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置下一枚黑棋,局势瞬间翻转,白棋输掉一大片江山。收起袖子,他捻须而笑。
“回去吧!小乔还在家中等你。”
“师父……”贺非不死心,他已经在这里耗两个多月。
“我不会离开的。”老叟双手负在身后,迎风而立,飘飘欲仙的姿态像极天上谪仙人。
“师父……”他有满肚子话想说,却每每被他师父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老叟失笑,那么多年过去,阿非还是像年轻时一样,忠厚老实、认死扣儿,固执得让人想拿棒子捶他。
“当初你是为着什么,离家三年到处找我?”
“为阿澧。”师父怎么问,他就怎么答,在师父面前,他还是当年那个憨实的小少年。
老叟点点头,“那孩子非池中龙凤,你替他占卜一凶卦,卦象上他将在战场上死于非命,对吧?”
他极疼爱阿澧,若不是阿澧,妻子的病不会痊愈,他无法想像如果阿澧也死于非命,他的小乔会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忍痛离乡背井,千里迢迢寻找师父,企图求得师父卜一平安卦。“是。”
“我说他得遇贵人,天命已改,你不相信,对吗?”
“阿非没有不相信,只是……”
“只是不知道缘由,心头没底?好,就让师父与你说详细。
“与鲁国之战原该于三月展开,六月,战局陷入胶着,而你的义子将会死于这场战役,但阿澧命遇贵人,对方几句话影响了战时,战事整整提早了三个月,天烨军攻得鲁军措手不及。
“昨日为师夜观天象,鲁国此战大败,没估错的话,你那义子应该已经整兵回朝,再不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我说过,此子命格非凡,乃安国定邦神器,他无法陪你们留在乡下,但小乔本该享此子之福,看着他成家、生子,含饴弄孙,你别倔强,为着什么脸面、风骨的,硬要拆散这对母子,带小乔随阿澧进京吧!”
只要是师父所言,他都会办到,即使心里多少不自在。“是,师父。”
“行了,回去吧。”老叟挥挥手,不想再说。
贺非摇摇头,又是一脸的固执。“徒儿还有话说。”
还有话?老叟望着徒儿,那张憨厚的脸一如从前,真不晓得小乔那个伶俐丫头怎么就看上他了?精通易经命理之人哪个不是舌粲莲花,偏他这副傻样子,还硬是将自己的本事学走四、五成。
老叟不耐烦,道:“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师父误会徒儿了,阿非并不是心里没底才迟迟不肯离开,而是……师父,阿非好不容易寻到您,小乔也思念师父思念得紧,阿非怎么样都得带师父回去。”
贺非仰起头,一双黑灿灿的眼睛望着他,孺慕之情看在老叟眼里,心微暖。
“为师喜欢这里,不想走。”他已经在这里住许多年,着实舍不下这片美景。
他性情孤僻,不收徒弟,若不是那年遇荒,沿路捡回三个孤儿,带在身边养着,这辈子也就一个人过了。
三人当中,聪明慧黠的乔心除医药之外,其他的都不肯学,贺非憨直傻气,他教什么便学什么,可惜天分不高,医药怎么都学不好,而李益最有能耐,一点就通,医理、易经、武功都学得相当好,那年他本有意让李益传承自己衣钵。
谁知,情字磨人。
乔心没看上一身本领的李益,却爱上贺非这个憨小子。李益知情,一怒之下背出师门。
短短几年,李益创立“生死门”,在江湖上闯出不小的名号,只是他好的不做,专干坏事,谁有钱就替谁卖命,一时间人人闻之丧胆。
他本想亲自出面收拾孽徒,却在卜得一卦之后收了念头,果然如卦象所显,不到两年,李益死于非命。
“师父喜欢这里的话,再过个两、三年,阿非和小乔陪您回来住些日子。”
老叟摇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再妄入尘世。
“师父,您不是说阿澧的贵人是个奇人,难道您不想会会他?你说几个月前天现异象,会不会与阿澧的贵人有关,师父难道不想一探究竟?”他一句句挠着他师父的痒处。
小乔上回的来信说了,师父是个再贪新鲜不过的人,用这话儿定能把师父给哄下山。看一眼师父心动的模样,他暗暗赞了自己的妻子一声。
“师父,小乔说她认了一个义女,那丫头可厉害了,做出来的糖和饼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想咬掉,还有您连听都没听过的蛋糕、蛋挞,小乔说,您跟我回去,她一定让闺女儿亲手做给您尝尝……”
贺非越说越起劲,老人家脸上透出一抹笑,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既然师父说阿澧命格不凡,是天烨的定国安邦神器,那他的孩儿呢?不是我夸张,阿澧那孩子的资质好得让人咋舌,将来他的孩子定也不凡,如果能拜师父为师,更是那孩子的福气,师父不老说徒儿鲁钝,正好收个聪明的弥补弥补……”
他一句一句哄着,哄得老人家脸上笑意渐渐扩展。
梁玉璋被钱阿三气到快吐血,哪有人可以蠢成这样,赵管事不知道在办什么事,竟派这种人出面闹事,没脑筋!
