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儿姑娘、皖儿姑娘?您在吗?太子亲自来接您去用膳了。”内侍官敖公公来到凌皖儿房门外,敲完门后,朝里头喊道。
“啊──等、等一下!”里头传来凌皖儿的大叫,然后是乒乒乓乓的声响,还不时伴随著惨叫。
“哎哟!撞到桌角了,好痛──”
“呃……”敖公公脸上满是黑线,转头看看站在他身后等待的段子让;对方低头闷闷笑著,倒是半点也不意外。
那丫头,从小就是这种毛躁粗鲁的女孩。
“我好了!”凌皖儿打开房门,门外的两人霎时愣住,因为站在门内的女孩,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诧异地瞧著,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这样看著我。”凌皖儿被他们瞧得浑身不自在,古怪地摸摸身上的衣服,又摸摸自己的脸,猜想是不是衣服太艳红,或是方才那些婢女,替她抹的脂粉太厚了。
一个时辰前,段子让命人送来热水与衣物首饰,让她换下一身风尘仆仆,还命两名婢女来服侍她。
凌皖儿生性奔放、不爱束缚,从小什么事都是自己打理的,所以并不喜欢让人伺候,不过两名婢女坚持不肯离去,非要服侍她更衣打扮不可,甚至说得快哭了。
她没办法,只得允许她们在她头上、脸上大肆动工。
她们的手艺确实没话说,不仅会盘繁复至极、凌皖儿连瞧都没瞧过的美丽发髻,还替她换了个衣服发饰,让她自己都觉得变美了。
甚至连这套她本来极为排斥的红缎绸衣,她也在她们的劝说之下换上了。
虽然她们一直夸好看,但她还是很不习惯这样刺眼的颜色。
而且她也很不喜欢在脸上涂涂抹抹,即便她已经拜托对方把妆画得很淡很淡,不过,显然还是太浓了吧?与她真的很不搭。
瞧敖公公与段子让目瞪口呆的模样,她的样子看来一定很可笑。
凌皖儿哪晓得,原因正好完全相反。
她抬起手猛揉自己的脸颊,想把上头的颜彩抹去。
“别揉了,当心妆都糊了。”段子让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想到她稍微妆扮一下,也是个秀丽的小美人,他真是看走眼了。
平日,她都将自己藏在那身灰蒙蒙的裤装下吗?真是太糟蹋了。
“我这模样很怪吧?我就说不要化妆的嘛!”凌皖儿嘟起小嘴。
“我倒觉得这样很好,非常好看。”他不该安慰她的,却不觉说出真心话。
“真的吗?”听他这么说,凌皖儿略为羞涩地笑了。“呃,谢谢你送我衣服,小桃说很适合我呢。”小桃便是那两名婢女其中之一。
“是我挑的,当然适合你。”段子让干笑。
其实事情根本不是这样,他故意挑些大红大紫的俗气衣裳,本来是想让她出大丑的,没想到她穿起来,竟整个人亮起来,还格外好看。真是失策!
“好了,过来吧!我们该走了,别让我父皇母妃久等了。”他朝她招手。
“好──啊啊,哎哟!”凌皖儿脚一举,打算跨过门槛,却忘了自己穿的是裙子,还当自己穿的是方便行动的裤装,结果被长裙绊到,当场往前扑倒,还一路滚下阶梯,叩地一声撞著额头,摔得十分难看。
幸好阶梯只有三阶,否则,她铁定脑袋开花。
“皖儿,不要紧吧?”段子让是真的被她吓到了,他可不希望她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摔破头,那可就难对两家长辈交代了。
“不……不要紧。”凌皖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额头果然青紫一块,但她忍著痛不吭一声。
“怎么不小心一点?”段子让假意轻声责备,还命人拿去瘀消肿的药膏来。
她额上的伤痕太过醒目,要是不赶快处理一下,人家还当他凌虐她呢。
他的计划都还没开始进行,她就已经如此配合演出,段子让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啊,你的脸弄脏了。”噗地一声,段子让差点忍不住大笑,但不想让对方发现他是在笑她,只好别开头、暗暗偷笑。
她鼻头上沾了灰泥,好像刚从泥洞里钻出的田鼠,看来可笑极了。
他笑得双肩抖动,却又不能放肆出声,忍得好痛苦。
“咦?在哪儿、在哪儿?”凌皖儿举起衣袖,满脸乱擦。
“不是那里,是这儿。”他兴起作弄之心,故意指著她干净的右脸颊。
“喔。”凌皖儿立刻抓起衣袖抹脸,然后问:“擦掉了吗?”
