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他从宫中一回来便躲进这书斋,忙得不可开交。据说,他叫人买来许多书籍彻底翻读,像是在研究什么。
紫芍将炖好的补汤搁下,偷偷地瞧着他的睡颜。
梦中的他依旧愁眉不展,不过温和平静了许多,呼吸均匀,他这副乖孩子一般无害的模样,倒让她心底生出许多柔暖的情愫来。
啪——
忽然,一声响动,紫芍这才发现他手中握的书掉到了地上。
她俯身将那书册拾起,很好奇究竟何物让他钻研至此,不料书面上却写着——《志怪录》。
她凝眸,万般不解。难道他不该是看政要策论之类的书吗?
这一刻,穆子捷像被惊醒了,他抒出一口气,发现紫芍站在他身侧,不由有些意外。
“怎么,”他微微笑道:“又送补汤来了?”
紫芍将那本《志怪录》放回他的桌面上,亦笑道:“还以为公子很用功,原来不过是在读闲书而已。”
“闲书?”穆子捷意味深长地道:“倒比正经书看起来更让人头疼呢。”
自从听楚音若说起换魂之事,他就产生了好奇,本来打算翻翻医书,想查找治疗失心症的方子,结果却捧着《志怪录》读了起来,越发深陷其中。
“怎么会呢?”紫芍好奇地道:“这些话本小说奴婢也曾看过,很有趣啊。”
“哦,你识字吗?”穆子捷凝眉。
“啊……奴婢识得几个字。”紫芍道:“公子忘了,奴婢有个舅舅是摸金校尉。”
“哦,对了,你舅舅学识挺渊博的。”穆子捷像是彻底清醒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快,给我讲讲,你舅舅可有给你说过什么古怪的故事没有?”
“古怪的故事?”紫芍一愣。
“摸金校尉,上山下地,掘坟盗墓,肯定遇过不少古怪的事。”穆子捷催促道:“快,给我讲讲。”
紫芍顿时头痛不已,她哪里知道什么古怪的故事呢,这个舅舅不过是她瞎编出来的,她此生听过最古怪的事,大概就是她自己的故事。
好吧,就藉着这个机会给他讲一讲,讲她的借躯还魂,讲她的家破人亡。若把一切坦白告诉他,他一定死都不会相信,唯有此时她才能得抒衷肠。
“奴婢从前认识一个姊姊,”紫芍清了清嗓子,徐徐道:“是奴婢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遇见的,当时那姊姊昏倒在河滩上,奴婢便把她救了。说来也怪,那位姊姊醒来以后,竟然说自己是崎国的郡主。”
穆子捷微怔,“这崎国的郡主怎么会跑到你们上河村去?”
“奴婢看她衣衫褴褛,并不像郡主的模样,自然不信,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呢,也没有当真,便给了她几张饼吃。可那位姊姊不知足,向奴婢要一些新衣裳,还要借银两。她说她是郡主,等她回到崎国,一定会差人来百倍还给奴婢。”
“你真借她了?”他问。
“奴婢哪有钱啊,倒是我舅舅有几个钱。”她用力摇头,“舅舅就借了她一些盘缠,供她回到崎国去。”
“你舅舅说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么容易就被骗了?”穆子捷不解。
“舅舅后来跟我说,他其实见过这个姊姊,”紫芍叹道:“其实她是邻村王二的媳妇儿,老是被王二殴打,悄悄跑出来的。”
“那你舅舅还借钱给她?”穆子捷越听越奇怪。
紫芍解释道:“舅舅觉得她可怜,说大概她在崎国有亲戚,想去投奔吧。所以借她一些盘缠,助她脱离夫家,也算行了善。”
“哦,这是个好心肠的故事,”穆子捷撇嘴,“不过我要听的是古怪的故事,丫头,你说错了。”
“还没完呢。”她煞有介事地道:“这故事可怪着呢,说出来能吓死人!”
“怎么怪?”穆子捷一副提防着她的表情,“丫头,你不会又要骗我吧?”
