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持音站在窗前,随着天色愈暗,她离窗边愈远,就怕一个不小心鬼差就把她的魂给拘走,可偏偏她又想知道,那内鬼到底有没有上钩,而他要不要紧。
他说,要是对方上钩了,肯定午后就动手,所以天黑前就会回来,若是没动静,他也会在天黑之前回来,可此刻天色都暗了他还没出现……不会出事了吧?
万一内鬼不只一个的话,那可就糟了。
愈想她愈是担忧,在房里不断地来回走,直到听见花罩外有了动静,才赶忙掀开珠帘,就见他进了屋,天青色的袍子上染了血。
「你……你没事吧?」她急步走去,上下不住地打量着。
易承雍垂着长睫,缓缓吁出一口气,「没事,只是沾了点血。」
果真,只是瞧着她,就能感觉心底那把闷烧的火消减许多。
「逮着人了?」
「嗯。」
雷持音松了口气,却也发现他脸色分外冷肃,明白就算逮着内鬼了,他心里依然不好受,哪怕他记不住一众护卫的脸,但好歹都是十几年的情分,遭人背叛,怎可能无动于衷。
雷持音正想安慰他,却见他看了外头一眼,「我想沐浴,你到书房等我。」
她闻言心底一阵暖。书房旁有间净房,他是看天色全黑了才会如此安排,是说……她只是在他床边脚踏上窝过,怎么他就知道她想离他近一些?
「咱们定过契书的,不是吗?」像是读出她的想法,易承雍淡笑道。
原来如此。雷持音点点头。
她跟着他进了书房,不一会空济来禀已在净房备好了水,他才离开。而她在书架前转了一圈,发现书架上的书籍对她而言太过艰深,所以放弃了看书打发时间的念头,转而走到案前,发现摆在案上的文房四宝,乃至于书案材质全都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
她抚着桌面,不由得连连咋舌,这黑檀木的质感真不是普通的好,就连一旁的匣子都是黑檀木,上头还描金嵌钿。
就在她欣赏着匣子时,手不慎拨乱了纸镇压住的几张纸,她赶忙拿起纸镇,想将纸给摆好,瞥见底下有张纸像是作了画,她好奇翻开,惊见自己的画像,不由得愣住。
她俯近桌面,仔细地看过每个细节,这画中人的五官确实是她,可是发型和衣着却是现在的打扮……这感觉太古怪了,毕竟她已经出阁,是移魂后,才又做未出阁姑娘的装束。
然而这不重要,要紧的是,谁见过她移魂前的样子?这画又是谁画的?
还是,谁看见附在这具身体里的她了?
雷持音徐缓地站直了身子,目光缓缓地移到裙面上、腰带、衣襟……画上画的是她今天的装束,画又是出现在书房里……
雷持音的心颤抖着,怀疑这座府邸有谁看得出躯壳里藏的自己,怀疑易承雍已经看过这张画,甚至也开始怀疑她的身分。
说白一点,她根本就是个强占他人躯壳还阳的鬼!对旁人来说,应该是可怕的妖物吧,肯定会想要把她铲除的……
王爷他……不会想这么对待她吧?他待自己万般好,护她救她,再者依他的性子也不像是个会不分青红皂白,随意行事之人。
还是等他沐浴完再问个清楚?
打定主意,她深呼吸了几次,要自己别急着下结论,将桌面的纸张收妥,打算再绕往靠窗那头的百宝格,然而她才抬头看过去,却发现她浑身定住不能动。
她倒抽了口气,瞪大了杏眼,想张口却也动不了。
她的身子不再受她控制,彷佛提线木偶似的走向门口,甚至打开了门……才刚踏出门外,她就瞧见那抹半透明的影子,飘浮般地接近自己。
鬼差低声道:「雷氏,随我走。」
她惊惧得快要掉泪,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跟在那鬼差的身后,心想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她还以为可以撑到回京的,她想见见她的亲人,还有……王爷该怎么办?从此以后,还是形单影只,永远也记不住任何人……
突地,一股蛮横的力道强势从身后环抱住她,几乎同时,原本无法控制的身体彷佛脱了束缚,重新得到自由,她不假思索地回身抱住来人,哪怕他没有出半点声响,她也知道是谁救了她。
「混账东西,还不退下!」易承雍怒喝了声,随即抱着雷持音大步走回屋里。
尾随而来的空济一头雾水,因为他什么都没瞧见,搞不清楚易承雍到底吼了谁,也搞不懂为什么雷持音走到屋外就教主子这般紧张,最终只能默默地跟着主子回屋里。
一进房,就见雷持音紧紧地环抱住易承雍,而易承雍也紧拥着她,他二话不说地转过身,严守着非礼勿视的原则。
「空济,下去。」易承雍淡声道。
空济应了声,走出门外时,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句。「主子,春寒料峭,头发和身上还是擦干一点较妥,肩伤要记得上药。」
空济的叮嘱教雷持音瞬间回神,她终于察觉到男人身上是湿的,而且……垂眼一看,惊见他竟赤裸着上半身,吓得她险些尖叫,赶紧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然而他却是将她抱得死紧。
两人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脸就靠在她的肩头,气息吹拂在她颈间。
他浑身是湿的,就连发丝也淌着水滴,浸湿了她的衣料,可是他浑身是热的,透过衣料熨烫着她,他的心跳又快又急,重重地撞击着她,这样亲昵的姿态教她羞赧,却又逐渐安心下来。
她没想到他会连件衫子都没记得套上,不顾一切地来护着她。
在她惊魂未定之时,他的拥抱彷佛给了她无比的勇气,好像只要有他在,她就能无所畏惧,教她不自觉地依赖着他,但这样抱着……象话吗?
