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为什么你知道钟子芳已经死在山上?知道我死而复生?”昨天情绪太激动,事后回想,这才发觉他的话里有漏洞。
她终于追问,上官肇澧早在心里揣测过千百次,自己该怎么回答她才好,但无论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出比诚实更好的说词。
“你不是说,钟子芳把她的记忆全给你了,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
“没有,她给的记忆中独独缺漏这段,娘曾经追问过我,问那天我和爹爹在山上碰到什么事,爹是怎么死的?我说不出所以然。”
是因为太害怕,钟子芳刻意遗忘那段?她不知道。
上官肇澧点点头,说道:“我告诉过你,庄党无数次派人刺杀四皇子。”
“对,所以你们一明一暗,互相帮衬。”
“那次肇阳来找我,当时我查到庄道洪盗卖官粮的证据,而他刚刚擒杀了国舅爷庄进成的一名死士,那名死士身上带有燕国太子给庄进成的书信以及大笔银票。”
“燕国太子?那是通敌叛国吗?”
“没那么严重,燕国还算不上咱们天烨皇朝的敌国,但他们国小、地小,容易受邻国欺辱,偏偏国内没有铁矿,生产不了精良武器。”
“这个钱,国舅爷赚了?”
“对。”
“铁矿不都是归属朝廷的吗?他怎么买卖?”
“很简单,户部、兵部里多得是他的人,每回朝廷铸造兵器送往各个军营时,五千把弓大笔一挥便变成三千把,一万柄枪剩下六千,多余的便以丝绸茶业的名目送往燕国牟利。”
“经年累月的,那可是一大笔惊人的银子。”古人贪污的能耐不输现代人,难怪俗语说,做官不贪衰三代。
为什么要忍受十年寒窗?求的就是个贪污条件!
“还是无本生意。”上官肇澧笑着补上一句。
“连朝廷的东西都敢盗卖,国库通家库,国舅爷把朝廷当成他们家开的?比起来,盗卖官粮的庄道洪还真不算什么。”钟凌叹为观止。
“没错,庄进成食髓知味,在全国各地派人探勘挖掘,看看能不能挖出铜铁金银。”
“所以呢?挖到了吗?”
“挖到了,这是后话。当时肇阳擒杀庄进成的死士,搜走他身上的书信,却没料到庄进成为人小心,送信人后头还会派十数人暗中保护。书信的内容让他惊诧不已,他顺路往秀水村来,想与我商议此事,没想到保护死士的那几人一路集结同党,追杀过来,他们在山林中找到我和肇阳。
“当时,我身边只有阿六,肇阳身边只有清风,以四对数十人,我们屈居下风,若不是对方不敢把动静闹得太大,引来地方官的注意,恐怕那次我们凶多吉少。”
肇阳之所以急着寻他商讨主意,是因为皇帝心思缜密,若由肇阳亲自将线索交上去,怕会造成皇帝不好的印象,认定是肇阳想将太子拉下台,暗地动的手脚。
因此这些年来,庄党的恶行恶状,他们都必须迂回谋算,让不同的人、藉由各种不同的状况闹到皇帝跟前,一是不教自己成为庄党的目中钉,一是不让帝心起疑。
“后来呢?”
“我们且战且退,退到山坳处,遇见钟明和钟子芳父女,钟明是认得我的,他很热心,将我们四人藏身在一个隐密的洞穴中,若是无人带领,很难被发现。我们藏好后,他承诺进城找周大人来救我们。
“但是他们离开不久,便遇见庄进成的人。钟明性格沉稳,几句话哄得敌人相信,一路行来他并未见到任何人,但是钟子芳心虚,几句话就被哄出真相,虽然她及时住嘴,没透露我们藏身的地方,但对手哪里肯就此放过。”
“然后呢?”
