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乱的时代,一座山、一个村落,都可能住着一个自称是皇帝的人,所以皇帝这个名词在这几十年来,逐渐失去它金光闪闪的威力,变得一文不值。在百姓的心目中,皇帝这个名称,大概就是比里正村长更有权力一点点,并不会有什么遥不可及的感觉,也没有培养出敬畏的情绪。
所以,大定朝这个建国方八年、年轻得全天下老百姓都还未尽听闻的新朝,未来还有非常多非常多需要进步与努力的地方。所谓百废待举,就是这么一回事。打江山不容易,要坐稳江山也丝毫不轻松。
前朝的皇家、贵族,甚至是传了几百年的,号称国亡家不亡的许多世家,在外蛮入侵肆虐的那十几年里,几乎都在第一时间被屠戮殆尽,尤其世居于繁华地的贵人们,皆被灭了个干干净净,无人生还。
外蛮虐完了顶级富贵阶层,接着将屠刀指向读书识字的文人,意图消灭中原流传了几千年的文化,将所有中原人从人驯化成被他们放牧的牛羊牲畜;他们不需要读书明理,不需要开智识字,不需要有引以为傲的文化。于是所有读书人,甚至只是稍微识得几个字的人,都被斩杀于屠刀之下。所有的书籍都被烧了,所有识字的人都不被允许活下来。
暴虐必亡,只知屠杀而不肯给人留点生路与余地者,终究无法长久。所以外蛮自以为中原从此就是他们新占来的丰美放牧地,占了皇宫之后当然也建了国,自称皇帝,认为这块地从此属于他们千千万万年……这当然是作梦!
失去了国家、失去了正规军队抵抗外侮的中原人,就只剩下自发性组识的乡勇还在挣命,有的当强盗去了,有的抱团守护自己家园,在外蛮眼中,简直不堪一击,抬抬手就能轻易捏死。可,也就是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游勇,拿着柴刀、菜刀,拿着削尖的木棍、竹箭,前仆后继地不断暗算着外蛮的军队,不作正面攻击,靠着偷袭,以命换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到,死而无憾。就像拿着一把钝得要命的烂柴刀去砍参天巨木,很不自量力、很可笑,但只要不断地去做,就算得填上更多的人命、花上更多的时间,终究会有把巨木砍断的一天。
中原人耗了近十八年的时间,终于将北蛮赶出皇宫、赶出京师,然后接下来的几十年,就是群雄逐鹿顺带打外蛮,将他们一路打出关外的过程。
看似乱得不得了的乱仗,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不管中原人自己怎样打得你死我活,只要看到外蛮的军队出没,立马结盟,将之打死打退之后,该怎样还是怎样,继续抢地盘争天运,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赶走了外蛮,最后挣到天命的人,并不见得是最聪明绝顶、最雄才伟略的那一个枭雄,但绝对是运气最好的那一个。在各方面实力其实差不多的情况下,谁称王谁当寇,真的就是运气问题了。运气,就是命。
所以龙家运气好了那么一点点,天命所归,建立了大定,开国至今八年,虽然还有许多流匪待敉平;虽然被赶出关外的北蛮仍然不死心地眈眈虎视,随时打算再度破关而人;虽然大定朝的政令还没有办法顺利推展到全国每一处,但是,到底属于一国的威信终究逐渐在民众心中建立起来了。
土地与人□,永远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根本,任何大事在这两件事情面前都得退让。所以大定朝发布丈量全国土地建立鱼鳞图册以及重新统计人口、建立户口黄册的政令之后,便将所有认得字、能数数的文员武勇都派出京师,暂领户部职衔,到全国各地去协助当地县令与地方耆老共同丈量土地,明确划分出归属。
当然,在这个政令发布之前,消息灵通的文武百官、开国功臣等,早早就在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暗中派人去圈地了;无主之地,先占先得,只要不太过分的话,皇帝都当作没看见。