“我瞧瞧。”段子让故意眯眼,审视原本就很干净的脸颊,装模作样地叹息。“脸靠过来,我替你擦。”
“喔。”凌皖儿很自然地靠近他,把脸仰高,等他帮忙弄掉那些脏污。
她抬高脸庞向著他的姿势,好像要人吻她一样,段子让瞧了,竟有片刻怔忡,不只心跳加速,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忽略那异样的感觉,故意拿衣袖往她颊上、鼻头上随意一抹,将上头沾的灰泥擦去。“喏,好了。”
“啊,谢谢你。”凌皖儿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方才困扰段子让的那种呼吸急促感,又回来了。
“唔,不必客气。我们真的该走了,再不去,我父皇母妃就要派人来找了。”他甩去让他失常了片刻的情绪,催促她走。
“喔,好──啊!”
“好”字还没说完,凌皖儿又再次踩到裙脚,整个人往前栽倒。
“小心──”段子让下意识想伸手接住她,但后来思绪一转,自己不该多事。
他让她换上不习惯的裙装,不就是要看她出糗吗?让她多摔几次,不就愈能平息他心中的陈年旧怨吗?那他为什么要救她?
无论她受了多少罪,那都是她应得的!段子让硬起心肠,狠心地想。
他不著痕迹地收回差点伸出的手,冷眼看著凌皖儿往前扑倒,砰地一声,再度和地表亲吻。
“皖儿!你不要紧吧?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他装模作样地扶起她,还假装关心地数落两句。
凌皖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他的搀扶下,很快地爬起来。“我大概是不习惯穿裙装,才老是踩到裙角,不过我想,只要多走几步习惯了就应该──啊啊──”
她又试著想踏出一步,结果还是踩到裙摆,重新往前扑倒。
这回,段子让真的看不下去了,急忙伸手一把抓住她,免得她三度跌跤。
“我看,我还是扶著你走好了。”段子让的忍耐已到达极限,再这样下去,他们何时才到得了御膳厅?他可没兴趣整晚在这儿看她表演跌跤。
“对不住……”凌皖儿垂著头,一脸惭愧。
她竟然穿了裙子就不会走路了,这样还算是女人吗?
唉!真是太丢脸了。
* *
睽违十多年,凌皖儿终于见著了当年很疼爱她的段家长辈。
“皖儿见过皇上、昀妃娘娘──”一见到当今的大理王与皇妃,她立刻行大礼问安。
“呀,你千万别喊什么皇上娘娘,叫我们段伯父、段伯母就可以了。你以前不都是这么喊我们的?”柳昀儿笑著道,因为自己没有女儿,所以她打以前就很疼爱凌皖儿。
“可是以前是以前,现在……”以前她年纪小不懂事,可以对著尊贵的一国皇帝喊伯父,但现在她都长大成人了,哪还好意思这样喊?
“现在和以前一样,你还是我们的好侄女,而我们,也依然是你的段伯父、段伯母,没什么不同。”大理王段沧浪也同意这说法。
“好吧。段伯父、段伯母。”凌皖儿推辞不过,只得从善如流地改口。
她想,全天下有这般荣幸,能喊大理皇帝一声伯父的人,应该也只有她了吧?