“不敢不敢,”紫芍瞪大眼睛,“真的是怪!几年以后,我舅舅去了趟崎国,呃,去摸金……居然真的遇到了崎国的郡主。她感谢我舅舅当年的资助之恩,给了我舅舅好几百两银子,还送了好多漂亮衣服,叫舅舅捎给我呢。”
“啊?那位邻村的王二媳妇,真是崎国郡主?!”穆子捷错愕不已。
“完完全全不是同一个人。”她强调道:“不是同一张脸。”
“那为何……”他大惊,“为何会如此?”
“我舅舅说这个叫换魂。”紫芍道:“当初那位郡主也不知遭遇了什么劫难,魂魄附在了王二媳妇的身上,后来化险为夷,又恢复了原本的身分。”
“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事?”穆子捷大骇,当即拿起那本《志怪录》,“我翻来翻去也没瞧见这样的故事,心想连小说话本也没有的,世间更没有了……”
紫芍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找这样的故事,又奇怪为何他会忽然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
穆子捷忽然道:“丫头,你明儿就带我去一趟上河村,我要见见你舅舅。”
“啊?!”紫芍顿时身子一僵,“我舅舅他……行踪不定,这会儿估计不在村里。摸金校尉嘛,总是跑东跑西的。”
“那我也想去上河村看看,”穆子捷坚持道:“那里是你出生的地方,也是元清郡主落难的地方,还有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许多人,比如那位能干的董嬷嬷、你舅舅。我真想亲眼去瞧一瞧,那究竟是个怎样奇妙的所在。”
紫芍头更痛了,糟糕,早知道她就不胡诌了,当初何必提什么上河村,随便编派一个更遥远的地方,说成她的家乡,岂不省了许多麻烦……
“你还说过上河村的山坡上有许多小苍兰。”穆子捷仿佛十分向往,“我也想去看一看。”
言多必失,作茧自缚。紫芍后悔得直想去撞墙。
现在她该怎么办?该如何阻止他?只要踏进上河村,她的谎言就统统都会被戳穿,她该如何遮掩?
“丫头,你说的小苍兰生在哪里?”
车轮辘辘,穆子捷如同去踏青一般兴致盎然,一路上闲话不断。
“啊?”紫芍却心中忐忑,脑中一片混乱,“在村后头的山坡上……不过已经过了花开的时节了吧?”
待会儿等他们进了村,她就要原形毕露了。比如他若问她家是哪一间农舍,她该怎么回答?若遇上认识“她”这张脸的村民,她该如何应对?
此刻她就像被绑赴刑场一般,整个人十分煎熬。
“那咱们就先绕到后山去看看小苍兰。”他笑道:“今年天气冷,春天去得迟,或许小苍兰还开着花呢。”
“若花期已过,岂不白绕了这半天的路?”紫芍心中叫苦,小苍兰长在后山的事也是她胡诌的,她连小苍兰长什么鬼样子都没见过……
“前阵子我还调制过一些小苍兰的胭脂膏,所以花期应该未过。”穆子捷自信满满地道。
“胭脂膏?”紫芍一怔,“公子调制这个做什么?”
“送给元清郡主啊,”他坦言道:“还记得上次我与你去了一趟北松王府吧?在郡主的闺房里,不是瞧见过这样的胭脂膏吗?我想着,她一定喜欢。”
紫芍不由有些心酸,眼晴微红。原来他当时收藏起那盒胭脂,是为了她?当时他以为她已亡故,断没有再制胭脂膏送给她一日,所以只是想借此凭吊她吧?
无论如何,此番举动可真算得上痴心一片了,然而他却弄错了人,分明眼前的她才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却把一片真情错付在空有躯壳的魍魉上。
他突然道:“停车。”
她只见他打起车帘,兴奋地瞧着那漫山遍野的景色。
“看啊,小苍兰!”他扬声道:“丫头,我说了吧,花期未过。”
小苍兰?这里……真的有小苍兰?紫芍往车窗外看去,不由瞠目结舌。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不忍揭穿她的谎言,给她留了一条活路,这里果然一片兰草繁盛,芳香清怡。
“走,咱们去瞧瞧。”穆子捷跳下车来,向她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