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人淡淡开口,“树枝。”
她一愣,“什么?”
“那是我踩到树枝的声音。”
她白了他一眼,继续走自己的,心口那团火憋得难受。
她穿入一座公园,经过晨起做操的老人们,来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住脚步。
他抬眼看她,像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男朋友?”不爽的质问跳出来,她可以听见理智崩溃的声音。
停,这件事可以冷处理,可她的嘴巴有自己的主张,她往前踩一步,“很好,原来我有男朋友了,我自己居然不知道!”
他看出她在发火,有点小心的说,“那只是一种权宜性质的说法。”
“你不能因为我多看了你几眼,就自称是我的男朋友。”
“今晚你有一半时间不看我。”他合情入理的指出,“不然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跟我对上就转开视线。”
“那是因为我尴尬!”她气到管不住自己说的话。“我不想被你发现我一直在看你!”
“一直在看我?”一股奇妙的愉悦涌上来。“为什么看我?”
她粗鲁的嗤了两声,“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你长得很好看,平常一定有很多女人盯着你,看得目不转睛,我就是那样。”
“你认识我两个月了,到今天才觉得我好看?”这真有趣。“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要不是被太上老君一拐杖敲到头,就是女性贺尔蒙突然爆炸。”看到他浮现的浅浅笑意,她窘了,转身继续走,“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这根本不是重点。”
他跟上,“那重点是什么?”
她忽然又停下,他差点撞上去。
尽管没撞上,两人的距离也在瞬间拉得很近。
他低下头看她,却不想退开。
一夜没睡,那双如钢似铁的眼眸有点软化了,虽然燃烧怒火,却不似平常那样坚不可摧,他彷佛看到了那副自我防卫的盔甲出现空隙。
她的脸上看得见疲惫,还有一丝脆弱。眼前的她,跟以往所见不同。脱去高跟鞋,她的身高少了快十公分,换下那身制服,看起来少了几岁,一夜没睡,眼窝青青的,皮肤白白的,看起来有点小小的可怜。
他意识到,她不只是个公事公办的伙伴,更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女人。
蒂珐仰头瞪他。可恶,他不也没睡吗?怎能看来精神十足?
他靠得太近了,近到她能在他眸中看到自己虚张声势的倒影。其实她好累,却不想象过去那样,回家倒头大睡,她比较想对他发脾气,想把胸中那团不快挖出来,砸到他面前,尽情的无理取闹,再抱着他寻求安慰。
她怎么了?她后退一步,被自己这一连串反常吓到了。
他伸手抓住她,不让她被树根绊倒,她却骇然的瞪着扣住她的那只手。
炽热,有力,骨节分明,那是男人的手,比她的大了不知多少,力道也超乎想象,令她一惊,却也同时令她着迷。就是这只手,刚刚圈住了她,将她从李杰克面前带开,一路护着她到更衣室。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铁一般的事实在这一刻敲进她脑里,从未苏醒的女性意识忽然间蔓延开来。
“你没事吧?”他问。
她甩开他的手,闪到一边,因察觉到两人先天上的不同而烦躁。
“你别插手我的事,像李杰克那种家伙常出现。”
“常?”他忍不住皱眉。
“我在夜店工作。”
她的语气,像这句话足以说明一切,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要是别人把我看作你的女人,会为我带来更多麻烦。”
“怎么可能?”
“那里的生态,我比你懂。”她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他们会认为我愿意躲在男人的保护之下,以后你若没挺身而出,就会以为我失去你的保护,会有人出面来抢‘保护者’的角色,到时候乱子更多。我花了很多力气,证明自己不需要人罩,你不会知道那套男朋友论调对我的杀伤力有多大。”
他绷起脸。“我确实不知道。”当时会那样说,纯属下意识反应,他也有点被吓到,不过,李杰克摆明了要泡她,有什么办法比说她属于他,更能让李杰克打消念头?“或许你该换地方工作。”
“这里收入高,再说,我一向应付得很好。”
他有点惊讶,“你怎么应付?”
