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仍是大雪纷飞,今儿个已是雪霁天晴。
但才刚出了门,欢姨娘身边的丫鬟朵朵又过来找她。
“夫人,欢姨娘说难得今儿个天气好,想请您上她那儿去喝杯茶。”
“我有事,改日吧。”陶凉玉婉拒。
朵朵急忙再拦下她,“欢姨娘说她有些事想同您商量,请您务必要过去。”
侍雨不满她一再拦下自家夫人,质问道:“她究竟有什么事这么急?”
朵朵低眉垂目,“这奴婢也不知道,还请夫人过去一趟。”
侍雨怒斥,“你把夫人当成什么人了,欢姨娘若是真有事,就叫她自个儿过来见夫人。”
朵朵急得扑通跪了下来,朝陶凉玉磕头,“若是奴婢没能请到夫人过去,欢姨娘定会责罚奴婢,求夫人可怜可怜奴婢,移步过去一趟。”
侍雨想再说什么,但陶凉玉不忍朵朵被责罚,出声说道:“那就先过去她那儿吧。”
侍雨很不赞同她总是这么容易让步,“夫人,咱们不是还有事要办。”
“也不差这一时半刻。”陶凉玉知道侍雨一心向着她,拍拍她的手安抚着。
“多谢夫人。”朵朵赶紧起身领着几人过去。
“噫,怎么不走廊道那儿呢?”见她绕了远路,弄梅出声问。
朵朵回头答道:“昨儿个下了一夜的雪,今早雪化了,通往欢姨娘住的跨院的廊道又湿又滑,不好走,奴婢这才领夫人从这儿过去。”
“没人清理吗?”陶凉玉疑惑的问。
朵朵解释,“这要过年了,大伙都忙着除尘打扫,一时半会还抽不出人手去清理。”
一行人从花园过去,此刻正值冬天,百花凋零,唯独寒梅独绽,尤其宋忆风又偏爱腊梅,是故花园里栽种了成片的腊梅树,此刻树上盛开了一片嫣红的花朵,为花园增添了一抹艳丽。
朵朵忽地停下脚步,朝左侧的方向望去,讶然的噫了声,“咦,欢姨娘在那里。”
陶凉玉几人也抬头望过去,见在欢姨娘面前站了个蓄着落腮鬅,约莫三十岁的高壮男子,她认出那是马管事,他先前掌管布庄,前一阵子被调到粮行去了,两人不知在说着什么,忽地,欢姨娘冷不防的倒向他怀里。
下一瞬,就见欢姨娘扯着喉咙大喊,“啊,非礼啊,快来人——”
陶凉玉几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见有两名家丁跑过去,在欢姨娘的命令下抓住马管事。
“我没有轻薄她,你们放开我!”马管事愤怒的大吼。
“你还敢狡辩,把他给我绑到庄主那儿去。”欢姨娘娇斥。
见到欢姨娘让家丁押着马管事离开,陶凉玉目瞪口呆。
“方才是怎么回事?”她总觉得事情似乎不像欢姨娘所说的那样,怀疑自个儿是不是眼花漏看了什么。
侍雨有些迟疑的说:“奴婢怎么觉得方才是欢姨娘自个儿扑向他怀里的?”这事关系到欢姨娘的清白,故而她说得有些小心。
“我瞧着也是。”弄梅也说道。
“若是这样,那欢姨娘为何要诬赖他?”陶凉玉诧讶又不解。
弄梅出声询问领她们过来的朵朵,“你不是说欢姨娘请夫人过去喝茶,有事情想同她商量,她怎么不在自个儿的跨院等着,跑来花园了?”
朵朵低眉敛目的答道:“这奴婢也不知,兴许是想出来迎接夫人吧。”
侍雨禁不住好奇,提议道:“夫人,您不是正好也要去找庄主吗,要不咱们跟去瞧瞧?”
