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茉跟舒眉是她的贴身丫鬟,小茉是跟着她从卫城嫁过来的,舒眉则是他们母子俩移居遇月小筑后,崔姨娘拨给她的,两丫鬟年纪相当,十分贴心勤快。
刚发现自己穿越时,她连着两天睡不好觉,看见这陌生的一切,心里忐忑不安,可过了几天,见过好些面孔后,便慢慢地冷静下来了。
她是个没有牵挂的人,十九岁失去母亲,二十九岁时再失去父亲,身为独生女的她没有任何可以牵挂,或是牵挂她的人。
对她来说,前夫曾经是她唯一的家人,但他走了之后,她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地被落下了。
既然在二十一世纪已无牵挂,其实去了哪里,成了谁,好像也不是什么困扰的事。
「春姨娘。」舒眉走了进来,见她虽躺在床上,但已睁开双眼,「您醒了?饿吗?」
「有一点。」她有点虚弱。
「我已经备好粥了,正等着放凉。」
「子琮呢?」这几天,她昏昏沉沉地,老听四岁的子琮在床边吵,有时候听他对着小茉跟舒眉呼来喝去的,她真想起来好好教训他一番。
想必是个受宠的孩子吧?也是,他虽是妾室所出,却是霍晓涛目前唯一的儿子,可矜贵得很。
「小茉带小少爷去跟老爷请早,应该快回来了。」舒眉趋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坐好,又赶紧到外面的小花厅将还冒着热气的药膳粥端过来。
舒眉坐在床边的绣凳上,轻轻地用调羹翻了几下热粥,「这益脑开窍粥是崔姨娘让厨房特意给春姨娘熬的,加了一些能帮助春姨娘恢复记忆的食材,有枸杞子、松子、大枣、莲子、胡麻跟桂圆……」她努力背齐了那些食材的名字,一个个说给贺春恩听。
「崔姨娘有心了。」春恩说。她醒来后,崔姨娘是第一个来探望她的人。
崔姨娘今年四十二,清姿雅质,只看那身形容貌,决计猜不到她已经有一个五岁的孙女。
封建时代的崔姨娘三十七岁便当了奶奶,而二十一世纪的她……连妈都还不是。
因为家里人口少,又没有兄弟姊妹,所以她总羡慕别人家热热闹闹,每天都像是要把屋顶掀开似的。
她在三十二岁那年认识前夫叶杰修,知道她是孤儿,没半个家人,他只说了句——真好,多清静。
交往的两年间,她慢慢明白他为何那么说。
他家有四个兄弟姊妹,两男两女,真的是父母、兄弟姊妹俱全的家庭,可他们四个兄弟姊妹是资源竞争对手,彼此之间亲情淡薄,互相斗争算计。
他厌了,什么都不争不要,便自立门户,开了家服饰贸易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
婚后,她一直希望能赶紧生两三个孩子,让家里热闹些,可他却避之唯恐不及,为此,他们不知吵了几回架。
「如果你不要孩子,我们干么结婚?同居就好了!」
「结婚是为了生孩子吗?结婚是因为我需要你,不是因为我要孩子,要生孩子,我跟谁生都行!」
她吵不赢他,他总能用强势中夹带着甜蜜的话语征服她。
其实除了「繁衍后代」的问题,他们在工作上也总是取不着共识,他是个牡羊男,冲动又执拗,一跟人杠上,就用那尖角直钻人心脏。
她对他,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在日常生活之中总是将她当女儿一般在照顾;恨的是,他也总把她当女儿在管理、控制跟「教训」。
「春姨娘?」舒眉一脸惊疑的望着她,「您怎么了?您……」说着,她指着自己的眼角,暗示她。
春恩回神,伸手一摸,竟发现自己眼角泛泪,她猛抽一口气,抹去眼角的泪水,故作轻松状,「没什么,只是想到自己捡回一命就觉得很庆幸。」
舒眉闻言一笑,可不知想起什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春姨娘,您……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无奈地点点头,「是呀,大多都忘了,这一撞可撞得不轻。」
