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燕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富兴酒楼内,其中一间只有高官贵人才享用得起的幽雅厢房中,此刻除了酒楼的贵客外,忽然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敲两下,但未等房内的人应声,门已被推开;一抹淡碧的人影闪身进去后,立刻反手将门关上。
房内,立在一旁伺候主子喝酒的年轻随从,在门被打开后,马上不满地转过头,打算训斥这个已经说了两遍、却还是没改进的迟钝小二;可是,没想到他一转头看见的,并不是酒楼的小二,而是一个娇小清灵的少女。他不期然地愣住。
碧衫少女突地朝愣呆的随从绽开一朵灿烂且充满歉意的笑花,却在下一瞬间,原本还立在门后的身影竟像变诡术般忽地来到他一步外。他瞠目结舌,可还来不及讶叫出口、做出反应,少女的右手一扬,毫不犹豫地劈向他颈侧,令他眼前一黑……
年轻随从在转眼间被人偷袭劈昏、软倒在地,而他的主子也已察觉身后异状地将视线由窗外移回——
「对不起,慕容逍,我必须和你商量一件事。」首次这么近距离看到这俊美如花般的男子,碧衫少女发现自己还真有点闪神了,赶紧眨眨眼,跳退一步,对他扬起无害、友善的笑。
椅榻上,俊美无俦的年轻男子即使发现自己的随从被人打昏了,神色仍不见一丝慌张;他佣懒半躺靠在榻上的修长身躯甚至还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手中杯里的酒,依样平静无波。
足以颠倒众生的黑玉俊眸,不冷不热地看着闯进他眼前的陌生少女。今天他的心情很差,因此,她那脸上的笑,让他觉得刺目到想杀人。
「滚。」两片性感薄唇毫不费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少女倒不惊讶他的回应。事实上,他镇定自如的表现,已经让她对他刮目相看了。
「好,我滚。不过,你最好是先听我说完这件事。」没被他阴郁的语气喝退,她仍是轻快地继续道:「我是花漾。我想,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知道我是谁吧?」。
花样?她在搞什么花样?
慕容逍盯着她那一副连她自己也不太确定的表情,眉一皱,正想开口再送她一次「滚」字,一道突如其来的灵光在这时划过他的记忆——
花……漾……
原来……是花漾。
他记起来了,他终于记得了。
「……是你。」神情乍地转为紧绷。将酒杯丢开,慕容逍坐直身躯,眸心酝酿风暴暗潮地瞪着这个自称「花漾」的少女。
碧衫少女一开始光瞧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甚至不将她当一回事;但,他竟还是知道她这个名字,可见得她的预料错了。
「对,我就是花漾。嗯……你的……未婚妻。」说出这三个字,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不自在。吐了口气,在他愈来愈阴鸷、恶狠狠的注视下,她依旧笑容满面地打量着他。「其实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没想到我爹娘说你小时候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公子,长大后肯定是个俊帅的贵公子,果然没错!」大剌剌地称赞起他来,一点也不掩饰。
慕容逍被她毫不遮掩盯着他看的亮晶晶大眼搞得心头火起。
花漾!
事实上,她这双明灿灵透的大眼的确在一刹间勾起了他隐约的记忆,一张小女娃稚嫩粉红的小脸闪过他脑海。
许多年前他就知道自己有个叫「花漾」的未婚妻;不过,一直以来,虽然他对这件婚事根本嗤之以鼻,完全不将它当一回事,却也明白为了娘亲的遗愿,不管他喜不喜欢,到了「花漾」十八岁生辰那一天,他还是会去迎娶她——那是他爹娘和花家人约定的日子。只是,这么多年来,他爹很少提起花家人,而他也刻意不去想关于花家的事,再加上花家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到慕容家——至少他没接过——所以,他理所当然直接忘了这件蠢事;而这也正是当这个胆敢闯到他面前来的粗野丫头,直称他应该知道她是谁时,他才没在第一时间联想起来。
「我不认识你,别随便跟我攀亲带感!」口气恶劣。哼!他以为花家人已经死光了!