“嗯。”陶凉玉也很想知道为何会这般,一行人遂转往宋忆风的书斋。
来到书斋门口,几人从开启的大门便能瞧见里头的情景。
屋里,欢姨娘正满脸怒容的指控马管事——
“我见他一人独自在花园里徘徊,以为他是迷路了,遂好心上前想为他引路,哪里知道这说着说着,他竟然就一把拉过我,抱在怀里,想轻薄我。”说到这儿她一脸屈辱,“庄主,我虽然出身青楼,可也不是个随便的女子,您一定要为我讨回公道,不能教我平白被人欺辱了去。”
马管事激动的驳斥,“没这回事,庄主,这些全是她颠倒黑白、胡说八道,今儿个庄主召见我,老管事领我进来时,说让我候在花园等您,我这才会在花园里。”
他跟随宋忆风有十来年了,从一名伙计做起,因能力不错,做事勤快又负责,在五、六年前被提拔为布庄的管事,不久前又被调到粮行去当大掌柜,掌管乐云庄旗下最大的买卖。
不让他说完,欢姨娘打断他的话,哭诉着,“分明就是你见色起心,见四下无人,这才轻薄调戏于我,你以为我出身青楼便可以随你欺辱吗?庄主,您一定要严惩这人,否则我不要活了。”她拿着手绢掩面哭道。
宋忆风俊朗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怒色,喝斥,“马清其,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马清其又惊又怒的喊冤,“庄主,绝无此事,您不能听她一面之词,是她在诬赖我。”
宋忆风沉下脸厉色质问:“你说是她诬赖你,那么我问你,她与你昔日可有任何冤仇?”
他一愣,回道:“没有。”
“既没有,她为何要诬赖你?这事关她的名节,她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宋忆风连声诘问。
马清其那张蓄着落腮胡的粗犷面容,被他问得一阵青一阵白,“我……不管庄主相不相信,总之,我绝没有做过这种事,我可以对天发誓。”他抬起手,情绪激愤的指天为誓。
看到此,陶凉玉快步走进来,插话道:“相公,这件事我可以作证,那时我恰巧经过看见了。”
见到她出言相帮,马清其宛如看见了救星,急切的开口,“夫人,您真的瞧见了,当时我确实没有动手轻薄欢姨娘,对吗?”
陶凉玉用力点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当时马管事确实没有对欢姨娘有轻薄之举。”
宋忆风眸光深沉的质疑道:“那俞欢为何要那般说他,难道这些全是她平空捏造的?”
“就是呀,姊姊,这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害他?”俞欢抹了抹泪,一脸不平的质问。
陶凉玉蹙眉,也觉得她似乎没有理由陷害马管事,想了想,猜测的说道:“这……欢姨娘当时不知怎地,兴许是突然绊到什么,这才摔向马管事怀里,让她误解了马管事。”
俞欢闻言,偎入宋忆风怀里,楚楚可怜的哭诉,“庄主,我真的没有骗您,我不知道姊姊为何要这么袒护他。”
陶凉玉急道,“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说谎,马管事是真的没有轻薄欢姨娘。”
马清其感激的看向她。已说到这分上,他知道这会儿自个儿再怎么辩解都没用,相不相信全凭乎庄主一心。
俞欢不满的责问:“姊姊,难道你是指我在撒谎吗?”
“我没这么说,但当时我确实没看见马管事轻薄你,是你自个儿跌向他的。”
俞欢宛如遭受了不白之冤,委屈的说道:“我知道庄主纳我为妾,令姊姊很不高兴,认为是我夺走了庄主对姊姊的宠爱,可您怎么能这么说呢,事关我的名节,我岂会空口胡说,更何况我与马管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诬赖他?姊姊,咱们共事一夫,怎么说都是自己人,您可不能胳臂往外弯,帮着外人,却不帮我。”
见她竟说自己是因嫉妒而刻意扭曲事实,偏帮马管事,陶凉玉又急又气的辩解,“我没有因为这样就故意撒谎帮着马管事,我说的是亲眼看见的事实,侍雨和弄梅她们也瞧见了。”
跟在她身后的侍雨急忙开口为她证明,“庄主,夫人说得没错,当时奴婢们确实看见了事情就像夫人所说这般,夫人没有骗您。”
宋忆风目光凛锐的望住陶凉玉,“那你说这好端端的,俞欢为何要诬赖马管事?拿自个儿的名节来诬指他,对她又有何好处?”
陶凉玉说不出原因来,急得脸都红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当时马管事是真的没有轻薄欢姨娘,相公,你知道我从不撒谎的。”
俞欢也不示弱的挽着他的手臂,娇柔的表示,“庄主,我也没有骗您。”
宋忆风轻拍着她的手,温声安抚着她,“你放心,这事我会替你作主,不会让你受委屈。”
见他竟不相信她的话,而相信欢姨娘所说,陶凉玉气愤又失望,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相公,您不能因为宠爱欢姨娘,就不分青红皂白的责罚马管事,他真的是冤枉的。”
宋忆风抬起眼冷锐的望向她,“你认为我不分青红皂白?”
