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生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娘啊……”朱润月呐呐低唤,脸上红潮漫到颈子。
朱大夫捧茶,一脸若有所思,看看爱妻再瞅瞅闺女,茶杯突然往桌上一放,不满嚷嚷:“你们娘儿俩肯定有事,只瞒我一个,公平吗?这这根本不公平!”
“爹啊……”朱润月脸更红。
哒哒沙沙咚砰——
外头,有谁踩着乱七八糟的踉跄脚步进到广院!
朱家三口闻声,陆续来到廊下。
“救命……救命啊!”来人背上背着一人。
朱大夫认出对方主仆二人,正欲上前帮忙,却见自家闺女已快他一步奔过去,帮显然已有些腿软的庆来扶下他负在背上的苗大爷。
“姑娘救命!快……快救我家大爷,姑娘救命……”庆来喘着,边流泪边喊。
朱大夫既惊又奇了。
进到“崇华医馆”的病家,喊的通常是“大夫救命”,一开口就喊“姑娘救命”的,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轜——头一遭!
倘若仅是医家与病家的单纯牵连,朱润月不会想也未想地吩咐庆来,要他帮忙把苗淬元直接扛进自个儿闺房。
仿佛此刻,她双眼只容得下苗淬元一人,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朱大夫与朱夫人跟进房里,小医僮们听闻动静,好几个都挤在外间探头探脑,两名年纪较大的医僮颇有经验了,不必谁吩咐,已端来干净的热水和巾子,连整套银针和几种常用药品都备了来。
“脱衣。”朱润月一声令下,庆来马上挨过来帮她扒掉苗大爷身上的衣物,脱到仅留中衣和锦裤。
她落针迅速,认穴精准,丝毫不拖泥带水,才几个呼吸吐纳间,苗淬元从头顶到脐下丹田处,已落下十余针。
随即灸药、活穴,取下第一波灸入的银针,她开始为他推宫过血。
那张面庞布着冷汗,五官忍痛纠着,他胸膛鼓伏,极吃力地吐纳气息,每一口都清楚伴随哮鸣声响,寒喘难抑。
朱大夫没有插手,仅凝神紧盯。
他看闺女施展这些年习得的医术,看她对症落针、灸药推拿,两眼瞬也不瞬。苗淬元瞳心涣散,即便睁眼,映入的亦是流动而模糊的轮廓。
他看不清朱润月,但失能的五感所残存的能力却只对她起作用,她在他身边,离得好近好近,她正在碰触他,想保他胸肺一暖,甚至甚至每口呼吸已这样紧迫了,他依然能嗅到她身上及指尖的药香。
“朱润月……月、月儿……月儿……”无血色的唇逸出低唤。
“苗淬元,是我。”她推拿动作未歇,一直留意着他的神情。“我在这儿,跟你在一块儿的。”
他欢愉勾唇,因那熟悉的干净音质。
只是胸闷气阻一下子袭上,强忍不适,又令他五官微微扭曲。
但……他记得,是有话要对她说的,那是老早就想告诉她的事……
“十八岁……我、我曾见的那抹月光……一直想说,那时会开口求亲,其实是我心里喜欢、动了心,但……但月光不属我,你不属我……那时的我,恼羞成怒了,所以……所以才说那些浑帐话……朱润月,我苗大早就心悦你,是真的、真的……唔……”
“苗淬元!”朱润月一开始就在内心喝令自己不可多想,拚了命想抑住心绪,然而心湖还是动荡起来,因眼前男人蓦地瑟缩抽搐,惨白脸色迅速转红,更因太用力喘息,眼窝周围的细小血筋绷得渗血,肤上带出点点紫绀。
“苗淬元——”她惊喊,眼泪跟着掉,深深的恐惧感攫获了她。
她抱住他紧绷蜷缩的身躯,对朱大夫哭嚷——
“爹,救他!求求您快救呀!我没办法、没办法……我救不了他,求求您!”