「也对。你没见过我,当然不相信我的身分。」对他的不友善态度不以为意,花漾搔搔头,有点儿着恼该怎么证明自己就是他的「未婚妻」。但很快地,她脑子里灵光乍现:「啊!有了!差点忘了,我有这个……」开心地欢呼一声,她边抓下自己肩上的小花包袱,伸手在里面东摸西找。没一下子,便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这个,你看看,这是你们家送我们的半边玉佩,我娘说是你家当初给我的信物。」上前一步,直接把那块镶金边的贵重玉佩递到他眼前。「这样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只低眸扫过一眼,慕容逍就清楚他狡赖不掉这个天杀的证物和事实。
视线直接狠厉地射向她,他盯着眼前这张完全比不上他身边莺莺燕燕、只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庞,心中的防备和厌恶感骤增。
「你到底想做什么?」冷问。
等不及要来要名份了?慕容逍脑中速速回想他爹几年前曾提起过关于花家的事;那个时候,由于他对这桩婚事的漠然,因此他爹只约略说到花家在南方。本来是贫苦人家的花家,后来成了镇上的大财主;花漾则为了调养身子,似乎一直跟着一个师父在习武……
这也就难怪花漾能够在一进来时便把他的随从打昏。
十多年来没现身的花家人,尤其是花漾,现在忽然独自来找他,还把他身边人打昏,可见得她要找他「商量」的,绝对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
花漾见他好像没对她的身分再起疑了,却仍把玉佩硬塞到他手里。
慕容道低眸瞪着手里的玉佩,不明白她的意思。
退后两步,花漾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她当然将他那一脸不高兴看在眼里,可她却丝毫不感难过或遗憾。
开玩笑!他要是喜欢她,她才要头痛咧。
不过,因为有求于他,所以她的姿态可得尽量压低一点。
「……那个……首先,对不起,我把你的下人打晕了,因为我想他最好不要知道有我这个人、最好不要听到我跟你说的事比较好。」先道歉,接着她也不废话地直言了:「其实,我是来请你退婚的。」
退婚?
胸口气息突地一顿,慕容逍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黑着俊脸瞪她。尽管对她来此的目的,他脑中已转过各种念头,但在他猜测的任何一种可能中,却没包括这个。
退婚?这丫头竟是来找他要求退婚的!;
所以才把可以证明婚约的玉佩毫不在意地还给他?
「你要我退婚?」其实他该高兴、该立刻点头答应才是,但他忽然有种既生气又不甘的火气在飙升。
要退婚不认帐的话,应该由他来开口才对吧?这丫头凭什么敢退他婚?
而花漾的回答,更是让他下颚绷紧,直想把这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从窗子丢出去。
「没错。你一定也觉得这桩婚事很荒谬对吧?我爹娘说,因为你爹娘及时送我们的一锭金子救了我们一家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答应你爹娘的请求,长大后把我嫁到你们家。本来我也觉得要报答你们家的救命之恩,嫁过来是应该的,可是后来愈想愈不对劲……」双手环在胸前,她对自己爹娘当年的报恩之心感到好笑;生动鲜明的水眸朝他笑眯着,她说话不拐弯抹角。「等我长大了一点,才知道你们慕容家是皇家贵族之后,身分一点也不普通平凡,所以有可能那时候你爹娘只是随便说笑;我们哪里配得上你们家,你说是不是?」
慕容逍挑眉。「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她坦白到惊人的话,意外令他的火气降了一分。
「所以你同意我说的?」
在她家乡梅岗镇,中原金燕城慕容家的事迹并不难听到;虽然她自小就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慕容家的公子,而且她年年收到远从金燕城寄来的生辰礼物也不曾间断过;但直到她长大之后,才清楚体认到什么叫门不当户不对。就算她花家是梅岗镇的最大财主,却仍是不及慕容家的九牛一毛,更别说要跟那样的贵族之家攀亲了。可偏偏她爹娘却很认真地看待这门亲事。
她那副巴不得快快甩了他的雀跃神情,再度让他的情绪恶劣起来。
「替我倒酒。」开口,却是命令她。
花漾愣了愣。「咦?……呃……倒酒……酒在哪儿?」回过神,毫不在意他高高在上的支使语气,她站起身往四周瞧了瞧,很快便发现一壶酒放在他椅榻侧的小桌上。她立刻走过去、拿起酒壶,再移到他榻前。
「哪,你的酒。」直刺刺地将整壶酒递向他。
他的下巴肌肉隐隐抽搐。「我是说,倒酒。」要他将酒壶拿起来灌吗?她到底是故意整他还是装笨?