舒眉若有所思地道:「大夫说春姨娘伤了脑,可能会丧失记忆,看来不假……」
「也许我只是暂时丧失记忆,会慢慢想起来的。」她乐观地说。
舒眉望着她,微笑不语,继续喂她吃粥。
霍府的厨子真不是盖的,这益脑开窍粥听着明明是药膳,可吃进嘴里却一点都感觉不出半点药味,还清爽甘美,十分顺口。
吃了半碗,外头传来声音,是小茉带着子琮回来了。
穿着一袭蓝缎竹纹小袍的子琮蹦蹦跳跳地进来,见她已能起身喝粥,立刻朝她奔了过来。
「姨娘,您醒来了!」他手脚俐落地爬上床,伸出手便要抱她。
「小少爷……」跟在他身后的小茉一把拉住他,「春姨娘现在晃不得,您轻点。」
子琮气呼呼地瞪着小茉,「不要拉我,臭小茉、臭肥猪!」
听见子琮这么对小茉说话,春恩秀眉一拧,语调一沉,「子琮。」
从没听过她这般严厉的声音,子琮不由得一怔,「姨娘?」
「跟小茉道歉。」春恩神情严肃地直视着他。
不只子琮愣住,小茉跟舒眉也呆了,狐疑地看着她,因为她向来宠溺子琮,总是由着他胡搅蛮缠,出言不逊,从不见她如此严厉过,再说了,先叫小茉肥猪的也是她呢!
「快跟小茉道歉。」她态度强硬。
子琮皱着小脸,一脸倔强委屈的表情,「我不要。」
「不道歉就去面壁思过。」她指着墙角,「等你愿意道歉才能离开。」
子琮从没让娘亲这般训斥惩罚过,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
见状,小茉急急替他求情,「春姨娘,算了,小少爷他……」
春恩眼珠子一瞪,声音虽虚弱却强势地道:「我教孩子呢。」
小茉跟舒眉看着突然变得如此明理又严厉的她,还真是不习惯。
「我不要道歉,姨娘……姨娘也叫小茉肥猪的,为什么子琮要道歉?」子琮不服气又不甘心地哭嚷着。
闻言,春恩这才知道自己是「始作俑者」,没给孩子做好身教言教的罪人。虽说错不是她犯的,可如今她宿了贺春恩的身子,过去种种她都得概括承受。
「你过来。」春恩语气稍稍缓和。
子琮抽抽噎噎地走到床边,小脸委屈得很。
春恩拉着他的手,目光澄定地直视他,「子琮,是姨娘错了,姨娘不该叫小茉肥猪,不该无礼,不该羞辱别人,咱们做人得有礼貌,得尊重别人,知道吗?」
闻言,子琮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至于一旁的小茉跟舒眉听了,则是又惊讶得互看一眼。
「姨娘先跟小茉道歉,然后你也跟小茉道歉,行吗?」她问。
子琮听着,迟疑了一下,然后讷讷地点了头。
春恩抬头望向小茉,衷心地、诚意地道:「小茉,对不起,我再也不会那么无礼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道歉,小茉一时也慌了,「春姨娘,您、您这是……」
「你可以原谅我吗?」她问。
「那是当然,我……」小茉不知所措。
「谢谢你愿意给我改过的机会。」春恩向她道歉及道谢后,立刻转向子琮,「子琮,姨娘已经跟小茉道歉并得到她的谅解,该你了。」
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母亲向小茉道歉,子琮没再撒泼耍赖,他转过头看着小茉,用童稚的声音老老实实地道:「小茉,对不起。」
「没关系的,小少爷……」小茉一脸尴尬。
「子琮真乖。」春恩摸摸他的头,「我们一起改过,好吗?」
子琮点点头,看着春恩那温柔脸庞及和蔼的目光,露出浅浅的笑意。
「姨娘。」他歪着脸,眼底有着不安及忧心,「您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带子琮去花园玩?」
「快了,姨娘会尽快好起来的。」她想,子琮虽顽劣,但终究只是个四岁孩子,看见平时健康的母亲忽然卧床不起,心里一定很害怕吧?
「姨娘,方才子琮去给祖父请安时,看见爹了,我请爹来探望娘,可是爹说他很忙。」
此话一出,春恩这才想起从她醒来至今,丈夫霍晓涛都没来过呢!