“他们想哄钟子芳领人找到我们,钟明企图阻止,对方不耐烦,一剑穿胸,当场杀死钟明,钟子芳见状吓疯了,她扑在钟明身上放声大哭,任对方再怎样威言恐吓,她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他们吓她、抓住她,强逼她带路,突地她发起狠,狠狠咬上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对方吃痛将她推开,不料,她没站稳,一路从山腰处往下滚,撞到大树树根方才停止。”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口气,钟家父女与那些人对峙的地方离他们的藏身处虽不远,仍能见到身影和隐约的说话声,但对方的动作太快,杀了钟明后他一度想冲出去救钟子芳,可肇阳拦着他,低低提醒,就算他们现身,那小丫头最终还是活不了。
“她死了,无人可以逼供,他们把附近都搜遍也找不到我们,只好往后山一路寻去。敌人离开后,我们确定钟明和钟子芳已经没了气息才离开的。”
钟凌明白了,钟子芳是因为罪恶感,认定是自己害死父亲,才刻意遗忘那段经历,也是因着那番遭遇,以至於潜意识里她对肇澧避之唯恐不及,宁死也不愿与他结亲?
上辈子钟子芳捡回一条命,却还是在二十岁那年香消玉殒,这一世换成了自己的灵魂,她一定要改变结局。
“为什么不帮他们收尸?”钟凌问。
“我不想让对方猜到,我和秀水村的村民有关系,生怕日后村民不得安宁。你无法想像,庄进成的手段有多残忍,他曾经道听涂说,说紫河车能让男人重振雄风、延年益寿,居然在一夜之间杀死一个村里的五个孕妇,剖腹好得胞衣。事发当地的里正、县官不忍百姓受苦,想往上举报此事,庄进成闻讯竟一把大火将整个村子三十七户人家连同县官全数烧死。”
一阵阵鸡皮疙瘩浮上来,钟凌可以想像,他们可以轻而易举杀害一对父女,若是能逼迫上官肇澧出面,杀戮一村子的百姓又算得了什么事?
“他把人命当蝼蚁看待?”
“庄进成的父亲庄德文是二皇帝,你说他是什么?二太子!”
上官肇澧嘴边露出一丝冷笑。连一个小小的吕氏,一只他手下养的狗,都敢祸害寿王府,他有什么不敢的?寿王不是普通百姓,他可是皇帝的好兄弟呐。
这会儿钟凌彻底明白了,所以他为她爹爹的丧事伸出援手,他听闻她娘的死讯急赶而来,他为阿静的课业尽心,他处处帮助自己,他给的温暖,为的是……报恩?抱歉?
这样解释很合理,可是合理的推测,却推测得她心情低落。
摇摇头,她撇开低落,她明白自己之所以低落,是因为要求太多。
她要求友谊纯粹,要求他对自己的好没有背后原因,可这天底下哪有平白无故的好,他已经是个大好人了,愿意为自己的罪恶感默默付出,她还能要求什么?
苦苦一笑,她问:“不是说要回京的吗?”
“考虑再三后,我决定直接到港县和肇阳碰面。”她这是不想看见他?
他的想像力让自己心情郁郁,只不过掩饰得很好。
“港县?你们到那里做什么?”
港县是刘爷爷的家乡,那时他们住的那座山林被皇后的娘家人占据,当地官府不但没有为百姓伸冤,反倒助纣为虐,迫得刘爷爷不得不带着病重的媳妇和阿志离开老家。
“讲到这个,我们欠你一句谢谢。”
“怎么说?”
“当今圣上喜欢微服出巡,那回到淮县本是经过,却没想到在半路上遇见你和刘爷爷,你们的对话引起他的重视,皇上暗地派人到那座山里探查消息,一探二探,探得庄家在那里开采铁矿、制造兵器,还蓄养了三万士兵。”
这件事让皇帝下定决心将庄党全数铲除。
皇帝可以忍受庄家贪财、贪权、贪势,终究当年若无庄家的全力扶持,他不但无法平安长大,更甭想登基为帝,因此不管多少刺扎在心头,只要不动摇国本,皇帝都给予庄家极大的包容。
皇帝甚至向朝臣百官透露过,只想削去党羽、保住庄家,可蓄养兵马之事一经查出,就不再是小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蓄养兵马?除了谋朝篡位,还有其他可能?这可不就是动摇国本了?
