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孙伯玉改为来找刘惜秀。
「秀丫头,别忙和了,和伯伯在树下坐会儿,伯伯有事跟你商量。」
「是。」刘惜秀只得放下了正在熬煮的一锅汤,用布巾擦净了手,默默地跟了出去。
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孙伯玉在她亲手钉制的矮凳上坐了下来,先是环顾了四周秀色山景,这才回过目光注视着她。
「秀丫头,你帮伯伯劝劝他吧。」
她有些为难,温言道:「伯伯的好意,我和夫君都是时时记挂在心底的,可是夫君对前程自有打算……我都听他的。」
「正因你是他的妻子,若当真为他好,就该以他的福祉为先。」孙伯玉慈蔼地规劝道:「君儿天资聪颖,文武全才,五个月后的春闱和殿试,我对他有十二万分的信心,可是朝廷百官龙蛇混杂,有些事若伯伯不先帮他注意、提醒些,他一定会吃亏的。」
「伯伯的意思是……」她迟疑。
「就算是天子门生,也该背后有个倚仗较为妥当些。」孙伯玉就事论事道:「你可知如今全国举子已集聚到京城,到处投帖拜访朝廷各方势力,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伯伯相信君儿绝对能凭自己的真本事鱼跃龙门,可是……我说秀丫头,他熬干了灯油似地寒窗苦读经年,为的是什么?又担得起这「事有万一」的风险吗?」
刘惜秀不禁踌躇了。
孙伯伯的话确是极有道理……
「到伯伯家的别院住下,是半点也不打扰伯伯的。」孙伯玉正色道:「这几个月内该准备的、该拜访的长辈们都由我领着去,他们都是你爹昔日同僚旧友,虽说这两、三年没联络了,可若是一见故人之子如今出落得这般卓然出色,想必也极是高兴的。」
她明白孙伯伯的弦外之音。
爹故世这几年,她也隐约窥知几分宦海沉浮,人情冷暖的现实,当年那些爹爹的同僚何曾有谁再来关心过他们孤儿寡母……可是人活着,要挣个局面,占上一片天,总有些面上的交际不得不做。
她最担心的就是常君哥哥一身傲气,怕受不得这个,若有孙伯伯帮忙提点些,想来或许会好些。
「我试试。」她一腔心思都牵挂在他身上,不得不为了他想得更多、更深。
「好、好。」孙伯玉如释重负,欣慰的点点头。「如此一来,伯伯就放心多了。」
「孙伯伯,秀儿会尽力一试。」她顿了顿,又道:「可假若夫君不肯,还请伯伯成全,切莫见怪他,好吗?」
孙伯玉笑了笑,「有你说项,我想他会肯的。」
「其实……」她轻咬下唇,欲言又止。
「伯伯先走了。」孙伯玉拍拍她的肩,意味常长地道:「这事就烦劳你了。」
她哑然无言,心下却是没有半点把握。
虽然这阵子常君哥哥对她神色和缓不少,也经常闲谈三两句,不若往常那般拒她于门外,可是她心知自己对他的影响力实是少得可怜。
刘惜秀怔忡地回到灶房,拿过木匙拦着那锅煨得浓郁飘香的难汤,心底不禁挣扎了起来。
一顿饭辰光,刘常君总见她欲言又止,不是叹气就是发呆。
吃完了饭,他放下箸。「有事跟我说?」
「夫君怎么知道?」刘惜秀一脸愕然。
「全写在脸上了。」
「噢。」她讪然笑着。
「孙伯伯要你劝我?」
她点点头。
「你希望搬离这儿吗?」他直视着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再点了点头。
为了他好,也为了他的前程,她没别的选择。
刘常君心底一冷,还说什么「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说穿了,和他待在这穷乡僻壤的清贫日子,她也是过怕了吧?
亏他还以为——还以为她是因为他,所以觉得粗茶淡饭也甘心……
原来统统又是他的一厢情愿。
「受够这样的苦日子就说一声,何必佯饰?」他一挑眉,神情更冷了。
刘惜秀一怔,眸光闪过怅然的悲伤。夫君怎能这样说她?这些年来,只要能在他身边相陪,她又何曾觉得苦过?
但是孙伯伯说得对,他现在需要的不仅仅是寒窗苦读,还有更多更多,都是她无力给予他的。
「眼下就快应考了,孙伯伯的一番心意,对大家都好。」她开口解释,希冀他能了解。
真的是对「大家」都好吗?刘常君冰冷的眸光里掠过一抹讽刺,却也抑不住胸口那阵深深的悲凉感,将一颗心一点一点地扯沉了下去。
「那就去吧!」他终于开口,语气淡然无波。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他没有理由不成全她,不是吗?