“皖儿长得……挺像小菊的。”柳昀儿细细瞧著她,见她和段子让并肩站在一起,看起来郎才女貌,忽尔眼睛一亮。“浪,你瞧,他们看起来多登对。”
“没有啦!段伯母,您别乱猜,我们──不是那样的!”凌皖儿很紧张,连忙摆摆手,深怕被误会。
“嘻,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别那么紧张嘛;被认为和子让是一对儿,也没那么可怕吧?”他又不是吃人的猛兽。
段子让的脸也沉了下来,明显极为不悦。
她这是什么反应?是很不屑跟他牵扯在一起吗?
有没有搞错?以他们的身分地位来看,只有他嫌弃她的分儿,她嫌弃什么?
哼!段子让愈想愈不爽,一张脸臭得很。
“好了,大家坐下来用膳吧!”大理王一句话,大伙儿全乖乖听命。
直到坐下来,凌皖儿才发现在座还有四个年轻男孩,长得全都和段子让有点相像。
“这几位是?”她好奇地转头,问坐在她身旁的段子让。
“他们全是子让的弟弟。子训、子诒、子谌和子言,向皖儿姊姊问好。”热心的柳昀儿抢著替她介绍。
“明明比我还小上一岁,为何让我喊她姊姊?”段家的老二段子训,脾气直冲又暴躁,现下虽没发怒,但语气却冷得很。
“子训!”柳昀儿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这孩子怎么这样没礼貌!
段子让立即警告地眯眼瞪向他,其他三人也挤眉弄眼,暗示他别在母亲面前露了馅,段子训这才哼然闭嘴。
“皖儿,不好意思,这孩子脾气就是这样古怪。”柳昀儿歉然向她解释。
“啊,别关系,叫我皖儿就行了,不用喊我姊姊啦。”堂堂的皇子喊她姊姊,她也担当不起呀,她可不想折寿。凌皖儿在心中干笑。
一顿饭吃下来,凌皖儿倒发觉了这五兄弟的个性截然不同。
段子让谦恭、段子训急躁;段子诒能言善道,段子谌沉默老实,而老五段子言最可爱,年方十二的他,成天笑咪咪的,让人瞧了,就很想好好疼爱这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感觉这五个兄弟当中,他最热烈欢迎她的到来。
才正感动,忽然,段子言凑过天真可爱的笑脸,以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极有礼貌地问:“皖儿姊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呀。”啊啊,多么乖巧有礼的孩子啊!
“你为什么这么矮呀?”他纯真的稚嫩脸上,出现一抹与他年纪绝对不符的恶意嘲弄。
凌皖儿错愕瞪眼,许久无法言语。这个死小孩!
“发什么呆?用菜呀。”段子让夹了一筷菜,放进她的碗里。
“啊,谢谢!”凌皖儿赶紧拉回思绪。
她低头看自己的碗,顿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在她碗里的,是一块红白相间,看起来既不像肉也不像鱼的东西,边缘还有些焦黄。
“这是什么?”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这是可以吃的吗?
“乳扇夹火腿。烤过的,香极了,你试试看。”段子让自己也夹了一个入口。
“真的吗?那我尝尝看。”既然他大力推荐,那么应当真是极好吃的东西,她不疑有他的放入口中,可才一嚼,立刻皱起小脸。
“这个──有怪味!”她掩著小嘴,既不敢吞下去也不好吐出来,就这么尴尬又难受地杵著。
“乳扇本来就是这味道,一开始觉得腥臭,习惯之后你会爱上这滋味的。来!多吃点。”
“啊,不要了、不要了啦──”凌皖儿对那味道敬谢不敏,偏偏段子让还将乳扇猛往她碗里夹,瞧得她脸色发青、小脸皱得像包子。
“这乳扇是我们大理独特的地方吃食,营养又美味,你接下来要劳心劳力的事很多,得多吃点,体力才够。”说著,又往她碗里夹了一块。
“啊?原来……原来你是为了我著想,才夹那么多乳扇给我吃?”凌皖儿感动不已。“谢谢你,我会努力吃完的!”
热气窜入凌皖儿的心里,再冲上眼底,她忍不住感动地红了眼眶。
虽然她实在难以忍受乳扇那股可怕的腥臭味,但这是段子让的关怀,她决定硬著头皮,全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