有问题,一通电话,阿尚立刻报到。
阿尚长相斯文又阳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面会盛满温柔,有人说那种眼睛叫做桃花眼,是真是假,李薇没研究,不过出版社里许多未婚女同事的确对他很有好感。
可……但凡女人都会对他有好感的吧。
他的脾气好、性情温和,对人体贴又温柔,而且身材很棒,一八五公分、七十五公斤,夏天穿恤,还隐约能看见他的六块肌,她曾经怀疑过,凯渥没挖他去当名模,是不是因为他把时间全投注在电脑和网路上?
李薇知道他好看,却没有因此胸口小鹿乱撞,因为她有个帅哥哥,从小到大天天面对面,让她对帅男产生免疫力。
不过她挺喜欢阿尚的声音,低低的、厚厚的,明明是急到让人想跳楼的事,他只要轻轻地、稳稳地说一句,“别担心,我来处理。”
然后莫名其妙的,一股天外飞来的安定力量,就此降临。
他的声音会让人认定,相信他就对了,再难的事,他都可以搞定。
李薇性子急,容易发脾气,片是压抑她焦躁的好东西,直到听见阿尚的声音,她发觉,还有另一种安定神经的方法。
出版社里,有一半未婚女同事偷偷暗恋阿尚,包括送咖啡的小芙,但李薇天生反骨,别人趋之若鹜的,她硬是不凑热闹,因此面对阿尚,她向来态度淡淡的,虽然,她真的很喜欢他的声音。
可是今天……情况特殊。
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浮起,纤纤十指按下Delete键,把一整排的“不自由毋宁死”消除掉,再吞一口甜得很腻人的卡布,她笑得贼头贼脑。
“阿尚先生。”她勾了勾眼神。
这举动令一旁的小芙看得眼皮一跳。
“嗯,小薇小姐。”阿尚皱起浓浓的眉,对上她笑容可掬的脸庞,他也嗅到异常气氛。
“你觉得,娶我这种女人,是天上掉下来的幸运,还是悲惨的开端?”她身子往前倾,向阿尚凑近二十公分。
这么……两极化的形容吗?有没有中庸一点的说法?阿尚向她靠近十公分,试着找到合理的形容词。
“我觉得,能够娶到小薇小姐应该会过得幸福吧。”他回答得认真而小心。
继眼皮跳后,心脏也被踹了两脚,小芙猛地想起李薇近日里脾气暴躁的理由。不会吧……
不要!她干么不去争取那堆让人流口水的黄金小开,却来抢他们的办公室之宝?向同事投去几个眼神后,她跳出来拨开越来越靠近的两个人,投出第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