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让你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倘若,方不绝能听见的话……
文判以同样方式,袍袖轻轻一翻,景动人不动,银貅眨了一下眼,方才的暗红色天空及缥缈白雾笼罩的血河,已不复见,变换成一处池畔。
任凭是谁,第一眼都会被池水中间的光芒给吸引注意。
“方不绝!”她立刻认出坐在那儿的人,是他。
“不能过去。”文判阻止她,右臂化成长长白烟,横亘于她面前,笑容不减。“有话,在池畔说吧。”
“方——不——绝——”银貅扯着喉嚷嚷,池并没有多宽多远,她喊得响亮,连池的对岸都能听见,偏偏端坐池心的他没有反应,别说眸子没张开,连睫毛颤颤亦无,她不放弃,继续喊叫:“方不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应我一声呀!我是小银呀一一你没资格再排斥我了!你与我是同类,我们都是貔貅!你听见没有!我们都是貔貅——”
池水无风自涟,水漪由他盘坐之处圈圈扩散,没入水中的长发,极其缓慢浮动着,除此之外,方不绝一如石雕,没有动静。
“他……”银貅求助地望向身旁文判,他只是浅浅带笑,脸上写着“我无能为力”的无辜。
“他听不到。”文判遗憾摇首。从最开始便告知过她了。
她不信,忿忿扭回头,朝方不绝那儿圈嘴嚷得更大声。
“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喂!你至少露出开心或惊吓的表情呀!你这样算什么呀?!”越吼越生气,对他的不动如山感到愤怒,内心深处真正的怒意,是如文判所言: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不识得她!他忘了她!
“小银,够了。”勾陈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要她别再一个劲儿地撕扯嫩嗓,做着徒劳无功之事,他轻扶她颤抖的双肩,给她支撑的力量。“我们走吧……”
见他一面就好。
说完话就走。
什么事都不会做。
不让文判觉得麻烦。
他可以听不见。
他可以不开心。
屁啦!
方才她说过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教她自己嗤之以鼻!
她见着了他的面,就好了吗?可他完全没有张眼看她,她贪心地希望他也同样回望她呀!
说完话就走,她自顾自地说完了,满足了吗?这跟对着山谷大吼大叫有何差异?山谷至少还会回荡她自己的嘶叫,而不是像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哀切切、孤伶伶地,填满地府。
他可以听不见。可以吗?可以吗?!他听不见她喊他,听不见她说她与他是同类的天大好消息,听不见她说她身体里孕育着两人的孩子,听不见她渴望瞧见他流露将为人父的憨笑……
银貅被勾陈揽着肩,带离池畔,一步,两步,三步……她不死心地回首,看向池心不受干扰的平静魂体,那么美,那么脱尘,那么遥远……
她倏地挣开勾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跃进池内,哗啦水花四溅开来,勾陈忙不迭要拉回她,文判阻止不了第一只,第二只倒让他给及时拦下。
“你不能下去!那池水若沾染上你或我的气息,会使情况更槽!”
看似一般的池水,是舀自昔日天山月读天尊所处之莲池,清澈干净,不带坐丝杂质,污秽或杂错的魂体只消在里头浸泡月余,便能洗涤净化。方不绝身上人类及貔貅血脉混合,造成他的魂体紊乱,必须靠这池水将其中一方较淡的影响去除掉,使他的魂体恢复完整。令文判意外的是,先前同样情况的方家子孙前来,被洗去的,皆是貔貅那部分,独独方不绝,属于人类的影响,已经消除泰半。
池水里涤尽“方不绝”的过往,要是勾陈碰到那些池水,恐怕会破坏掉整池天泉的效力,更甚者,还会使净化中的“方不绝”陷入神智错乱,魂体难以完整。
“可小银——”勾陈指着奋力往池心泅游过去的银貅。
文判只是摇头,没再多言,就连他,也不知道银貅之举,会带来哪些改变。
藕臂拨动着,任由池水浸濡衣裙,池水并不深,仅达她的胸口,但水中阻力强大,寸步难行,她费劲泅泳,冰寒池水,教人四肢冻得疼痛,若不是她胸臆内燃烧着熊熊激动,恐怕也忍耐不住。
“方不绝!”
