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妥协了一次之后,第二次出现,有一有二,有三成了理所当然,于是,他以她的公寓当客厅,来来去去。
他端来五星大厨的精心杰作,按了她的门铃,她换好衣服,正准备出门。
“你要出去?”
“对。”
“很急?”
并不,她要到大超市采购,洗衣精、卫生纸没了,冰箱空荡荡,再不出门会饿死,被发现时,恐怕已成干尸。
“不急的话,先吃饭。”他代替她回答,把菜端进屋,顺口吩咐:“你去拿碗筷,我回去把剩下的几道菜端过来。”
很自然对不?他以为自己是男主人。
小慧不想同他争论。钧璨有个特点,若是她同他说一句,他就有本事勾出一大串话,也许她不小心再应个两句,两人的情况马上转变成聊天,然后越说越热烈,偶尔还会演出辩论大会。
这种谈话方式,很容易让人了解彼此,很容易把对方归纳为朋友范围,再一个不仔细,感情丰富,越过界线,发展成男女感情。
她不让这种事发生!
虽然宋希壬很讨厌,但他的话现实而真确,宋钧璨是点点的未婚夫,而她,是点点的亲密好友。
菜布买好了,小慧看着满桌的牛排龙虾,他天天吃大餐?点点要真嫁给他,照这种吃法,不到半年,恐怕肿得走不出家门。
“你在笑什么?”钧璨问。
笑点点发福!不可以,这不是身为好朋友该说的话。
“快吃吧!我等会儿有事。”她封杀他的话题。
“所以……”他看看腕表。
“你有一小时。”拿起筷子,她夹起酥炸银鱼,摆进碗里。
“一小时够了,我的消化系统不坏,但要是因急速进贪引发肠胃病变的话,我可以来敲门,请你送我到医院。”
他不想被封口,硬是东一句、西一句拉扯。
“我会给你医院地址,最多,再替你叫辆计程车。”她简洁回话。
“只替我叫计程车?唉……我母亲错了。”他学她,夹起一筷子酥炸银鱼。
她听不懂他的话。
“她说台湾人情味浓厚,假的!只有地址和一台计程车……”他在唠叨。
她噗哧笑开。这个男人呵……她当然会不自觉地跟他聊天,当然会不自觉同他增进情谊,不管她乐不乐意。
“游颍慧,你为什么会变成这种人?”
哪种人?他的话题未免抛得太远,教人如何接?
“孤僻、冷淡、爱发呆的寂寞女生。”他解释自己的问题。
“宋钧璨,你为什么会变成这种人?”她不甘示弱。
“我?哪种人?”他用筷子指指自己。话是怎么接的?怎接到这里?她不该先解释自己的孤僻成因吗?
“过度热情、不懂看脸色的自以为是男生。”还他一棒,让小慧得意。
大笑。他真的喜欢同她说话,她反应快、想法特别,棋逢对手的快感让人想一再品尝。
“我承认看不懂你的脸色,因你大部分时间都板着脸孔。我猜,也许必须对你更熟情一点、更自我中心一点,才能猜透你的真心情。当然,如果你肯和我多说话,肯把心思晾在我面前,或者,我们的沟通可以更Easy,让我省去自我中心和热情。”
看吧!她多说一句就不行了,他吐还她的何止是一串,根本是一大串!
“瞧,你又不说话,好吧!我继续发挥‘自我中心’的特殊能力。你孤僻、冷淡,你宁愿发呆寂寞,也不愿同旁人交朋友,是因为……你被某个人伤害,从此井绳当蟒蛇,把人类当成外星怪物。”
什么跟什么?小慧怒眼瞧去,他不被她的眼光恐吓。
“就算我说错,你也不准阻止我,因为我正在‘自我中心’。”伸出食指,他在她面前摇摇摇,自顾自往下说:“那个男人或女人很坏,他赢得你所有情谊和友爱之后,大刺刺宣布,你的感情是笑话,他根本不在乎。他把你给的苹果泡上毒药还给你,让你在悲伤之余没注意,吞下毒苹果,从此变成怪怪女。”
“还有吗?”放下筷子,她板起的脸孔添上寒霜。
“有啊!我的童话书看很多。”
睁大眼,她看他还敢不敢往下瞎说。
钧璨不懂“怕”字怎么写。“你把自己关在玻璃棺材里,不让人碰触,以为这样子很安全,却没想过,除了安全,幸福快乐、喜悦成就……都是人生的必备品。更何况,不打开玻璃棺材,白马王子怎能从森林那端出现,拯救你?”