经他一提醒,她这才猛地醒悟,不好意思地吐舌笑笑,赶紧在大桌上找到酒杯后,稳稳地将酒壶里的酒倒到杯里,再递到他面前。「来,你的酒。」
冷眼旁观她动作的慕容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清亮到碍眼的笑脸。哼了哼,他接过酒杯。
再次佣懒地斜靠在椅榻背上,他举杯,慢慢啜饮了几口。
「……喂!到底怎么样?我听我爹娘说,一等我满十八岁,你家就要来迎娶我。我再过半年就要十八岁了,你要退婚的话,可得快点儿行动。」花漾可没办法像他那样悠哉。「你家里的人应该跟你说过这日子吧?」
「你以为,我们会真的遵守这种承诺?」他故意道。
花漾不笨。看了他两眼,原本一直笑着的小脸首次皱了皱。「我想,要是这样,你也不会知道这亲事,而我更不可能每年都收到生辰礼物,对吧?」
而且,半年前,她家就收到慕容家老爷的亲笔问候信函,表明一年后会遵照约定去迎娶她进门的事,所以她才会开始苦恼。其实高攀不上慕容家是理由之一,但最大的原因是她根本不想嫁人。她想跟师兄一样四处仗义行侠,并且游遍五湖四海。她曾跟师父师兄说过自己的心愿,不过他们总是笑她傻;因为知道她爹虽然宠她,但对于「报恩」这件事可半点不会让步。
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决定亲自来找慕容逍商量。
她认为,依慕容逍的身分和个性,应该比她还不愿接受这亲事的安排吧。
盯着她满是遗憾的表情,慕容逍很确定她并不是装出来的。
哼!多少女人梦寐以求想嫁进慕容家、当慕容家的少奶奶,没想到她倒想尽办法要把这机会往外推、要和他划清界限……
他偏不让她如愿!
至少不是现在就放过她。
「很多人都想要和我慕容家攀上关系,那些人什么手段都要过,所以你以为我会轻易相信你真的要退婚这种话?」某个念头迅速生成,他开始用话引诱她。
花漾立刻急地跳起来。「我发誓,我对你真的没有其它企图!」他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啊?本来她还以为很快就可以解决这事,只要她跟他提,他一定会爽快答应,哪知道他疑心病这样重!
「你要如何证明?」墨黑的眸掩过一丝恶意和趣然地看着她的跳脚紧张。
她错愕,愣住。
啊?证明?这要怎么证明?
着恼地抓抓头,她皱着眉苦苦思索。
慕容逍忽然发现,看着这丫头被困住的神情,反倒使他的心情变好了一些。
「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证明……」观赏够了她的焦躁苦恼,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她来回踱步的脚丫子马上停住,跳到他面前,一张闪着灿亮神色的小脸迎向他。「什么办法?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催促他。
不动声色地睇着她再度闪现笑意的眉眼,一缕清淡的幽香不期然窜进他鼻间,他一怔,胸口下的心脏莫名鼓动一下;但他立刻回过神,很快便甩开那一瞬间的失常,轻易又掌握住自己的心思。
「我看就用时间来证明吧。」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对着表情愣愣不解的她继续道:「我要观察你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内,我会仔细观察你是不是说真话,再考虑要不要退婚。」
「这个……哪有这种办法啊!」既惊讶又觉得好笑。她摇摇头,想到重点了。「你要不要相不相信我,应该两二二天就可以知道了吧?一个月?时间太长了。再说……你要怎么观察我?每天把我叫到跟前一次,然后问我一个时辰的话哦?」忽然怀疑起这男人的脑子有没有问题。
没错过她怀疑的目光,慕容道对她板起脸。「你以为我很闲吗?这一个月,你当然是跟在我身边,供我随时观察检验——」
他话还没说完,花漾已经叫了出来。「这怎么可能!你你……你不要太过分了!喂!你的意思不会是要我当你的下人吧?」
「要不要随便你。」他也很乾脆。 「反正急着要退婚的人又不是我。」以退为进。
「你……」握拳,她忍住打昏他的冲动。不过这时地上忽然传来的呻吟声让她一顿,想也没想的,立刻跳到那个正转醒过来的随从旁边,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再补他一拳——
连哼都没哼出声,倒楣的随从再次被打晕过去。
看着她俐落揍人的动作,慕容逍脸颊的肌肉不禁跳了跳——这丫头,果真不是普通的千金小姐。
解决了随从,花漾起身,瞄了那个优雅坐在椅榻上、一副这事一点也不急的男人一眼,反倒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这人难道真不介意要娶她?
