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临出门时,董浩把他拉住,硬逼他换衣服并整理仪容。
“董浩,你何时成了这样一个婆婆妈妈的人?”冯君石不耐地说,却不知道换了这件有卷草花纹的常服,让他看起来更俊气。
董浩不理会他的抱怨,守在门口说:“穿衣打扮可显敬意,大人今天去见大都老是有事相求,若穿官服显得气势压人,换件常服,打扮得俊俏些,让人看了心里舒服,说起话来也会婉转温和些。”
冯君石觉得他的话很对,不由拍拍换好的衣服笑道:“果真出身不凡,如你这般心思缜密、能文能武之人,应该去做相辅,而非蜗居在我这小小的太守府。”
“别取笑人。”董浩懒懒地说:“连小小董府都摆不平,还做什么相辅?”
听他语气低沉,冯君石收起笑容,沉思地看着这个自他到建康求学起就认识的朋友。“两年多了,也许你该回家了?”
“一团乱麻,回去干嘛?”董浩强打精神说:“跟随大人既可知天下事,又能逍遥自在,这可比家里那为了蝇头小利而锱铢计较的日子关心多了。”
“我可不认为你真的开心。”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你早点把女酋长娶来,我们兄弟俩会更开心。”
冯君石明白他心中的结只能靠他自己解,别人帮不上忙。因此话题一转,戏谑地说:“好吧,我们走,请恩师看看弟子的脚力最近是否有长进些。 ”
董浩也以玩笑似的口吻回应他。“贤徒且走,为师在这里看着呢。”
冯君石笑着往大门外走去。董浩站在原地看着他足步轻盈,身形敏捷,不由暗想:可惜君石错过了习武的好年纪,否则应该是个武林奇才。
此刻的冯君石一心只想展示数月来走村串峒、跋山涉水的成绩,未留意门外来人,直到被对方拂掌推拒,一屁股跌坐在地时,才知道差点撞到了人。
“大人们?!”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他被董浩扶起,摇摇有点晕眩的头,惊讶地发现令自己摔倒的人,竟是他正准备去拜见的大都老之女冼百合,不由暗自惊讶这个看似纤细的女子,竟有如此深厚的掌力,嘴里则赔罪道:“在下不知百合酋长前来,失礼了。”
“是我走得太急,大人是否受伤?”看清被自己推挡倒地的正是太守大人时,冼百合很不安。
“我没事,你那一掌伤不了我。”虽然臀部痛楚灼人,但他仍逞强地说,欣赏的目光大胆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她身上穿的仍是当地女子长及腰部的无领短上衣和长裙,露出漂亮的肚脐和小蛮腰。而她那让人迷醉的长辫此刻盘在头顶,骨感的双肩和细长的后颈使她看起来修长美丽、风韵端庄。
面对他赞赏的目光,百合向来灵活的脑子变得有时迟钝。今天的他比昨天初见时史显飘逸洒脱,窄袖宽带的青缎长衫配上同色玉帽,突显了他谦和儒雅的神态与她容大唐的气质。当与他的目光相接时,她局促地转开眼。
见她不自在,冯君石笑着拍拍衣裳上的泥迹,邀请道:“我正想去雷峒村拜见大都老和百合酋长,既然酋长来了,就先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百合撇开心中的不安,力持镇定地问:“大人要找我们父女有什么事吗?”
“请里边说话。”冯君石再次做出请她入内的动作。
进屋后,董浩为他们送来了茶水,冯君石要他留下,向百合介绍道:“他叫董卫,是我的护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百合对那个身形和相貌都与其主子大相径庭的“护卫兼朋友”友善地笑了笑,便转向冯君石道:“大人有何急事要见家父吗?”