她握着拳头,神色激动,“你只听信欢姨娘一人所说,却不相信我们这么多人所说的话,这难道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吗?”
宋忆风冷冷开口,“俗话说三人成虎,可见就算是人多也未必可尽信,我只相信俞欢没有理由诬陷马管事,而你却有理由诬陷俞欢。”
陶凉玉受不了他这样的指责,“我没有,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没错,你纳她为妾我确实是很伤心难过,可是没有想过要害她,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若我方才有一句虚言,就教我不得好死。”
一旁的马清其没想到因为自个儿的事,竟连累为他澄清的夫人也被拖下水,遭到庄主的怀疑,他心里极是过意不去,但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宋忆风沉默不语,这时书斋里的气氛凝重得令其它人也不敢再擅自出声。
陶凉玉眼眶泛红,心如针扎,倔强的忍着泪,不敢在这时候哭出来。她恼他相信欢姨娘却不信她,她恼他竟怀疑她想藉此陷害欢姨娘,他们相识这么多年,她的为人和品性如何,他该比任何人都还清楚,怎么能这么怀疑她?
难道他对她的宠爱没了,就连信任也没了吗?
好半晌后,宋忆风才终于出了声,他轻轻拍了拍俞欢,哄劝道:“我看这事应是你自个儿不小心绊倒,这才误解了马管事,依马管事平素的为人,他应当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这么一说,无异是宣判了马清其无罪。
听见他这话,马清其放松了紧绷的身子,粗犷的脸上咧开了笑容。
“多谢庄主相信我。”
他方才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庄主仍不相信他,他宁愿辞了这被不少人钦羡的粮行大掌柜的差,也绝不含冤受辱,没想到最后竟会有这样的转折。
宋忆风神色淡淡的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明日再过来。”
“是。”马清其在离开前,朝陶凉玉深深的躬身一揖,向她致谢,“多谢夫人澄清了我的清白。”
见丈夫最后选择相信她所说的话,陶凉玉先是惊讶,接着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马管事无须多礼,这是我该做的。”
“无论如何,夫人帮了在下一次。”他牢牢的将此恩谨记于心,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会报答她。
他一走,俞欢便朝宋忆风娇嗔,“庄主,您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走了呢?”
宋忆风轻轻扳开她搂住他胳臂的手,“你先回房去,我有事同凉玉说。”
“那人家要的那几套首饰呢?”她噘着嘴,纤纤玉手挑逗的在他胸膛轻抚着。
他拨开她的手,语气虽带着宠溺,但眼神却毫无温度,“晚点我再让凉玉拿给你。”
她这才满意的离去,临走前还不忘朝陶凉玉投了个炫耀的眼神。
陶凉玉垂下眼,掩去眼里的酸涩。
宋忆风走到她面前,冷漠的出声问道:“方才的事,可让你知道了什么叫人心难测?”
她抬起眼,茫然的望着他,脱口而出,“我只知道夫心难测,以前的恩爱转眼成空,曾经的承诺有如镜花水月,我不明白自个儿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说变就变?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道出这段时间来憋闷在心里的酸楚,句句透着心痛的质问。
他目光深沉的凝视着她,一字一句答道:“这就是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没错,我以前确实承诺了你很多事,但当情意不再,以前的承诺也都变得毫无意义,不过看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永远都会是这乐云庄的庄主夫人,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地位,你现下要做的,就是做好庄主夫人该担起的责任。”
陶凉玉终究是没能忍住,哭了出来,他这番话宛如钉子,无情的一根根打入她的心头,将她的心刺得血肉模糊、剧痛难当。
宋忆风面无表情的任由她悲伤的啜泣。她那一颗颗的眼泪、一声声的悲泣,犹如滚烫的沸油在他胸口翻腾灼烧,但他不得不以最残忍的手段,逼着她成长。
就像盛开在雪地里的腊梅,没有经过霜雪的淬炼,哪里能恣意绽放着它的美丽。
片刻后,他不忍再看,旋身走了出去。
被他就这样抛下,陶凉玉再也撑不住,跪坐地上掩面痛哭。
“夫人。”侍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陪着她一块流泪,弄梅则拿着手绢默默替她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