“保持冷淡,没有男人愿意一次一次被泼冷水。”
“有效吗?”
“明天你可以问问你自己。”
他一时哑住。这话够狠的!
她眸中情绪复杂,“所以我才说,我应付得来。”
“有些事不该单独应付。”
“谁都靠不住。”
“至少这件事我可以帮你。”
“谢谢,不过,我不想因此削弱保护自己的能力。如果不常锻炼,很快就会技巧生疏。”
范错为发现,她的拒绝是认真的,不是欲拒还迎的把戏。
她的勇气令他惊讶,他没见过如此顽强的女人。在他的认知里,女人不见得是柔弱的小花,但对于男人的保护,向来是多多益善,可她只想靠自己。
她执意把他推远,他却很想再靠近一点。
“帮帮忙,不要造成我的困扰。”
她的低语中,有他听了会微微舍不得的坚持。
他审视了她片刻,确定她真的就是那意思,终于颔首。
蒂珐转身,走不过五分钟,再回头,他已不见人影。
之后,他果然不再插手她的事。
但他说的话起了后续效应,李杰克没再出现过。想想也是,如果他没跌那一跤,可能还会来挑事,但跌得那么瞎,当然选择消失。
没有人再来邀她干嘛,他已为她标上所有权。可能是她性子冷,他也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没人察觉,后来没黏黏蜜蜜的,也没人质疑。
他们依旧周末才见面,她依旧提醒他上台,送温开水给他。不晓得他是不是故意的,有很多次,她发现他有意无意的留心她,眼神绕着她转,每次唱完后都走得很慢,彷佛要确认没人纠缠她。
但这是她自己猜的啦,由于他没特别做什么,她也不能往脸上贴金,叫他滚远一点。
再说,她也没那么不情愿。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反应变得敏锐起来,有他的夜晚就不一样,心情莫名雀跃,脚步格外轻快,体内像多了一个雷达,不管她在哪一区服务,都能感应到他在哪个方位。
他注意她的时候,她都有发现哦,心里甜丝丝的。这感觉很陌生,令她有点恼,因为当他在的时候,她不能像以前那样来去一阵风,她开始臆想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他在想什么,就算告诉自己一百次,这一点意义都没有,可还是管不住。
她也无法不注意他。那家伙老爱抽烟,最近有点咳嗽……
又到了周末,傍晚要去上班时,她飞快走过某个街角,眼角好像瞥见了什么,又折回去。
“养喉茶”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下面是几排小字,写着养声润肺,利水祛湿。抬头看,那是一家台北街头寻常可见的小小茶铺子,店面有点老旧,看来已经营业很久了。
这玩意儿她没买过,不过好像挺适合范错为喝,刚好他今晚有班。
但是,她已经叫他别管她,她也该以身作则,少管他的闲事。
拉锯战在她心里展开……唉,还是别买了,反正不关她的事。她走开。
“小姐,要不要买茶?”顾店的老太太笑着叫住她,“我们的茶是自己煮的,每天现熬,对身体很好喔。”
她叹了口气。算了,先问问看,反正问了也不一定要买。
“请问,抽烟的人可以喝吗?”
范错为坐在准备室里,等待被召唤。
“嘿,”那张小脸自布帘外钻进来,“还有十分钟要上台。”
“嗯。”他从穿衣镜中瞥了她一眼,随即转开。
他知道她有点躲开他的意思,因而不想叫住她。那天自称是她男朋友,还将她搂进怀里,事后想想,确实冲动了点。
但他在心底找寻不到半丝后悔,出于一种莫名的理由,他不想她被别的男人觊觎。也因为那个理由,他管不了自己,眼神总会不由自主的追着她,并确保没有其他男人再去骚扰她。
这是爱情吗?似乎有点像,但本质又不太一样,跟他经历过的不同。他对她的关心比以往对女友更多也更隐晦,却不是因为想跟她谈情说爱,而是某种更深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牵系。
想不透,索性不想了。
那天他说的话起了作用,乐团贝斯手私下问他,是不是跟蒂珐在一起,他无法承认,也不想否认,“嗯”了一声,那家伙失望的走开,看来是对她有意思。
打散那个人的美梦,他有点愉快。
范错为抖了抖烟灰,喉咙有点痒,忍不住咳了两声。
布帘动了下,她又探头进来,“怎么又咳了?唉,你等我一下。”
她没走开?他以为她进来叫他之后,就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想到她之前坦承偷看他时的窘迫,他心里涌过一阵男性的骄傲。
她咻的一下又进来了,端另一个杯子给他。
“这是什么?”