她笑起来真好看。冯君石心猿意马地想,如果娶她为妻,每天都能看到这安静又甜美的笑容,应该很不错。
直到听见她的问话,他不由暗咒自己荒唐,忙收敛心神。“是有点事。”他让董浩取来昨夜收到的信函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
才看到那个牛皮公函袋,百合便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是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她早已偷看过信的内容,她不得不接过信,打开来随意看了看,然后将信还给他,直言道:“朝廷的赋税实在太重,这也是我今天来见大人的原因。”
冯君石看出了端倪,不答反问:“你早就知道这信的内容,是吗?”
百合一惊,不知自己何处露出了破绽。她本想否认,可当与他迫人的目光相接时,她知道面对聪明人,狡辩只会让自己难堪,因此点头承认。“是的。”
“在哪里?”冯君石蓦然想起自己随手将信扔在桌子边,他可不喜欢有人未经许可擅入他的领地。
“冉大人的书房。”
她的回答实在出人意料,冯君石眉头一挑,她与冉隆升有来往?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不由语气冷淡中带着轻蔑道:“这么说,刺史大人在送出此信前,已先与百合酋长商议过?”
“不,没人知道我打开过那封信函。”
冯君石不解地看着她。“在下不懂,请明言。”
“我来也是要跟大人谈这件事的。”百合今天来,本是想试探他的为人和对族人的态度,没想到对方反应很快,为人机敏,因此为了消除他的不满和疑虑,她决定告诉他实话。“三天前,有族人在云雾山发现高要太守的信使,我闻讯后赶去拦截,可是迟了一步,只好一路跟踪到了高州,在冉大人的书房发现了正待送出的信函,我偷看了信的内容,再把它放回原处。”
从她的目光中,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但是冯君石对她的行为很不赞同。“窃取官府密函是重罪。”
“我知道。”她把玩着手中的茶碗,轻描淡写地说:“可是我必须弄清楚他们又在对我的族人打什么坏主意,才能防止灾难的降临。”
冯君石不喜欢她独断独行的做事方式,明确地告诉她:“我是高凉太守,对所辖区域内的军政事务要负全权责任。要防止灾难的降临,我们就得彼此合作。你如果有什么问题,应该先与我商议,私闯高州府的事绝不能再发生。”
百合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心里很不以为然,但也没表示什么。
见她没反驳,冯君石稍微放缓语气道:“接到此函后,我已上奏朝廷,请求皇上减免岭南赋税,也写了回函给高要太守和冉大人,说明我们无法按期缴纳新增赋税的理由。如果你先来见我,根本就没必要冒险闯府衙。高州府戒备森严,万一被姓冉的抓住,不仅你难逃一死,就直你的族人也会遭池鱼之殃。”
听出他确实是在为她和她的族人担忧,百合很感动,坦言道:“谢谢大人能想着我的族人,不过那座壁垒森严的府衙在我眼中并不算什么。”
“真的吗?”
“是的。”她的神情转为严肃。“我的生命属于很多人,我不会拿它冒险。”
当她微笑时,显得年轻而脆弱;当她严肃时,又是那么成熟而果断。冯君石看着糟,想起昨天在大弯村,她阻止械门时的表现,不由得愉快地说:“既然这样,我希望我们能好好合作。因为保护高凉郡的百姓和维持本地的安宁,也正是在下的职责和心愿。”
百合的表情变得柔和。“这就是大人要去见我爹爹的原因?”
“对。”冯君石坦诚相告。“我虽为一郡太守,可是冉大人不予我兵权,因此目前我除了几个衙役并无一兵一卒,但我们必须有所防范,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点大人可以放心,我们不会什么都不做。只是今日大人想要见我爹爹,恐怕是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家父天一亮就离家去阳春了”
“是为梁州刺史前日大街斗殴、武力扣人的事?”
