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白冬蕴知道她喜欢吃馒头,每餐饭后,只要她把主食的汤面吃光,就能得到一个热腾腾的馒头当奖赏。这种拿着饵食骗她多吃几口的恶劣手法是谁出的主意,她心里可清楚得很,虽然殊儿总是说,这些馒头是白春留要她们特地去街上知名的馒头铺子买回来的。
就算是喜欢的食物,也不见得每次都吃得完,但她看到馒头心情就好,光是抱着不吃,也够开心了。
杯子喝空了,她主动替自己倒满杯,小小啜了一口。桌上摆了一壶温茶、两盏茶杯,杯子的花色不同,因为原本放在她房里的两个杯子,几天前被她打破了一个。
白庄够大够豪华,单单一个杯子就所费不赀,没人叫她赔钱她已经很感激了,一点儿也不介意他们随便拿了个旧杯子来充数。只是……
悄悄瞄一眼坐在对面的男人,他一双眸时常在她面前的旧杯子上绕,该不会是觉得,底下人拿这个旧杯来充数,有失他堂堂大庄主的颜面吧?
两杯茶都是她倒的,临时从某个仓库里翻出来的素色旧杯,配她这等身份的人恰恰好;他是一庄之主,漂亮的杯子理应让他用。她笑着把漂亮茶杯推到他面前时,他似乎不是很乐意,偏又怕她不高兴,只得悻悻地接过手……不,他个性温和,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杯子就发火,但微微皱起的眉头泄漏了他的情绪。
好的东西要让她用,较差的那个由他来将就才理所当然……虽然理由不尽相同,但白春留和她记忆里的那个人,还真是十足的相像啊!
正因为太像了,她才不敢随便答应他,要永远留在白庄里。
「……也因为如此,老二和老三才一直没有成亲。至于冬蕴……你也知道他行事较为随意,想说什么就说,连点修饰也不肯的,我还真想不出来有哪家姑娘不怕他那张快嘴,愿意与他共度一生一世。不过,你别瞧他那副德性,其实他是很顾家的,绝不容许有人欺负自家人。」清雅的说书声绵延不绝。
她听得专注,遇到他没说清楚的细节,不时脱口发问;偶尔听到她深有同感处,还很捧场地点点头。他以为她对白庄的人事有兴趣,是有意留下来了,于是更加认真解说,连他和白冬蕴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事也说了。
她有点惊讶。虽然这两人外貌上没什么相似处,但白春留一身温良的气质和白冬蕴骗死人不偿命的俊雅相貌非常相配,她以为这两人,一个得了爹的外表、一个学了娘的脾性,至少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才是。
「这事,庄里只有我和他两人知道,也请望未姑娘暂时别说出去。」
说完自身的大秘密,他又补了这句。
那又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她?本想发问,但她已经可以料想会得到什么答案,只得忍着不问出口。因为,我把你视为自己人,不想对你有秘密……除了这句,他还能怎么答呢?
她是把白春留当成自己人,但是,她的「自己人」,和他的意义完全不同。
思绪乱成一团,只好再撕一口馒头丢进嘴里,轻声应着:「我不会多嘴。」
早知道就要殊儿带她四处走走,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留在冬雪园里……等等,他一进门就把殊儿赶到别处去,连跟着来伺候他的奴仆也叫走,该不会就是为了要告诉她这个秘密?先把重要的秘密硬塞给她,再以要她守密为由,半逼迫她留在庄里,留在他的眼皮底下……难道这人心里打的正是这主意?