……可她一点也不想嫁给他啊。
「慕容逍……你要不要再想想其它办法?」苦着脸,她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办好这件事。
修长的手指闲闲地把玩着空酒杯,他似笑非笑。「我觉得,就照约定娶你这办法比较不用大脑。」
她顿感挫败。「……那……缩短时间行不行?」挣扎。
「一个月。」没得商量。她愈挣扎,他愈想玩她。
她忍不住咬着牙,忿忿地控诉:「你根本是在勒索我!」
没想到他竟凉凉地点头了。「对。我身边不巧刚好缺一个下人。而且,我瞧你身手应该不错,可以顺便替我扛扛杂物、打退一些苍蝇蚊子什么的。你不会以为我很善良好骗,你一来我就该高高兴兴答应你退婚吧?」
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一点都不可爱的男人,她最后吐了口大气。「你哪里善良好骗了?我只是认为你应该跟我一样非常乐意摆脱这桩婚事而已。」
「现在你应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种事了吧?」他斜睐向她。没错!他承认他是在勒索她,故意要整她。这丫头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就是她这副迫不及待要摆脱他的态度惹恼了他。有时候,诚实坦白可不是件好事。
是是是!她明白了。
在屋里团团转了两圈,又停下来,她扭头朝那正在倒酒喝的可恶男人觑去。「你不怕我趁机掐死你了事?」待在他身边,她更好偷袭了。
「你会吗?」那倒刺激。
「……不会。」最后闷闷咕哝。
为她的诚实,慕容逍差点仰头大笑。除去她令他生气的那一部分,他忽然发现她还真是个宝。
他身边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女人。
也许,这就是他想把她摆在身边玩的另一个原因。
「你就将它当作是我答应退婚的代价,这样有没有好过一点?」其实他对女人向来温柔体贴,怪只怪她出现在他心情最糟糕的时刻。而且,今天,随着时间愈晚,他只会愈难伺候……
搔搔头,她可不觉得这样想有哪里好过了。
盯着他,本来还在为他出的难题困扰,但忽然间,她倒是注意起他的脸色来……
「慕容道,你没事吧?我没立刻答应你,你有这么不高兴吗?」她直觉道。
慕容逍抿唇,俊颜罩着一层阴霾。「少抬高自己的身价,你有什么本事惹我不高兴?」不客气地讥讽。
咦?说的也是。她立刻闭嘴。
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地一转,她倒是回想起来,好像自她闯进来见到他开始,他这张好看的脸上就一直没有笑容……
目光投向他手中的酒,她又若有所悟了些。
一个人在这里喝酒、看来心情不好,思……这男人不会是有什么解不了的心事吧?譬如……被某个姑娘甩了?她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听过最多的八卦流言……
「你被甩了?」下一霎,她心里想的立即化作言语脱口而出。
没想到慕容逍的反应会那么激烈——他的手掌猛地握紧,手上的酒杯立刻应声而碎。
「啵」一声,酒液从裂开的杯缘流下,沾湿了他的手;而他仿佛浑然不觉地铁青着脸、紧瞪着她。
花漾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手上的杯子。「啊?杯子……慕容逍,你的手好像流血了……」一边惊讶他的力道,一边下意识地跳向他,想也不想地抓住他受伤的手,立刻要他放开碎掉的酒杯。「喂!你快放手!」抬眸,她这才察觉他难看到不行的脸色。她愣了愣,可下一瞬,她的一只手臂忽然被他抓住,接着他竟像是疯了一般拖着她大步往外走。
差点被自己的双脚绊倒的花漾,反应很快地随即调整好脚步,毫不慌乱地跟上他;没挣开他抓紧她手臂的大掌,只是看了看他的手在她衣上留下的血迹,再抬头看向这高了她几近一个头的男人侧脸——她清楚瞧见他眼底的忧郁了。
心不由自主地缩紧。她眨眨眼,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不小心触碰到这男人的伤口了……
幸好,慕容逍的失控只是一眨眼间——就在他把花漾拖出厢房、将要冲出酒楼之前,他乍地恢复了神智,停住脚;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然后低下头,像要杀人一样地恨恨瞪着这踩中他痛处的可恶丫头。
「你……」青筋微露。
「你要赶回家去吗?可是你的随从还躺在里面耶。」她笑咪咪地,像是天真不解世事地说。
原本欲爆发的怒火突地被浇熄了一半,慕容道冰封的俊脸仍含着骇人的怒气。他俯瞪向她。
「喂!你的手不会连痛都不会痛吧?要不要去找个大夫包扎一下?」她皱起一张小脸。「我是不介意你把我的衣服当纱布啦,只是血迹真的很难洗掉……」小小抱怨。
这丫头,是存心要气死他吗?!