“一种茶。”
他瞪着那黑黑的饮料,“我还是喝温开水就好了。”
“这是保养喉咙的茶。”她面无表情的说,但他注意到她的眼神有点闪烁。“卖茶的老板说,喉咙不舒服的人喝这个茶,可以止咳化痰。”
他愣了下。他偶尔会咳嗽,这阵子咳得比较凶,本来想去买喉糖,但老是忘记,她却惦记着,为他准备了茶?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升起。“你去买的?”
“不是专程去,顺道而已。”她蹩脚的解释。“拿去啊。”
他接过来后,又微诧,“热的?你什么时候买的?”
“来上班的时候。”见他不解,她又说,“本来已经凉了,但听说喝热的比较有效,我就用微波炉加热过。”
她只能休息十五分钟,却还花功夫帮他热这杯茶,那种特别的感觉变得更暖更热。不爱尝试新口味的他,原本打算敬谢不敏,但想到她的用心,还是捧场的喝了一口,预料之外的中药味冲入鼻腔,他瞬间呛到。
她赶紧过来拍他的背,一股淡淡的香味袭向他。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嗅觉这么好,竟能在一片中药味中闻到她。
那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神秘香调,只是市售洗发精的味道,很一般,但夹杂了她的体息,闻起来就不一样。她的味道不甜,但诱人,柔柔的,却自有力道,能排开重重杂味,直窜他胸口。
“好点了吗?”她侧头问。
他及时回神,点了点头。
意识到自己站得太近,她退开来。“好喝吗?”
“还不错。”其实有点苦,不过他不忍说。总是她的一番好意。
她盯着他,像是想看出其他心得,他则回瞪着她,一口一口慢慢喝,努力不皱眉头。半晌后,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这样好像很尴尬。”她忍不住说破。
“有一点。”他沉吟了下,“我……不太习惯有人关心我。”
“我以前也没做过这种事。其实我是想对你说……对不起。”这些日子,她反省过很多次,终于有勇气说出来。“上次我说的话太冲了。你帮了我,我却连句谢谢也没说,这样很不好。”
那双剑眉飞了飞,“是我多管闲事。”
“不。那时候我很累,脾气不好。”她急急解释,“别误会,我还是觉得凡事靠我自己最好,但我也知道,你那时出面是一番好意,我不该对你凶巴巴,至少得先谢过你才说,但我……”
她整张脸急红了,他不忍让她再说下去,“道歉接受。”
她呆了呆,“你这么宽宏大量?”
“这本来就是件小事,何况你还带了这个来。”他一口气把茶喝光。“我该上台了。”
她看一眼时钟,“我也该回去工作了。”光顾着和他说话,都忘了坐下来休息,她赶紧随便动动手脚,舒活一下。
他收起烟盒与打火机,小小的空间里,两人各忙各的,不急着互相闪开,第一次出现奇妙的和谐感。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可以问你吗?”
“什么?”
“你的名字。”难得有点闲谈的兴致,她就顺遂心意的问了,“范错为,错为,听起来很像在说你是一个错误,你不觉得吗?”
他的动作僵住,方才愉悦的气氛荡然无存。
“它是。”
她为时已晚的发现,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是我爸生命里犯下的最大过错,他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以便随时提醒他曾经做过些什么。”他说完,掀起布帘便出去了。
蒂珐一拍额头。她什么不好问,问这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