「爷,你先放开我吧。」她哑着声道。
易承雍深吸口气,依旧没松开她,只是粗哑着嗓音问:「怎么不叫我?」要不是他听见了开门声,却没听见其他的脚步声,心生疑惑,哪里来得及将她抢回来?
「我发不出声音。」她好生委屈地道。
闻言,易承雍抱着她走到花罩里,才让她双脚落地,吩咐道:「收拾几件衣裳。」
虽不解他的用意,但她还是照办了,她的衣裳就两三套,收拾一下极快。
待她收拾好了,却见他神色肃杀地瞪着梳妆台上的镜子,不禁问:「怎么了?」
他没吭声,长臂横过,替她拿了包袱,另一只手则堂而皇之地牵着她,她的心猛跳几下,犹豫了会儿,还是没甩开他的手。
明明就是于礼不合,可是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教她心安极了。
跟着他来到西次间,他才道:「去屏风后头把湿衣裳换下。」
看着床边的八幅四季镂花嵌玉屏风,她这才明白他要自己收拾衣裳的用意,虽说有屏风阻隔,却还是同处一室,要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实在是……有点太挑战她。
「去吧,我就在这儿,谁都不能带你走。」他轻抚着她的手,状似安抚。
雷持音有些莞尔,她现在担心的可不是那桩事。
但她明白他是这般君子又一心为她着想,便取了一套衣裳到屏风后头更换。在她换衣裳时,她听见另一阵惑翠声,发现原来他也在外头擦发和套上衣物。
瞬间,她莫名感到羞赧,总觉得两人半点关系皆无,可此时的亲密却又像是夫妻一般。
巴掌大的小脸红通通的,雷持音强迫自己转了心思去回想为什么鬼差突然控制住她,而他……对了!他对着鬼差吼说退下,又说无人能带她走,难道他看得到鬼差,也知道鬼差一直想拘她的魂?
身体动得比脑筋还快,惊疑的她从屏风探出头,在瞧见他依旧赤裸着上身,那宽肩窄腰……赶忙又躲回屏风后头。
不是在穿衣袍了吗?她明明听见窸窣声的!
片刻后,易承雍才轻声道:「你要是换好了就出来吧。」
雷持音脸上还染着红晕,多待了一会才拖着牛步走出来,见他端坐在榻上,一时间也不知道刚才的疑问到底该不该问。
「你刚刚不是有事要问?」他说着,倒了两杯茶,示意她过来身旁坐下。
她抿着唇,竭力地平心静气,立在他面前问:「爷,你是不是知道我刚刚发生什么事?」
「约莫猜得到。」见她不动,他干脆将她一把拉到身旁坐下。「喝点热茶,你身上都被我弄冷了,祛点寒吧。」
「……爷为什么会知道?」
「要不你以为当初我怎会和你签契书,又怎会允许你窝在我床边的脚踏上睡?」
遇见她当晚时,他就瞧见有鬼差追她,只能猜测也许她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带她回府。
当然,回府后,发现鬼差仍跟着她,他又一再容忍她。
如今他倒是庆幸自己尚有丝毫恻隐之心,才没错失她。
雷持音惊诧的微张嘴,回想起当初在府里被鬼差吓得扑到他身上,不禁低喊,「原来那个时候爷也瞧见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为何缠着他,还默默用他的法子护着她,原来他是真的待自己好,她居然还胡思乱想,以为他可能会惧怕自己,会想让自己魂飞魄散。
她是真的想岔了,以为除了亲人外,不会再有人护着自己。
「说是瞧见,先前瞧见的也不过是个影子,不像今晚这般清晰。」那鬼差的面容清晰到让他此刻还无法平静。
六岁那年,母妃被父皇赐了一杯毒酒,当晚他瞧见了拘魂的鬼差,而那鬼差的面貌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可是他记得鬼差的脸与父皇一模一样。
吊诡的是,他今晚瞧见的鬼差面貌和自己相似……一开始他并不是那般确定,直到他刚才照了镜子,才确定了确实是自己的模样。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出现在母妃身边的鬼差跟父皇相似,母妃便是因父皇而死,难道她……会因他而死?