上官肇澧和上官肇阳早探得此事,只是还没找到适合的法子透露给皇帝知道,此事牵连甚广,倘若处理不好,怕会连自己都搭进去。
谁知天上掉下大好事,皇上会在出游途中遇见钟凌和刘星堂,更没想到一老一小口无遮拦地谈论此事,一个巧字,钟凌成为上官肇阳嘴里的福星。
“那座山中真有铁矿?”钟凌吐舌头,她果真是神机妙算刘伯温吗?居然随便蒙几句也让她给猜中。
“对,那座山里只住着十来家猎户,山地取得并不难。”
他们认为,庄家开采铁矿不见得是要谋朝篡位,顶多是庄皇后的两手准备,毕竟朝上有庄德文把持、后宫有庄皇后坐镇,太子虽庸碌,却也在位多年,庄家的地位稳若泰山,没道理谋反。
庄家许是想把兵器买卖的生意做大,至于招募的那些士兵,是为着开采、制造、运送,想必那座山的铁矿蕴藏量相当丰富。
但他们不能让皇帝往银钱那方面想,只能收买皇帝的身边人,要他们将庄家欲谋朝篡位的念头深植皇帝心中。
既是谋朝篡位,事情就大了,除动用武力之外,无法将其根除。
然而庄德文位居高位,一旦知道皇帝想动用军队围攻港县,自然晓得事迹败露,要不是想尽办法动之以情,说服皇帝庄家无乱臣贼子之心,就是干脆闹大,直接造反,庄家党羽众多,数年来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早已盘据朝堂各个角落,真要动用军事,皇帝不见得稳赢。
几经盘算,皇帝决定混淆视听,下令让四皇子上官肇阳领军前往西方练兵。
西边的鲁国有大将军鲁鑫,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几年鲁国周边几个小国被他们打得无招架之力,隐隐有往天烨皇朝进击的趋势。
眼下朝堂无人能应战,最后派了上官肇阳派出马,只不过他尚未领过军,因此皇帝予以一万兵马,让他演练。
得知圣意,庄德文、庄进成父子自然乐意附和,多年来他们几次对上官肇阳动手,却一回回让他平安躲过,也不知道是他运气好得天庇佑,或者他是个难缠的精明人物。
鲁国大将鲁鑫并非简单人物,面对即将爆发的战事,朝堂根本无人可以出战,上官肇阳肯挺身而出是再好不过的,若他能战死沙场,更是大好消息,少了个可以威胁太子之位的人。
“是啊又不难,一户给一点钱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强取豪夺,泯灭人性?”听刘爷爷说,有猎户死守家园,被庄家的人拦腰砍死。
“如果用买卖交易,容易把事情传开、闹大。”上官肇澧解释道。
“你的说法有问题,我怎么想都觉得庄家占地为王才更会引起骚动。”
“你想想,谁没事会拿白花花的银子去交换一片山地?又不能犁平了种田,没有收益的事谁愿意做?再说猎户本就是占山落户,没有房契、地契,且他们世代居住在那里,若是给的银子少了,必定不肯搬,要是给得多,谁不猜疑那座山里有什么好物,否则干么砸大把银子买下?
“天底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一猜二猜难保不会猜不出几分道理,不如用权势逼人,一句温泉眼就把事情给遮掩过去,反正占地为主这种事权贵们做得多了。”
上官肇澧一篇话将钟凌给收服,错误的事在他嘴里翻了盘,这天底下哪里来的公平正义?
“你这次奉皇命要夺回那座铁矿山?”
“对,原本我和肇阳在京城会师,领军前往港县,后来我想,不如直接到港县与他们碰面,便不必来回奔波。”
他不提钟凌作恶梦的事,不说自己为她而心软,反说了自己不愿奔波,是因为……因为她有徐伍辉,更因为那个未知的预言,前辈子的自己确实是死了,不是吗?
他还是想娶她,但动机已经不一样。
过去他想在死后,把自己的身家留给她,保她不受别人迫害,现在想娶,是因为喜欢她、爱她,既是喜欢就没道理让她受伤的对不?如果他的死亡是无法避免的结局,他怎么舍她为自己守寡一辈子。
钟凌心里想的和他不同,她缓缓摇头,拧紧的眉头间添上忧郁。
“怎么了?”他问。
叹口气,她道:“他们有主场优势,又有精良武器,你们有多少人?”