太阴险了、太阴险了!要说白春留不是白冬蕴的亲兄弟,有谁会相信?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他那始终如一的美丽笑颜。她爹很少笑的,一个压根儿不快乐的人怎能笑口常开?这人总是温笑着,原以为是他脾气好,现在才发觉他其实一直戴着笑脸面具,把真正的心情藏在面具后面。
不就是笑嘛,谁不会?她弯起双眸,唇角轻勾,学他把语气放柔道:「白庄主曾说过,四公子才是最适合庄主之位的人,我总算知道原因了。前任庄主把位置传给领养来的孩子,足见他气度过人,既然白庄主已接下这责任,就别再计较谁才是有血缘的继承者。我沿着官道一路走来,所听闻与白庄有关的传言,全都是好话,这也不辜负前任庄主留下的好名声了。」
一笑倾庄、再笑倾城,白春留看呆子眼,颊面微红,迟一会儿才道:「望未姑娘说的若是真话,在下就安心了。我一直怕做得不够好,有负先父……前任庄主的请托。」
把秘密说开了,连在她面前喊白四季一声父亲也不敢了吗?她心头有些发软,真想代替他爹拍拍他的头,告诉他:你做得很好,你是个好孩子,你爹必会为你感到骄傲。
「其实,只要白庄主心里认定他是亲爹,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呢?」她声音很轻,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每当夜深人静、一人独眠时,总会胡思乱想……我这样说你一定会笑我吧?一个大男人,老是钻着牛角尖像什么话。」他自嘲地笑了笑。
换句话说,只要有个人陪他睡,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她啜了口茶,不想承认她看穿白春留的心事。
「恋恋……我记得,白庄主有个女儿,不知道她像不像白庄主?」转移话题转移话题,脑袋里临的蹦出这个名字,便顺着问下去,才问出口就发现他脸色不对,暗骂自己转错方向。
白春留很快收拾好情绪,笑答:「恋恋长得像她娘,非常漂亮,个性也好,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这个时间她还在房里午睡,晚一点我再带她来见你。」
他脸上充满慈爱的笑意,可见是很疼他女儿的,那一闪而逝的眼色,肯定是她眼花看错了。
「没给白庄主添麻烦就好。」她应道,不是很反对他带女儿来见她。
既是他的女儿,那也就是某人的孙女了,若是能把那娃娃的长相、个性看个清楚,将来回去也好说给娃娃的爷爷听。
爷爷啊……不知道他在九泉之下听了,会不会后悔没再多撑几年,亲眼见了宝贝孙女一面再走?
「一点也不麻烦。」他笑着说道,想了想,又补充几句:「恋恋她……有点怕生,也许初见面时不敢多说话,但我想相处久了,她会喜欢你的。」
她低头把玩着茶杯,没有马上回话。她就怕真被喜欢上,到时候想走也舍不得走了。一个没娘的娃娃多可怜啊!万一恋恋真把她当娘了,她还能挥挥衣袖远走高飞吗?
这样一想,还是别见面好,只是有点对不起恋恋的爷爷了。
抬眼看向恋恋的爹,他安静地回望着她,望得她忍不住又别过头了。
她轻咳几声,小声问出她一直很想知道,却迟迟不敢开口的话。
「白庄主知道自己的身世,难道不曾想过要找回亲爹吗?」
他像没料到这问题会从她嘴里蹦出来,呆看她一阵,哑着嗓子答道:「前任庄主在世时,曾多方打听他的下落,却始终没有结果。我接下庄主位置,找人的工作虽未停下,但已不再强求。他在我娘身边时,我还在娘亲的肚子里;后来他下落不明,我娘被迫改嫁,丈夫死了以后又被前任庄主收留……说起来,我连他的一面都没见到,虽然身上流有一样的血,却是一点感情也没有。能找到,算是了却我娘生前的心愿;找不到,那也是天意,我不会有怨。」
她爹是不知道自己有孩子,白春留明知自己有爹却不在乎……她能理解白春留的想法,偏又忍不住要为另一个和他长得相像的人感到悲伤。
「哎,瞧我真是的,净跟你说这些不开心的事。那都是陈年旧事,望未姑娘听过就算了,可别放在心上,要是害你不开心,我可是会难过的。」
「白庄主别这么说。每个人多少都有些伤心事,能说出来,总比憋着好。」再塞一小口馒头,把复杂难解的心事通通吞进肚子里。
「你呢?」他突然问道:「望未姑娘来到白庄,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想要白庄为你达成?我能力是有限,但只要你肯说出口,我一定尽力帮你。」
她的心愿啊……右手抚上心口,隔着衣物碰着挂在胸前的平安符。平安符里藏着能害人的东西,是她爹临终前去附近庙宇求来,硬塞给她的。
他老人家以为仇人之子必也是十恶不赦之徒,就算被善名天不知的白四季收养了,也改不了藏在恶血里的本性。但他又想,那孩子体内还有一半是他心爱女人的血,要他痛下杀手,他怕自己终究会心软,于是,他把这事交由她决定。
他要她,亲眼确认白春留究竟是哪一种人,只要白春留眸里流露出一丝血腥狠劲,就把藏在平安符里的毒约掺在他的食物里,让白春留和她一样,一辈子受尽剧毒蚀骨之苦。
她和白春留无仇无恨,就算他真是恶人,这种平白无故害人之事,她也做不出来。但她还是来了,只为了,想找一个陪她受苦的人。
世上的事多不公平啊!她本来就是孤儿,虽然时常没有饭吃,但身体健康无病;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收留她,以为可以过好日子了,谁知才是苦难的开始。她根本不在乎她爹的仇报不报得了,但若有另一个人能陪她一块数着日子吃解药,陪她吐血陪她瞎眼的,那有多痛快啊!