上头的新朝新贵大口吃肉,消息灵通的小老百姓当然就有机会在这样的大机缘下跟着喝几口香香浓浓的肉汤。钱香福正是这些运气好到爆的人之一,所以在终于苦苦等到官府的文吏站在公告栏边上宣讲完毕之后,她立马第一个冲向镇长家,掏出竹篓里所有的田契地契,连同两张饱经风霜破破烂烂的户籍册、一纸二十年前订下的婚书,就让还搞不清楚最新政令状况的镇长晕糊糊、也推拖不得地乖乖亲自在新的户册以及鱼鳞册上填下了相关讯息,秦氏田产所有人:秦大成、秦牛哥(殁)、钱香福(秦牛哥遗孀)。附注:户长,钱香福。
“咦?怎么不是秦大成当户长?他是男丁吧?”等镇长好不容易把钱香福要求他写的字都写在册子上后,突然好奇问道。这钱香福常常来镇上卖一些小物品,镇长是见过几次的,不过由于她居住的地方是镇外东边的村子,家里是怎样的情况他倒是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过她一个小寡妇赡养着一个半瞎婆子和一个病老头,整个家都是她撑起来的,没人敢上门欺负,是个厉害的女人。
钱香福正小心地吹干新上手的户籍本子。现在是新朝了,破烂的旧朝本子换上了印有“大定皇朝”红色大字的户籍本子,本子本身充满了墨香与新裁出的纸香味,让人觉得未来的一切都充满希望。她一边吹着气,一边着迷地闻着户籍本子的味道,漫不经心回道:
“我秦大叔十年前被流匪打残了一手一脚,一直没养好,总是病着。平常在家里做些杂事还成,让出门就不成了。要是镇上或村子里有什么要商量的事,需要户长出面的,总不好叫我叔去折腾吧?所以过来登记户籍时,我叔就说了,让我当户长。”
“也就这时候女人还能当户长,等以后日子愈来愈好了,女人就不好抛头露面啦。几十年前日子太平时,听说家里还有什么大门二门、前庭后院的,而女人都被好好养在家里,不能出来见人的……”身为梅川镇的镇长兼文人(其实也不过是基本识字),自然期待着天下太平的好日子到来,让一切混乱都导回正轨,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女人跟男人没两样,都是如狼似虎的,拚起命来,谁胜谁负还真没准儿,都是不怕死的。
“如果男人顶用,女人自也乐得成日在家吃饭睡觉,啥也不干。”钱香福撇撇嘴白了镇长一眼。
“也不是男人不顶用,而是女人太顶用了……”镇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了些。
这世道,软弱好欺的男男女女早被乱世给淘汰殆尽,能活到现在的,除了身强体壮,就是最强悍难惹的。不怕死、不要脸、不退让,这就是现今新朝皇帝治下百姓的共同性格。
至于镇长幻想中那种温柔娴淑、娇柔和顺的女子模样,在未来二十年,恐怕还是只能继续活在男人的美梦中,现实里大概难能见到一个。所有经历过乱世的母亲,都更宁愿把女儿养成可以把男人揍成狗的悍妇,也不想养出一个什么也干不了的娇娇女。所以未来就算天下承平,民风也难以变得温柔,剽悍依然是世人推崇的流行风格,并且至少再独步天下二十年。
“天色不早了,我得赶回村子给家里人作饭去。”将墨迹已干透的册子小心收进篓子里,想了想,钱香福还是从篓子里掏出一把青梅,放在桌上道:“镇长,今天谢谢你了。这是我大清早从山上摘过来的果子,听说你家里有人怀身子了,把这个当零嘴吃正好,不怕倒牙。”
虽然青梅算不上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年头,有人愿意把一口吃食送给别人,实在已算是很重的礼了。所以镇长半点不嫌,笑纳了。将她送到门口时,忍不住问道:
“我说你,还这么年轻,就没想过以后的事吗?”
“我可是个寡妇。”钱香福很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像是在说着什么免死金牌似的。
镇长真不理解她在骄傲些什么,所以没理她,还是说自己想说的——
“我瞧皇帝查完了全国户口之后,就要想着让老百姓多多生孩子啦,到时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得配对的。我告诉你,不必等查完户口,大家都知道这会儿人口少,而且又是男多女少,少到连皇帝都不敢多娶几个女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就是说年轻的女人都得生孩子去。”钱香福翻了下白眼,非常反感这个话题,觉得好烦。
镇长忍住抚额的冲动,半叹气道:“在生孩子之前,你就没想过得先嫁人吗?”