深呼吸一口,他决定了。
没放手,他站直身,继续抓着她往酒楼外走。
「喂喂!慕容逍,我的帕子给你用,你先放手好不好?」掏出怀里的帕子,她跟他交换条件。向来低调的她可不习惯引人注目,但现在被他抓着手穿过半个酒楼大厅堂往外走,不想成为酒楼所有人注目的焦点都很难。
呜……她可不可以把脸遮起来?她一点都不想以后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可是……可是她若是真答应他那种丧权辱国的条件,以后她要往哪里藏啊?
因为这男人到哪里都是众人注意的目标,就算她身材比他矮小很多,也很难藏吧?
慕容道是放手了,不过是在一路把她拖拖拖,拖到酒楼外、拖到大街上后才放手。
他一放手,花漾就赶紧从他身边跳开。
慕容逍立刻察觉她避他如蛇蝎的举动,可这回他仅是偏头淡瞟了她一眼,便继续迈步往前走。
被他阴森森地盯了一眼,花漾虽然有些头皮发麻,但当她立在原地看着他在日暮下愈走愈远的背影时,心头像是忽然被什么搅动般的她,最后还是重重甩了下头,认命地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里?找大夫吗?」三两下就追到他身边,她忍不住一边好管闲事地问、一边低头仔细梭巡他的右手掌心。一会儿之后才瞧见他手上的血迹早已凝固,似乎已无大碍。
她把帕子悄悄收了起来。
「你再跟上来,我就认定你要当我的下人一个月了。」看也不看她,却直接将选择权丢给她。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盯着他继续往前行的高瘦身影,很快地,她无力地抓抓自己的头,又投降了。
再跟上去,也不多想了。「好吧,下人就下人。说不定两三天后你就受不了我的笨手笨脚,顺便看清我不适合当什么慕容家少奶奶就叫我滚蛋了……那现在我可以问,你到底要去哪里了吧?」
慕容逍并没有对她的投降露出一丝得意,他的眸光和脸色依然隐含着悒郁。
「喝酒。我要去喝喜酒。」像是在回答她,更像是自言自语,他低低地说。
喝喜酒?花漾的反应毫不修饰。「我觉得你看起来比较像要去给人家上香。」大概明白他要去哪里了。
仿佛被她的话震住,慕容逍的表情蓦地阴沉下来。他撇过头,锐利的目光钉上她。
向来胆子很大的她,可没被他吓到,反倒笑咪咪地伸掌,用力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大刺刺道:「好啦、好啦,不管是喝喜酒还是上香,你要去就去吧,反正我从现在开始得跟着你,就算你喝醉了,还有我可以扛你;要打架,我也可以奉陪,怎么样?」
差点被她这一掌打出内伤。到这时候,慕容逍总算亲自体会到这丫头的手劲到底有多大,还有,说话有多粗鲁了。
转头向前方,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铁沙掌」,大步往东街走。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他一时冲动把这有点儿危险的丫头放在身边到底对不对;不过,她那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什么,以及满是男子义气似的举动,却莫名地让他脑子清醒不少。
花漾瞧他沉默地走着,也只好摸摸鼻子,不再多嘴。
反正她说到做到。他想喝醉,她就负责出力扛人吧。
***
落日西下,夜降临。
东街的知县府,今天四处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原来,今天是知县老爷独生子和金燕城最大钱庄的千金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当然,这一是地方大官,一是富商大户的双方结为亲家,可是城里的大事,所以从早到晚,知县府不知已经涌进了多少来贺喜观礼的达官贵人、城中显要;甚至于,就连慕容家的慕容公子也来了。
只见一身风度翩翩、俊若天神的慕容逍一踏进知县府,立刻吸引住众人的目光与窃窃私语。
慕容家,即使远离了京畿要地,却代代有人位居高宫,与皇族关系匪浅,甚至有个多年来未经证实的传言说,慕容老爷慕容盛颜已在多年前逝世的夫人是皇族公主;自然地,慕容逍是皇族之后的说法更使得慕容家在城中百姓的心中,多了层贵族的神秘气息。不过,就算没有这层皇族色彩的笼罩,慕容家仍是身世烜赫,原因就在于慕容家的三位千金不是身为将军夫人、相爷夫人,便是王爷妃,所以在金燕城,有哪个当官的不对慕容家巴结三分、礼遇三分?