“没错”她诧异地看他一眼。“大人似乎对我家的事知道得很清楚,连我刚当刺史的哥哥犯的那点小事都知道。”
他自嘲道:“俗话说‘不知民情难为相,不知敌情难为将’辖区内住着大都老、酋长、君长等等,身为地方官,在下自然需要知己知彼。”
这位大人外柔内刚,并非如外表看来的那般懦弱无用。
百合心中闪过一丝对他的兴趣,先是他对她族人的关心,现在是他对事情周密审慎的思考方式。如果自己的策略和行动能获得他的认可,甚至得到他的协助,那么抵抗孙、卢的行动就有了合法性。
她暗自思考:要获得他的支持,她必须先取得他的信任。他刚才不是说希望与她好好合作,还说要知己知彼吗?那她就展示一些诚意吧。
主意一定,她爽快地问:“今天见不到我爹,大人可想随我去青松岭看看?”
“青松岭?”冯君石与董浩交换了个欣喜的眼神。“想啊,我这位兄弟说那里林木繁荣,山势险峻,有村镇深藏山菁、峡谷之中,可我跟他去过两次,每次都不得其门而入。”
百合惊讶地问董浩:“你怎知道有村镇隐藏于山谷中?”
董浩道:“因为一个月前我去过,还到过你们的储粮洞,可惜后来我带大人再去时,竟找不到路了。”
“原来一个月前去军墟的人是你?”百合恍然大悟。“难怪你找不到路,因为得知有外人闯入后,我改变了路径。”
听她这么说,董浩明白眼前这位女子在山林里布了奇阵,不由赞叹道:“百合酋长通晓阵法,真不简单。”
“皮毛而已。”百合四两拨千斤。“既然两位大人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她确实是个行事干净利落的人,冯君石想。
***
三人一同出门,往良德北面的山林疾步走去。
沿路林木葱郁,清泉长流,翠竹夹道,树木婆娑,富有岭南情调的村寨洞穴掩映其中,与青山碧水相映成趣。百合与董浩因有武功基础,一路走来轻松惬意,然而完全靠自身良好体能紧跟着他们的冯君石就没那么轻松。
在一开始的十几里路,他还能勉强跟上,可是进入深山,山势愈显陡峭后,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也越来越粗重。看着走在前面的董浩和百合,他真希望自己也有双像他们一样健步如飞的腿。
“君石,你还行吗?”见他在寒冷的山里竟汗流浃背,董浩担心地问。
“怎么不行?”他靠着树喘气。“就算不行也得走,就当是锻炼脚力。”
“那倒也对,登山确实可以锻炼腿上功夫,只是别太逞强。”
趁他们说话时,百合从林子里找来一根粗树枝,快速做成一根简易木杖递给冯君石。“大人拿着这个,它会是你的第三条腿,让你走得轻松些。”
对此他没有拒绝,道谢后拉着它继续往前行。
此后,百合刻意放慢了速度,他终于不再感到那么累。
不久,他们进入一个石陡谷深、山崖围闭的峡谷,行走在狭窄幽暗的小径上,彷佛置身于一个巨石环绕的城堡内。冯君石惊讶地看到在四周的峭壁密林中,不时出现悬吊半空的干栏屋和树屋,人们见到百合都十分恭敬热情。
但百合无意耽搁,带着他们脚步不停地攀上谷底的山峦。
登上山峰回头俯视刚刚走过的村寨,冯君石毫不意外地发现,所有的屋舍都被浓密的树木和高耸的岩石覆盖,丝毫看不出人烟。
“这里就是青松岭,很神奇,是吗?”白合轻如和风的声音响起。
他转过身面对她,立刻被她眼中热烈的情绪感动。“是的,很神奇。我来岭南已经三个月,可从来不知道在我的辖区内,还有这么多隐藏的住户。”
“我将他们编排为军营,以便号令。”百合自豪地就:“我的族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如果想征服我们,除非把所有的山林河流都毁灭。”
冯君石投给她意味深长的一瞥。“这就是你今天带我来的目的,给我上课?”
“不,我只是想带大人看几样东西——看那里。”她指着他们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