“大丫她娘就没嫁人,不也生了四个?”钱香福真不觉得生孩子跟嫁人有什么关系。
镇长几乎跳脚。
“钱香福!你是清清白白的寡妇,跟个妓女比什么!再说这世道已经变了,以后等女人多到可以去当妓女时,就不是大丫她娘这个光景了。你没听说大丫她娘也正打算嫁人吗?这是什么意思你看不出来?”这小丫头聪明得惊人,不然不会在新朝一发布户籍田册相关的政令后,就跑来找他登记。他自个儿都还没弄明白呢,她就清楚明白了,可见这聪明劲儿实在出色;比起一般只晓得胡搅蛮缠耍横的妇人,他觉得跟这小丫头谈话更舒心一点,没有对牛弹琴的悲凉感,所以他愿意多提点她一些。
“嫁人就是只能跟一个男人生孩子,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又没想生孩子——”
“你以为以后皇帝江山坐稳了、权力大了,说的话还由得你挑着听或不听吗?你不嫁都不行。”镇长知道这些女人家都是主意大的,当然拳头也不小,对权威全无畏惧,他真是好心,觉得钱香福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子就应该去嫁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我家没有多的口粮可以养活别人。”吃饭是个天大的问题,她就没打算给家里增加人口。
“你真是死脑筋,怎么就没有想过是你嫁个好的,然后让别人来养你们一家三口?”
“嘁!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干嘛想着靠别人养?”
“哎,不是这样说的,嫁人就是有个依靠,要是外头有个什么争端的,就让男人顶上,就当是打手也成嘛。”
“我得赶路回家啦,镇长回儿见。”
钱香福不愿意再听镇长唠叨,正想找个由头闪人;正好,那些看到新政令的人,脑筋转得快一些的,立马回家找了各种权证,跑来找镇长登记了。
很快地,镇长家的大门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一大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话,有的在问政令的详细情况,有的抢着要登记,轰轰轰的声音此起彼落,谁也不让谁,倒是镇长很快就被问得晕头转向了。
钱香福耸耸肩,将背上竹篓调了个舒服点的位置,然后双手牢牢地抓着背带,疾步朝梅川镇的东城门走去。事情都办完了,回家啦!
“秦家村……秦山……秦庄……头儿,这永梅县目前虽然还没有清理好田地籍册,可是从一些旧档案里也查不到这些名儿啊。您十岁离家从军,那时年纪小,会不会记错啦?会不会您的家其实在别的县呢?比如名儿相似的永春县,或者是长梅县什么的?”一名大汉趴在八仙桌上,仔仔细细看着平铺在桌上的县舆图,看了老半天,实在是找不到头儿所说的那些村名或地名。
另一名汉子拍了拍桌上那个较真的笨蛋,骂道:
“谁管舆图上有没有秦家村!咱们把想要的地都圈了去,取名叫秦家村,不就是了?话说咱头儿就是把整个永梅县给改名叫秦家村,上头也是允许的!”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还非常可行,汉子非常得意地看向头儿,企图得到头儿赞许的一眼。
可惜他家头儿连眼风也懒得刮他一下,站在八仙桌边,看着舆图,指着永梅县东边的地,说道:
“应当是这边,不会错。在一百年前,整个永梅县的东半部都属于我秦家,后来前朝国运衰颓,在还没有亡国之前,其实已经除了京师还算太平之外,其它地方老早已狼烟四起、民不聊生了。所以我秦家为了保全,就往东边祖坟地收缩领地;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勉强维持着耕读世家的脸面,几千甲的田产便只剩下县东一小角的上百甲地,就命名为秦家村。秦家村背后有几座山包,最中间那座山包是我家的祖坟地,叫秦山;山上的隐秘处盖了个很大的山庄,用来藏粮食躲乱世的;不过在我六、七岁时,那个山庄就被流民给打砸抢完后,一把火烧了。”
以一个十岁就离乡背井,并且以为自己随时会死于战乱的人,如今还能记得些许家乡旧事,连他自己都觉得挺神奇的,所以一时就边想边说,说了老多话,或许是为了翻捡出那些早以为已忘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