「真的?!」她不禁又惊又喜,「你、你答应了?你同意了?」
「明日收拾收拾,最迟后日就走。」说完他就起身离去。
刘惜秀万万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不禁傻傻地憨笑了起来。
她心下欢喜的,不是今后就要搬到雕梁画栋的豪宅园邸里去享受,而是常君哥哥真的愿意听她说项,接纳她的建言。
「傻子,胡想什么呢?」她强自定了定神,匆匆收起吃残了的碗盘菜饭,一一堆叠在托盘上,捧着就往灶房去了。
现在最最要紧的是常君哥哥的前程,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呀,给我安分些!」她郑重叮咛着自己的一颗心。
千万、千万莫再无缘无故跳得乱糟糟了。
他们的行囊极是简单,两三个包袱就收拾妥了,最多的是他那几大箱子的书,足足占了马车上的大半位置。
到了气势恢弘、宽敞典雅的孙府之后,孙伯玉偕妻亲自来迎,笑意晏晏问候不绝,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眷眷不舍地离了别院,好让他们先行歇息、安置行当。
孙家如此热情相待,刘惜秀心中的忐忑总算稍稍安稳了些。
「夫君,孙伯伯一家子真是好人。」她脸上掩不住万分感动地道:「将来咱们若有了能力,得好好报答人家才是。」
刘常君见她这般欢喜,心下滋味极是复杂,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气恼,只得低头继续整理箱子里的书册。「嗯。」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两声轻敲。
「请进。」她回过头去,柔声唤道。
走进来的是两名巧笑倩兮、看着就伶俐勤快的丫鬟。
「大少爷、大少奶奶,我是甜儿,她是灵儿,自今日起负责服侍两位主子的日常起居,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们便是。」甜儿笑咪咪道。
「这……」刘惜秀有些不知所措,求助地望了自家夫君一眼。
「如此有劳二位了。」刘常君语气淡然从容,并未端摆架子,可眉宇间自然流露出清俊丰华的名门子弟气质。
再加上他浓眉朗目,身形修长挺拔,虽只这么静静伫立着,也有着说不出的玉树临风、翩翩风采,就连和他朝夕相处的刘惜秀都常常为此心动不已,更何况两名初见的小姑娘?
「这是奴婢分所当为。」两名丫鬟小脸飞红,娇羞地对着他甜甜道:「大少爷客气了。」
刘惜秀眨眨眼,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心底怪怪的,隐约有些泛酸,却又有一丝与有荣焉感,不禁矛盾地笑了起来。
幸亏这两年来常君哥哥隐居乡间读书,极少露面,否则她家的门槛恐怕早被倾慕而来的婆婆妈妈们踏平了呢!
「咳!」她清了清喉咙,浅浅笑道:「那么就辛苦两位姑娘,帮着我相公整理这些书册了。」
「是,少奶奶。」甜儿和灵儿兴高采烈应道,迫不及待上前殷勤的帮忙起来,围在刘常君身旁忙得不亦乐乎。
「跟我来。」他浓眉微皱,突然放下手上的手册,不由分说拉了刘惜秀就往外大步走去。
「相、相公……」
这座静谧的别院接连着处小园子,没有荷花塘,却也是幽静别致,自有一翻绿意盎然。
「你别多想。」他放开了她的手,浓眉蹙得更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教刘惜秀一头雾水了起来。
「夫君,别多想什么?」她望着他,满眼迷惑。
刘常君有一丝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假意看着棚下的几丛娇艳蔷薇。
「就是什么都别多想。」
她纳闷至极,还是柔顺依从。「是。」
「还有,自今日起既已欠了孙伯伯的情,日后我自会报答他老人家。」他回过头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那双久操家务、粗糙冻红了手上,眼神一痛。
他恼她的手怎能伤成这般模样,更气自己的牵挂和不舍。
「你就安生过日子,别再争着要去做家活儿,省得给人看笑话。」他微微咬牙,接续道。
她心下一痛,像被一记棍子打沉了去,她紧紧屏住呼吸,却憋不住涌上心间的辛酸感。
难道是说,她给他丢脸了吗?
刘惜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不是伤疤便是老茧,丑陋真实得就像她的出身,半点也瞒不了人。
是啊,他说得对,光是看她的模样就知是个只会做粗活的妇人,既不懂得风花雪月,也不熟谙琴棋书画。
可是这不是自己家,在堂堂皇皇的孙府里,她得记得自己是他刘常君的妻,得做出配当得起他的谈吐行止来,千万不能拖累、也不能丢了他的颜面。
一股掩不住自惭形秽的凄凉感直直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缩肩,两双手往背后藏去。
「夫君,我知道了。」
他眸光灼灼地盯着她,胸口莫名紧拴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副悲惨畏缩的模样,好像他刚刚是掴了她一记耳光似的?
刘常君正想开口,突然一个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响起。
「常君哥哥——秀儿,听说你们来啦!」
他闻声转过身去,本能地接住了突如其来撞进自己怀里的娇小身子。
「当心!」他扶住来人,浓眉微蹙,「你是?」
「失礼了。」娇小女子笑意晏晏地直视着他,「呀,常君哥?我是孙吵吵,你不记得了吗?」
孙吵吵……
这个昵称仿佛冲开了他深锁在记忆里的,旧时童年美好时光,刹那间,一切历历闪现眼前——
「孙吵吵!」他神情亮了起来,笑意跃现唇畔。「五、六年不见,没想到你长大后性子倒静了,和小时候那般的刁钻顽皮,真不可同日而语。」
孙嫣嫣对着他嫣然一笑。「常君哥也变得高大了很多很多,以往常见你又是读书又是练功夫的,果真锻炼身子有用。」
「不管练什么功夫,不过只是略懂一些刀剑骑射,强身健体之用罢了。」旧时欢然岁月如泉水般回流入他心底,他忍不住露出微笑。「你这些年好吗?」
「还说呢。」孙嫣嫣假意一叹,眼底仍旧盈满笑意。「这么多年不见常君哥,你架子还是大得吓死人啦,连爹爹去请了你好几回,都不给点面子。我就同爹爹说,要是再请不动,我就亲自出马,拧着常君哥的耳朵来!」
「我不是来了吗?」他微笑回道。
「所以说,就饶你一回。」孙嫣嫣抿着唇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