朱大夫二话不说,上前撩袍落坐,两手立即扳正苗淬元的头与颈,十指各落在几个大穴上,施加压力。
他没要接手,只沉毅道:“月儿,急救药!”
急救药……朱润月神魂一凛。她家阿娘曾经濒死,最后是靠“江南药王”卢家的独门急救药“紫雪丹”才抢下一口气,只是当年卢家仅赠一颗“紫雪丹”,之后爹带着她一块儿钻研急救药的配方,这些年陆陆续续配制,有活心、止血、舒肺等等几种,只是急救药的药性相当猛烈,平时根本不用。
但如今已到生死交关!
一线生机乍现,适才被击溃的定力得以重整。
连泪都顾不得擦,她奔向角落矮柜,取出一直收着不曾用过的急救药。
药磨为极细的粉末,装在小葫芦瓷瓶里。
见苗淬元齿关咬得格格作响,她当机立断,用小小银勺取药末搁在他鼻下,俯首噘唇,以巧劲将药吹进他鼻中。
朱夫人、庆来和挤在外边的医僮们看得几乎大气都忘了喘。
可以的,能救回的。
朱润月再舀出第二小勺,再吹药。
“苗淬元,你吸气!吸气——”她恨铁不成钢般急语。
一定能救,一定可以的!
她再舀一小勺,这次吹药却是张口整个覆住他鼻端与鼻下,加重力道吹入。非常时候使非常手段,她如此重复三回,而既是爹也是大夫的朱大夫见自家闺女这么“蛮干”,仅欲言又止挑挑眉,暂且无语。
朱润月当真不管不顾,豁出去了,只盼急救药能快快起功效,舒活病者的胸肺,在绝塞中开出一道。
苗淬元……
苗淬元……
一定能救!她要他活着,好好的!
然后,苗淬元一直绷紧的身躯终于放弛,眉峰一舒……
没了气息。
苗淬元!
朱家姑娘真卯起劲儿喊人时,声清意凛,震得人心魂直颤。
但他是喜欢听的。
苗淬元!
只是她这一声叫喊为何透露惊惶?她在害怕什么?
……是为他担忧吗?
他其实不难受了,不仅不难受,鼻塞喉紧的症状已消,胸肺还是暖的。
他说着话,不断告诉她,但她像听不见,哭着的脸那么可怜,让他怎么办?
胸肺明明是暖的,有活气,他没有走远,没有走远……
总还能回到她身边。
掀开双睫,两眼仍困乏得很,约莫掩下眼皮,神识就能立即潜入深黑之境。但他看见朱润月了。
房中烛火微弱,姑娘坐着小脚凳、趴在榻边睡着,那张秀润瓜子脸离他好近。她一手覆在他手上,另一手则搁在他左胸前,仿佛累到睡着之前,一直想确定他的心脏是强而有力地跳动着。
浓密扇睫在她眼下形成两道阴影,面容干干净净,没有他在梦境里见到的那张哭得好伤心的脸。
她没哭,那很好,她的哭脸让他心痛,觉得喘不过气,他爱看她笑,爱听她叨念,爱看她快狠准地整治人……
爱啊……虚弱扬唇,他缓缓挪动,让额头去轻抵她的螓首,贴靠着。
吐出一口气,他满足地闭上眼,再次陷入深眠。
究竟过去多久,他全然不知,待幽幽醒来,趴在榻边睡下的姑娘已不在,却是一名小富泰美妇坐在圆墩椅上,正略略倾身过来,笑咪咪与他对看。
他气息陡地绳凄,阵珠动了动,硬着头皮没调开。
朱夫人确定他确实醒了,满意地点点头,遂从桌上保温笼内端出一只瓷盅,笑道:“既醒来,就趁热把药喝了呀。你这病啊,咱可是十二万分清楚,既用了急救药,肯定浑身脱力,不过没关系的,把这盅药喝个底朝天,再好好窝回去睡上一觉,包你醒来浑身是劲儿。”
苗淬元岂敢让朱夫人亲自喂药。
他忍着头晕撑坐起身,忙接过朱夫人递来的药盅,并在对方热情鼓舞的眸光中,捧着药盅慢慢啜饮起来。
朱夫人依然满意颔首,但该念的还是得念一下,于是叹道——
“苗大爷都带这样的病,就该懂得宝贝自个儿,你不为自己宝贝,也得为那些心里在意你,以及你心里在意的人宝贝。你且想想,倘是你一个没留神,气没来得及喘上,英年早逝了,咱们当爹娘的老早知道闺女许你,迟早是要守寡,哪儿还敢把宝贝女儿允给你?”