思及此,易承雍手不由得双拳紧握着,胸口上沉甸甸地像是压着什么。
「爷是天生能见阴阳?」
她的问话在耳边响起,他拉回心神,「不,并非天生如此,而且也并非随时都能看见。」
「那爷的书案上压了张画像,那是……」她想这个问题现在问最适当不过。
「我画的。」他侧眼瞧着她,她的模样还是那般灵动鲜明,就算闭上眼,他依旧能够勾勒出她妍丽的五官。
雷持音对上他幽深的眸,彷佛望进了漆黑的夜色里,带点阴郁却又有些期盼,莫名地勾动她的心弦,到嘴边的疑问就换了一句,「爷怎会想画我?」
易承雍思索了下才回答,「原本是想画你的模样差人送回京,查查你这副躯壳的身分,可谁知道画出的模样竟和空济所见不同,我猜想画出的是你真正的样子。」
「所以爷打一开始瞧见的就是我的模样?」
「嗯。」
雷持音不禁笑露编贝,脱口道:「原来能被人记住竟是这般开心的事。」
「开心?」
「嗯,我死了,在世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纵使我借尸还魂,旁人看见的也是这副躯壳,又有几人记得住我原本的模样?也许我的父母会,也许我大哥会,也许我表妹会,但再多的应该是没有了,可如今又多了一个你,感觉挺好的。」
「是吗?」瞧她勾唇笑得心满意足,他不自觉地也扬着笑。
「可是,爷发现自己跟别人看到的是不同的人,难道心里不怕?就算爷一开始就知道有鬼差要拘我的魂,也不可能知晓我是借尸还魂。」
「……你在契书上签了名字,我便差人回京打探,知道你在两年前就遭夫君毒杀。」也就是说,当时他已经猜到她是一抹孤魂,寄宿在旁人的躯壳上。
易承雍想,与其隐瞒自己曾经因为怀疑做过的事,不如开诚布公,省得日后因为这不必要的细节生出嫌隙。
「两年前……」雷持音知道他并不会轻信旁人,自是能理解他派人调查,她听了他的话,注意力反而放在别的地方。想起去见冯学刚时,他也提过两年前,她不禁喃喃自语,
「真的已经过了两年?可对我来说,那一切不过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她不懂死后的自己怎会来到两年后,这两年的时间里她怎么了,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一张眼就是在乱葬岗上。
遭人当棋子毒杀,她心里终究是有恨有痛的,只是一张眼就忙着保命,倒是把那些痛和恨忘了。
「别怕,往后我会护着你。」他低声呢喃着,轻柔地将她拥进怀里。
雷持音贴着他的胸膛,想起方才瞧见的好身材,羞赧地想退开,他却是霸道地将她搂得更紧。
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举措太过逾矩,此刻对她这样亲昵,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是喜欢吗?
她还真不知道喜欢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小雅那时恋慕着徐鼎,为他喜为耍,偶尔分开就日夜思念,她却从未尝过相思的滋味,更不懂心绪被一个人牵动的感觉,只觉得那时的小雅看起来有点蠢,却又分外可爱。
对于王爷,她本来是真的没有非分之想,可是除了家人以外,从没有一个男人如他这般护着她,为了她心急如焚,不顾一切,让她好想拥有。
如果他这样对她是因为喜欢,她想,被喜欢着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
易承雍再次拥她入怀,正为她不再挣扎而窃喜,觉得这意味着她对自己也是有情,突地听见外头传来空济很为难,很无助的嗓音——
「主子,八爷来了。」
「叫他滚!」
雷持音瑟缩了下,从没见过他将怒意形于外,也搞不清楚他这突来的怒气是为哪桩。
「皇叔,我真是有急事!」易玦在外头焦急地吼道。
雷持音一听皇叔二字,身子一僵,从他怀里抬眼。
普天之下,能够被用这二字称呼的,只剩下睿亲王了,原来,她一直都猜错了!
感觉她身子僵硬,低头对上那满是质疑的眼神,易承雍心头闷痛着,更加恼火地吼道:「易块,差事办不好,你王爷就别干了!」
屋外的易玦眉头一皱,低声问空济,「皇叔今天吃火药了?」
空济一脸欲哭无泪地看着他,心想:属下刚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打扰王爷吗?你可以说 走就走,可属下这个王爷身边的人要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