至于被视作天之骄子的慕容逍,其潇洒风雅又带点儿傲岸自负的贵公子神采,自然与多数不学无术的统絝子弟不同,也使得他更容易掳获姑娘们的芳心。而他的名字的确和不少姑娘家有牵扯——几位富家千金、几位大家闺秀、再加上他时常流连的几家青楼勾栏院的当家花魁红妓,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才会给人们另一种花花公子的形象。
而知县府娶媳妇,知县大人当然早早就亲自送帖至慕容家。由于慕容家老爷先前已表明这阵子有事不会留在金燕城,所以今天只派人送贺礼过来。没人预料到,一直未在宾客名单内的慕容逍反而出现在知县府。可他的出现,却也意外引发人们再次对他与新娘子之间关系的揣测联想。
慕容老爷向来交游广阔,而「财源钱庄」的老板郝益不但是慕容老爷的老友之一,与慕容家时有往来,就连两家的子女也自小便玩在一起,直到长大了才因男女之别减少私下拜访。不过,即使如此,有关慕容家公子和郝家大千金互相爱慕、日后有可能订婚成亲的传言却始终没断过。直到三个月前,郝若梅与知县独生子孟庭安订亲,这传书才多少平息了下来。只是,人们没想到,与郝若梅被暗传有私情的慕容逍,竟会大大方方地在她的婚宴场合出现,也难怪所有见到他的人,一方面为他依旧矜贵逼人又俊雅风流的姿态所慑,一方面忍不住对他投以惊讶的目光。
而被下人通报的知县孟从贺虽然同样也愣了愣,但立刻撇下身边琐事赶去迎接他。
下人已必恭必敬地将慕容逍和他的丫鬟迎到大厅外。
「慕容公子,您来啦,欢迎欢迎!」孟从贺一见到这位贵客,早已堆满笑地忙不迭道。
慕容道早习惯人们对他的前恭后倨,就算是这位知县大爷也一样。他从容自若对孟从贺道:「知县大人,抱歉,我是临时来,没准备给您娶媳妇的贺礼,您不介意吧?」
孟从贺赶忙摇摇手。「您别这么说、您别这么说!您能亲自来祝贺就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贺礼,更何况慕容老爷早已派人送来贺礼了。」他当然多少耳闻新媳妇与慕容逍的事,但儿子早跟他保证那些全都是谣言,他这才稍微放了心。不过,如今慕容逍不顾流言前来喝儿子与新媳妇的喜酒,他反倒不知道该安心还是担心。
两人直说着场面话,四周的宾客见到这一幕,也都不由得拉长耳朵、张大眼睛注意着他们。
只可惜,这两人,一个是官场老狐狸,一个是地头蛟龙,就算他们之间真有疙瘩,旁人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好戏;所以很快地,当两人礼貌地打过招呼,主人家又去忙着招待客人,而这位贵客被下人带领去大桌喝喜酒后,人们注意的焦点才被分散。
至于慕容逍,还真如他先前说的,是来喝喜酒的——
因为是知县府的喜筵,所以来的宾客几乎是金燕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就是说,想巴结慕容逍的、与慕容逍有交情的、他认识不认识的,当然都趁这机会围着他攀谈、找他喝酒。原本就打算来个不醉不归的慕容逍,这会儿对旁人的敬酒更是来者不拒。在席间,他与人言谈阔笑、开怀畅饮,一副天下无事的模样。
如果不是稍早前已经见到他阴郁的一面、在酒楼里喝闷酒的样子,她大概也会被骗了吧?花漾一路跟着慕容逍踏进这座正在办喜事的知县府,还真是连伪装也不用的就直接被认定是他下人的她,半句话没多说地看他自在地和知县大人与一个个明显对他阿谀奉承的人之间周旋,再面不改色地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他不是打算灌死自己吧?