可惜,他不但不坏,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好人。她来时故意走人来人往的官道,每到一个城镇,必定在客人最多的茶亭里落脚歇息,就为了张大耳朵偷听关于白庄的种种事迹。一个人,不管他的名声有多好、做的事有多成功,也一定有些嫉恨他的人故意说着他的坏话。只要让她听到一句坏话,就算是闲人恶意造谣生事,她也会信,偏偏关于白春留的坏话,连一句也没有。
他要多努力,才能赢得这样的好名声?而她,真能狠下心把这样的苦难强加在一个这么努力的人身上吗?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白庄,也许他在人前装模作样,回到自己地盘就原形毕露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所有想要害人、想要找人陪她受苦的种种念头彻底崩溃了。
这个人,不是她爹仇人的儿子,只一眼她就明白了。那张令她又爱又怨、难以忘怀的脸,就算再过十年,她也不会忘记。
「望未?」白春留见她陷入沉思,轻声喊着。
她回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愿望,已经完成了……」她彻底死心了。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就跟已经完成了没两样。现在,她只剩下一个任务,就是回到她和爹相依为命的老家,把白春留的近况,原原本本转达给躺在坟墓里的那个人。
「白庄主,你现在……过得好吗?」向来平板无波的嗓音,有点哑了。
白春留听见她半哑的音色,愣了下,那道总是看他一眼就躲开的目光,此刻却胶在他脸上。他深吸一口气,绽出非常美丽的笑容。
「我很好。」用他一贯温和的语调,慎重地答着。
送走了那个据说是大忙人,却三天两头往冬雪园跑的一庄之主,她立即奔到床前,收拾起自己那少得可怜的随身包袱。
过两天就是中秋,据说每年这个时节,除了白庄的对头墨庄有客来访之外,江湖上各大门派、朝廷的官员,甚至远城里的老百姓们,都会来到白庄一同共度佳节。殊儿私下向她提过,白春留有意借由这次盛会,向众人宣布他俩的亲事,要她好生期待着。
期待什么呢?她根本不可能嫁给他,就算对他颇有好感也不会。她可不想在半梦半醒间,被躺在身边的那张俊脸活活吓死。
既然不想嫁他,也不想毒害他,那再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趁现在走,等到来过节的客人们一一进住,要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低下头看着那身质料不错的新衣。照理来说,应该连这身衣物都脱下来还给白庄才对,但她怕这一耽搁,被差到别处的殊儿就回来了,于是留下几锭碎银,当是买下这套衣物,这才抱着她的旧布包袱,小心翼翼地走出冬雪园。
临走前,忍不住朝四季楼的方向多看几眼。虽然对恋恋那孩子有诸多好奇,真想偷偷去瞧上一眼,但从冬雪园到四季楼之间,往来仆役不少,要想顺利离开白庄,最好别再遇上其他人。
反正她爹已经成鬼神了,想见孙女一面还不简单,也不用她多费心了。
冬雪园离后门近,后门外是一片荆棘密林,平日少有人烟,连门卫也时常躲在墙后打盹偷懒,这些在她来白庄之前就已先勘查过了。她自认没本事穿过那片密林,只打算沿着围墙走,避开十字巷直接出远城。
她在树后躲了一阵,确认门卫的鼾声如雷,再大的声响也惊他不醒,才打开后门走出去。
这白庄,混进去和溜出来都这般容易,到底是怎么在江湖上屹立不摇的?
她颇感好奇,却也不是非要追究出一个答案。原本就是陌路了,这一走,要再回来绝无可能,就算日后听到什么白庄被人灭了之类的消息,她也不会有任何感慨。
走没两步,忽然听见密林方向传来异声。她直觉回头,正好与从密林出来的白冬蕴四目相接。正想着怎么那么倒霉,走到哪里都会遇见这人,突然发现他脸色不太对劲,先是震惊,再是愤怒,然后朝她所在的方向疾速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