“噗——”他小小喷出药汁。
“欸欸,都多大的人了,喝药喝成这德行。”朱夫人从袖底抽出巾子,边念边帮他擦拭。
苗淬元定定然看她,僵化的思绪努力转起,努力再努力,终于有逮到重点。
“我……我……晚辈明白了,确实是晚辈思虑不周,往后会朝身强体健之道迈进,会好好宝贝自己……求朱夫人将闺女允我。”
朱夫人呵呵笑。
“我没不允啊,咱们家,允不允不是当爹娘的说的算。”
尽管面庞仅是微红,他心里很是雀跃。“晚辈明白了。”允不允是朱家姑娘说的算。
他突然记起一事。
“有一事却不甚明白,还望朱夫人解惑。”
“喔?你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朱夫人张圆眸子,一脸期待。
“朱夫人可记得您与我头一回见面那时,我为找月儿来到‘崇华医馆’……您问我,心里喜欢,要不要上前跟姑娘说说话?又说,既倾慕,就该多去亲近……”抿抿嘴,润润双唇。“当时月儿尚与卢家订亲,亲事是老早就定下的,朱夫人当时非但未阻我亲近月儿,反倒鼓舞着……为什么?!”
像是他提出的是一个多么有趣的问题,有趣到让人眉开眼笑。
朱夫人频频点头,用一种“孺子可教也”的眼光直瞅他,轻叹——
“你应能明白那样的事,毕竟咱俩都走过这么一遭,便是一口气没能喘上,濒临死境,突然就离了去……不过你没走远,很快已寻到归回的路,而我在外头游荡是久了些,花上好一段时候才走回。”
闻言,苗淬元眉目一凝,倏地挺直身背。
似直到此刻被朱夫人点出,才恍然大悟。
不是梦……那姑娘哭着的脸,那样伤心,原来不是梦吗?
朱夫人接着又道:“那时我去到一个地方,很远很远、远得要命的地方,那儿的男男女女可以大胆谈情、相恋,男女之间即便订了亲,甚至要好在一块儿了,想退婚就退婚,分手了再各自去寻找所爱,也是稀松寻常得很。”微微笑——
“真要说,成芳那孩子也是好的,可他眼里真正瞧着的人,从来不是咱们家月儿。他总由着她、让着她,却不会因月儿心不在他而感到痛苦、不甘。所以说,你无意,我亦无心,公平啊,分开不也挺好?然后突然冒出你这一个……咱记得你那时瞧月儿的眼神,火热啊火热,如此直接直白,尽管之后抵死否认,哈哈哈,但很可爱啊,所以我还是替你站台,投你一票啦!”
站台?投……投什么一票?苗大爷红红的俊颜茫然了。
其实没完全听懂,尤其是朱夫人所去的那个远得要命的地方。
也许人濒死时,双眼所见、身临之境各有不同吧。他想。
不过他十分肯定的是,到底让这位高深莫测难捉摸的朱夫人站在他这一边了,或者,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站台”吧。
尽管乏力,尽管坐在榻上,他仍尽量撑直上身,朝她深深一礼——
“多谢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