虽然她已经很忍耐地当个称职的「跟班下人」、很忍耐地克制下几次要抢走他酒杯的冲动,但随着其中一两个人故意起哄要他一起去闹洞房,她终于忍不下去地跳出来,双手插腰挡在他身前。
「对不起,慕容逍……我家公子已经醉了,我要送他回家。」一时说溜嘴,她赶紧改口,用捍卫的姿态对前面这几个高矮不一、衣着光鲜、全都颠颠醉醉的典型富家公子哥儿坚定地出声。
她这一跳出来、一出声,几个人才首次注意到她。
「你……你是慕容家的下人是不是?……谁叫你说话这么无礼!」发现这清秀丫头只是个下人,有人马上斥责。
「哼!这里哪有你下人说话的余地,退开!」对底下人向来不客气的另一个文公子,跟着对她怒目而视。
花漾不为所动。「抱歉,我家公子酒喝多了,我一定要送他回家。」说着,还转过身,打算乾脆拉了他就跑。
「喂!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被她那态度惹毛,立刻有人大叫出声。
「吵死了!」突然,在下一刻发出一声沉咆的慕容逍,除了俊颜微赤,神色完全显不出一丝醉态的他,先是睨瞪了已经伸出手要拉他的花漾一眼,接着从椅子上直起身,根本连回头的动作都省了,丢下一桌子目瞪口呆的人,阔步离开。
花漾随即跟上。
两人就这样直接穿过酒酣耳热又对他们投以好奇侧目的人群,往孟府大门疟。
稍后,一直静静跟在慕容逍身后的花漾,等到他们终于摆脱了喧哗吵闹的宴客会场,来到近半条街外,才憋不住地对着他的背影说话。
「慕容逍,你……」才一开口,就忽地被他身躯摇晃、接着斜斜往街旁人家屋墙踉舱的步伐吓了一跳。她马上闭嘴,反射动作地在下一霎跃上前,及时抓住他的一只手,避免他一头撞上坚硬的墙。「喂喂……慕容……」还没松口气呢,他整个人竟突然往地上一软!反应敏捷的她想也没想,在瞬间已经一低身、用自己的背接住差点跌倒的他。
而当他高大的身躯一压下来,即使是有着武功底子的花漾,也不由得身子一沉,几乎被他沉甸甸的重量压得扑倒;所车她深吸一口气、双脚稳住,这才没真的出糗。
不会吧?
这这……这男人原来是醉挂了?!
背着这毫无防备、毫无动静的男人,她总算意识到这气人又好笑的事实。
刚才他明明看起来一副完全清醒的样子,没想到他是硬撑的……
稍偏过头瞄了瞄他垂落在她肩上的黑色头颅,他呼吸间吐纳出来的浓烈酒味,让她忍不住皱起眉。
「喂……你不是真的要我把你扛回去吧?」晃了晃似乎已经烂醉过去的男人两下,确定他完全呈昏死状态,她想起之前对他拍胸脯保证的话了。
他不会是因为有她可以倚靠,才毫无节制地喝得这么凶吧?
摇了摇头。她赶紧集中精神应付接下来的事——双手抓好背上的男人,认定了往他家的方向后,便一口气迈开脚步。
只是,一个姑娘家背着个大男人在大街上狂奔实在很招摇,因此她一下子就找到小巷子钻。
没办法!她这几天待在金燕城东探听西探听的,顺便就把这整座大城摸透了;再加上她的记性很好,走过的路从不会忘记,所以现在就算要她避开灯火通明的大街,挑小巷弄将他送回慕容家,她也办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