钱阿三被送进官府,三棒子就打出安平王府这个原凶,要不是京兆尹和自己有几分交情,悄悄把钱阿三交给自己处理,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儿。
他本是想闹得唐轩生意不好,子芳没有铺子可倚仗,想扶持弟弟就只能死心塌地进安平王府当他的女儿,谁知钱阿三那只蠢驴竟被几个女人给唬得泄了底。
当时心中憋着一股气,他真想走一趟唐轩,看看是哪个女人这么厉害,居然能揭穿钱阿三。
梁玉璋心想此事不成,定会与女儿结下梁子,没想到短短几天便收到井风城知县周玉通的来信,让他派人去接子芳。
这简直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为何非要将子芳给认回来,但他很清楚,理由绝对不只是不愿意自己的亲骨血流落外头。
他喜欢她,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欣赏那样一个既有能耐又勇敢的丫头。
他还没见过哪个女子,胆敢这样当着他的面拒绝自己,她就敢。就算没有滴血认亲,他都相信子芳绝对是他的女儿。
他派人向周玉通查问过,知道她竟是用解决一件诬告案子来引起周玉通的注意,再以高价将家中田地卖出。
他也询问过四皇子有关子芳的事,四皇子说了,没见过那么聪明颖敏的女子,竟能看穿他的赌坊计谋。
每多知道一件与她有关的事,他便越骄傲,因为那不是别人,是他的女儿!
庶子平庸、嫡女骄纵,每当别人家的孩子有杰出表现,他便忍不住自卑,现在他也有了能让自己得意的女儿。
他派出奴婢、家丁、嬷嬷以及武功高强的府卫二十几人,浩浩荡荡地将子芳接进王府里,还依她的意思绕到秀水村,想将一名贺大娘给一同接回来,只不过那位贺大娘不肯,她只好自己上京。
去接子芳的家丁说,秀水村的村民几乎都出动了,他们要子芳别再为家人过世而伤心,在王府好好过日子,这些善良的村民,说出他不能讲的话。
他亲手为子芳布置院子,帮她挑选贴身丫头,还寻来几名厨娘,想变着各种吃食来哄她多吃些,听说……那丫头瘦了。
受这么多苦,怎么能不瘦?
他对子芳的特殊让妻子看不过去,在面前冷言冷语地闹过几回,直到皇后娘娘懿旨下,让安平王府的女儿嫁进二皇子府邸,她才歇下争闹。
梁玉璋一眼就看出她的算计,她是想让子芳代替欢儿出嫁吧?!反对吗?当然不会。
皇帝迟迟不动皇后和太子,许多不明所以的人误以为皇帝与皇后夫妻情深,即使庄皇后私自蓄兵、制造兵器这么大的事儿,都没办法动摇他们母子的地位,还有什么事能够影响皇后、太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于是认定日后登上大位的定是太子无疑。
妻子也是那群人当中的一个。
但他是清楚的,皇帝不动作并非与庄皇后夫妻情深,而是在等待一个更恰当的机会,皇帝爱惜名声,岂会愿意留下一个负心薄幸之名?毕竟当年是庄皇后鼎力支持皇帝上位的。
眼下皇上对待皇后、太子就像从前对待庄德文、庄进成那样,非要事情一件件爆,状况一天天坏,在所有人都认定庄家人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后,皇上才动手,并且一举成擒。
接下来,就等着庄皇后和太子行差踏错了,待他日太子被废、皇后进冷宫,百官臣民也只会说“皇帝对皇后恩重情深,处处宽厚”,却不知……唉……
接到懿旨那天,梁玉璋吓一大跳。
他没想到庄皇后会打这个主意,可这并不难猜测,她这是在逼安平王府站定位置,倘若他们顺从旨意,将欢儿嫁到二皇子府里,那么便是与太子为敌,假使他上奏折,请皇后收回旨意,庄皇后定会让太子娶欢儿为侧妃,以兹奖励吧!
这是火烤两面烫啊。
雨欢嫁给二皇子,皇上满意、皇后不平,不嫁?状况恰恰相反,以妻子的眼光肯定是不想让雨欢嫁的。
一个女儿不能分两半,现在多了子芳,她心里还不偷乐着?
最近太子做的蠢事一件接一件,朝官私下纷纷预言,二皇子很有可能取代太子坐上龙椅。
以欢儿那副性子,要真嫁给二皇子入主后宫,恐怕会被啃得尸骨不存,就算对欢儿不喜,她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怎肯她受委屈?
然而比起欢儿,子芳确实更适合那个位置,她聪明果敢,她有能耐,性子却不张扬,再加上自己的助力,定能在后宫呼风唤雨。
所以他不把话挑明,任由妻子去折腾,将来局势明朗后她就算后悔,也是自己一手造就的,谁也别怨。
只是待将子芳接回王府里之后,却发现如今的她乖得让人心慌,那不像她的性子啊!
她成天待在屋里,连院子也不出,成天吃饱睡、睡饱吃,了不起窝在床上看几本书,照理说这样养着应该会面色红润、长些肉才是,可她越养越瘦,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
难道是哀莫大于心死,钟子静的死亡带给她的冲击这么大,大到她连好好活着都懒?
叹息,去看看她吧,这样想着,梁玉璋往女儿的院子走去。
“好。”钟凌应下华恩公主的要求。
她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好女儿”,除了不肯天天到嫡母身边立规矩之外,其他的事都好说话。
给她吃好的、她吃,吃不好的、也吃,给衣服头面、她收,不给、也不吵闹,她根本不在乎谁在她身边安插眼线,因为她除吃睡之外其他的事根本不看不管。
她安静得让人困扰,仿佛安平王府里压根没有她这号人物似的。
华恩公主看不懂她,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刚开始以为她是恃宠而骄,刻意让欢儿去找她的碴,但她默不吭声,任由欢儿胡闹,欢儿闹得凶了,她最多也就是关门睡觉,她不曾告状。
两个多月过去,她只能解释,王爷待那丫头是存着弥补心情,而那丫头对王爷并无多余想法。
既然如此,钟子芳对自己有用,她便乐意善待她,只是,她真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