“一万人。”他回答,即便不理解何谓主场优势。
“一万对三万,又是在别人的地界上,岂不是白白送死?不行,这场仗不能明着打,只能暗着打。”她扣着两手顶在颔下,细细推敲。
她后面两句话,让上官肇澧扬起眉心。
她真是个聪慧丫头,没错,他们就是打算暗着打,前头领着操演大旗,经过港县便化整为零,一万军队分成数百股,从各地往山下集结后,再将庄进成一举成擒。
“你们想要山上那些铸造好的武器吗?”钟凌又问。
他不知道她的思绪怎么会跳到这里,这种事有什么好讨论,如果打赢,那些武器自然归朝廷,如果打输,啥也不必谈。
不过,他回答,“要。”
“如果你们想要,自然不能一把火把山给烧掉,如果你们不要,法子就简单得多。”
她郑重的态度,让他觉得好笑,好像她真懂得战争似的。“你们那里,每个人也都学习战事吗?”
“除非念军校,没事谁会学习战事,何况我们那边的战争没这么麻烦,两颗原子弹就能让敌军俯首称臣。不过我看过不少小说,我胡乱说说,你就胡乱听听,若可以派得上用场就好,如果不行就当听了一场说书,好不?”
这话充分发挥她的痞子精神,意思是:我有才,不过呢这才用不用得上,您自个儿斟酌着办,本姑娘不承担责任的。
她说得精彩,他听得乐,弯起眉笑着回答,“行,我就当听说书,你说吧,我洗耳恭德。
“打仗的目的只有一个——赢,至于过程没那么重要,如果可以攻心,不一定非得歼人性命。眼下朝廷是个怎样的状况,人人心里有数,虽称不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皇朝,却也是个太平时代,所以傻瓜才会想要造反,又不是吃不饱穿不暖,不造反就活不下去。
“因此庄进成招募的三万士兵,大约都是图一份薪饷,混个好吃穿的平头百姓,挑不出几个胸怀大志、想当乱世枭雄的人物。既然如此,向心力约莫就不高。”她沉吟须臾,脸上浮起一抹笑,问道:“有没有可能围山?”
“围山?山上有没有存粮不好说,但那里的山产丰富,有树有林有动物,光吃那些野味也能撑上一段日子。”他们必须速战速决,因为接下来还有更大的一场战争在等待他们。
“围山的重点不是将他们困在里面,而是要他们与外面断了讯息。你想想,如果他们误以为庄党已经被朝廷给铲除了呢?如果他们相信自己依附的势力已经荡然无存,是否还会誓死效命?”
上官肇澧闻言觉得有趣,问道:“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埋内奸、传递假消息,但庄进成肯定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父亲在朝堂上那么稳,皇帝不可能也不敢对庄家动手,因此听到谣言,定会派亲信下山返京,确定消息是否属实。
“围山要抓的就是这些人,抓住他们,在他们面前演戏,最后再不小心被他们潜逃回营,藉由他们的嘴巴去散布谣言——‘皇帝派大军埋伏,企图将庄党最后势力一网成擒。’想想,多可怕啊!好端端的,自己就变成‘最后’势力,逃都来不及了,谁还有心打仗?”
他大笑,如果钟凌的世界里人人都这么聪明,多穿越几个过来,恐怕就能改朝换代了。
这件事他们早就在做,在庄进成招募新兵的时候,肇阳便已经往里面埋进数百人,那些人负责的就是钟凌嘴里的任务——散布谣言。
“众口铄金,只要庄进成心生动摇、潜逃下山,不管是抓他威胁庄德文,还是杀鸡儆猴,群龙无首的情况下逃离的人只会更多不会少,那么那座山就不难攻破。
“但是不管怎样,终是要短兵相接,打起丛林战你们不需要战马、长剑,需要的是更多的匕首、蛇药、吹箭、陷阱,你们要将敌暗我明的局势扭转过来,方能以少胜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