“不必!”她用力吞果汁,两颗瞳钤眼死盯他。
“不必什么?王子还是喜悦人生?”
“不必你的关心,我很好,我的玻璃棺材明亮洁净,而且是小矮人纯手工打造的精心作品,我不要王子,不管他想从森林那端还是沙漠雨林区出现,I don\'t care,至于你,宋钧璨先生,如果你能不打扰我的生活,我会更‘幸福快乐、成就喜悦’。”
话说绝了吧!这下子,她倒要看看他怎么接招。
他看她三秒,望望手表说:“快吃吧!我们剩下三十分钟,吃饱后,我开车送你去诚品或超市。”
他的转移话题不但速度快得让她惊讶,连方向都准得让人不解。放下筷子,她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糟!说太快,把征信社给的资料抖出来了。
“我不知道啊!除了诚品或超市,想去哪里,我都送你去。”他含糊带过。
她狐疑望他。
“快吃。”
说着,他在她碗里叠上一堆肉、一堆菜,堆堆堆上天,他以为自己是七月普渡拜天公。
她还在看他,不转眼。
钧璨叹气,问:“你在生气吗?你知不知道生气的游颍慧……”
“不准说我很美丽。”挡下他的话,她迅速拿起筷子扒饭。
“我没要说你很美丽,我是要说你脸红得……”
不准说我像圣诞红。这次,她抢得太慢,让他赢得先机。
“像圣诞红。”钧璨说。
天!捣起脸、呻吟。
这个强盗,怎么老抢历行的专利?!
*
小慧对吃不讲究,对穿也懒得很,问她有没有看电影的意愿,她想半天,摇摇头,说了声:“出门太累!”
她的生活简约得媲美苦行僧,钧璨能贿赂她的东西不多,除了书还是书,所以,很快地,书橱摆满新书,他找来装潢师傅把另外两片墙也钉满书架,以备不时之需。
没错,他成功将她从小玻璃屋引到大玻璃屋来——利用他的书房。
他用最多的话题是书,作者的观点、小说的发展、文学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不管从哪个议题切入,都能引发热烈讨论。
这天他们讨论苏菲·金索拉的“家事女神”,女主角是个神经质、勤奋认真的律师,她在升上合伙人当天被上司陷害离开职位,误打误撞成为富人的管家。故事紧凑有趣,最有趣的是女主角从当红律师变成下人管家的心路历程。
“毕竟是小说,在现实社会中,谁能说放弃就放弃?”钧璨说。
“的确不容易,可事情碰上了,能怎么办?”她是过来人,知道碰上了,只能乖乖俯首。
“你想,从考上法学院、进入律师事务所开始,再经多年历练,好不容易为自己拚出一片天下,怎这么轻易被打败?她的坚毅性格,不是一朝一夕磨练出来的。”
“难道,人的性格一辈子不改变?”
“三岁定一生,你没听过?”
合上书,她若有所思说:“这句话,以前的我也相信,我是资优生、我将成为台湾史上第一个女总统,这些在我出生那刻注定。”
“然后……”
“然后,我不过是个咖啡匠。”她耸肩自嘲。
“发生什么事?”
“我从入学就爱拿第一,我处处要求自己让人惊艳,直到高中时期,有个人抢走我的第一名,我只好培养起老二哲学。”她幽幽说。
“你恨死那个人了?”拂开她的刘海,他对住她的眼睛说话。
“不。”
她爱死他,她恨的是来不及对他说Aloha,恨自己任时光匆匆流过。“他要是不全力以赴,放水让我赢得第一,我才觉得侮辱。”
“骄傲!”他又多喜欢她一项了,喜欢她的骄傲。
“大家都知道我是骄傲的游颍慧。”她不否认。
是历行打破她的骄傲。想起他的眼、他的眉,想起他爱极的拿铁咖啡,
“你喜欢那个抢走第一名的人?他是男生?”
小慧扫他一眼,不爱他敏锐的观察力。这男人不应开公司,该去当亚森罗苹。
“是,我喜欢他。”小慧推开他压在刘海上的手,他们没有那么熟。
“他是敌手,你怎么会喜欢?”他提醒。
“因为……”
因为当年太年轻、年轻得无力理解爱情?或者因为爱情对他们而言,理所当然,花时间去分析,太笨、也太浪费时间?
敷衍地,她给出答案:“因为他常在我的桌上放一把桂花。”
甜甜的香伴她度过无数晨昏、甜甜的香让她忘记吃糖,那年,青春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