这三字,成为她前进的最大动力,她喊着,喊给他听,也喊给她自己听。
方不绝!
无声的世界,透不进任何声音,没有心跳声,没有吐纳声,什么都没有……对,本该什么都没有。
是谁的名字传了过来?好小好小声,听得并不特别清楚,太微弱了,偏偏在寂静空间中,又变得无比巨大。
方不绝!你真的很过分耶!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被肚子里的臭小鬼们折腾成啥模样?!我吃不好睡不着吐得天昏地暗,脾气变暴躁,动不动就想哭,想起你丢休书给我时哭!想起你拿剑抵向我时哭!想起你抱我的时候也哭!凭什么只有雌性要受这种苦?!你们雄性倒好!吃苦没你们的份,享乐你们手脚倒很快!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水的波动,近乎凌乱。
是个女人。
在哭吗?嗓音怎么如此颤抖?
是……骂他吗?
方不绝,是指他吗?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连一丝丝都没有。
我可没有忘记你对我的坏!我还没有原谅你!我仍在生你的气!要不是因为孩子,我才不要来找你——
他好想……看看说话的女人是何种模样?怎能一边埋怨数落,又一边听来可怜兮兮?矛盾的嗓音好熟悉,好似听过无数回,似糖如蜜,说来动人。
你有没有听见?!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跟你说话?!
有,听见了。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
有。
你和我都是貔貅耶……我好高兴,当然并非你是人我就不高兴,而是,你没有排斥我的理由了,你再也不能说我是妖怪……我才不是妖哩,我是貔貅,你也是……
方不绝,你怎么都不理我呜呜呜……
他连她的哭声都听见了,甚至,感受到手臂被谁颤抖地握住,使尽摇晃。
张开眼呀,快把双眼张开,就可以看见她了,她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银貅已经用尽了办法。
她游到他面前,摇他捶他打他,喊他叫他求他,他仍是那副沉眠模样,不响应她的激动。她攀附在他冰冷的肩颈间,窝囊的泪水滴滴答答,一颗一颗掉落他肤上,再滑落池面,如雨水,激开小圈涟漪。
“方不绝——方不绝——”
“小银你快回来!你泡在那池水里恐怕对你的身体有伤!过来——”勾陈在池畔急嚷着,完全不管方不绝的死活。
池中之人并未听见勾陈的声音,他的听觉,仍旧满满只有那个女人,她的哭嗓彷佛贴在他耳边,气息紊乱,边啜泣,边说话,边埋怨,叫着他好陌生的姓名。
他抬动手指,细微地,在水面之下。她的长发,撩过手背,纠缠过来,好长,好细,好柔腻;她的脸颊,贴在肩窝处,和着湿濡泪痕,好热,好嫩,好温暖。
他,挣脱禁锢,神智从静寂孤阒的无声天地间离开,缓缓地、耗力地,睁开沉重眼眸。
察觉纤臂搂抱的壮躯有了些许反应,肌理绷动,银貅抬起头,看个究竟。
当他与她四目交会,回忆如涌泉,抑制不住,猛然汩汩冒出,池水试图洗涤冲淡的过往,释溶干池水里的人间点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化为星光,一颗一颗,尽数袭回他的脑海,融回他的骨血。没有忘,那些镂刻在心上的种种珍贵,与她共织的幸福光景,他没有忘,天山仙泉亦稀释不了它。
“小银……”他沙哑而干涩,呢喃她的名字。
一股想放声大哭的喜悦,存银貅看见他用着她再熟稔不过的温柔目光凝视她时,再也按捺不了,已经分不出是池水或泪水的狼藉小脸上,添上两道新凿的泪泉,哗啦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