真是奇怪,一个他曾经专宠过、又为他生了儿子的女人受了重伤,他却用一句「我很忙」便打发了,这夫妻俩是有什么误会还是仇怨?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话说回来,他们夫妻俩感情失和也好,要是他们感情融洽,如胶似漆,她才真的头大。
应付一个四岁孩子跟一群不熟悉的家人已经够麻烦了,若还要应付一个完全没有感情基础、却要跟他恩恩爱爱的男人,她肯定会疯掉。
躺了一个月,春恩的身子慢慢养好,也能在小筑里走动。
因为重伤之故,霍腾溪允她早上不必过去请安,如今已恢复八、九分,也该到照云院去露露脸了。
一早梳洗过后,她便带着子琮前往照云院请早。
她到时,刚巧霍碧山跟妻女已请安完毕,正要离开,可见着她,霍碧山整个人警戒起来,脸上虽然没太多表情,身体却向她说明了一切。
至于苏翠堤,之前随崔姨娘来的时候都站在崔姨娘身后不说话,如今正面碰上,竟立刻低侧过脸,一脸顾忌。
这贺春恩从前在府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讨厌鬼,还是横着走的女恶霸?难不成是因为霍晓涛专宠她,她又母凭子贵,所以在这偌大的霍府之中为所欲为?是因为这样,霍晓涛才将她驱出承明院的吗?
可据小茉说,在霍晓涛大病初癒之前,对她是十分宠溺的,怎么一场大病后,他对她便无法容忍了?
看来,她得花不少功夫才能将「贺春恩」这个人洗白呢。
「二爷,二太太早。」伸手不打笑脸人,纵使她从前有再多的不是,如今先释出善意就对了。
霍碧山置若罔闻,迈着大步便走开,他身后的苏翠堤紧紧拉着珠落的手,畏畏缩缩地跟春恩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跟上丈夫的脚步。
春恩没搁在心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必是从前做了太多「顾人怨」的事了。
「老爷,春姨娘跟小少爷来了。」一名管事见着他们,立刻往里头通报。
她带着子琮进入花厅时,正要准备用早膳的霍腾溪搁下了手里的筷子。
「老爷、崔姨娘,妾身来跟您们请安了。」春恩领着子琮恭谨请安。
霍腾溪看着一个月没见的贺春恩微微一怔,她还是他所熟悉的她,可这么端详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不一样了……
「春恩,怎么不在遇月小筑多休息一些时日?」霍腾溪说着,跟子琮招了招手。
见状,子琮立刻朝爷爷靠了过去。
霍腾溪将他揽着,塞了两颗糖球给他。
子琮一喜,马上塞了一颗到嘴里,一脸满足。
「是呀,春恩,你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大夫说你至少得好好静养三个月。」崔姨娘取笑道:「怎么?闲不住也坐不住了?」
春恩不疾不徐,娴熟应对着,「回老爷跟崔姨娘的话,总那么躺着也不是好事,动一动活络血脉及筋骨,反倒有助恢复。」
霍腾溪看着她,微微一笑,「看你的气色确实不错。」
春恩又道:「托老爷和崔姨娘的福,我卧床时,崔姨娘三天两头让人给我煨粥,妾身反而长膘了呢。」
她说完,霍腾溪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下,「还真有那么一点。」
「长点肉好,你从前太清瘦了。」崔姨娘话锋一转,语带关心地道:「可有稍微想起些什么?」
春恩不加思索地摇头,苦笑道:「什么都记不起来,有时太刻意去回想时就会晕眩得难受。」
「是吗?」崔姨娘蹙眉一笑,「那就别勉强自己了。」
「是。」春恩温顺答应,「妾身不打扰老爷跟姨娘用早膳,先告退了。」说着,她跟还赖在霍腾溪怀里的子琮招了招手。
子琮朝她走过来,她牵着他,再向霍腾溪跟崔姨娘行了个礼,旋身便走出花厅。
母子俩刚走出照云院的院门,春恩便停下脚步,伸出手,忽地道:「子琮,拿来。」
子琮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她,一旁的小茉也是满脸的疑惑。
「祖父给你的糖球。」春恩神情略显严肃地说:「一大早就吃糖,不只会有一口烂牙,还会变笨。」
子琮摇摇头,把抓着糖球的小手往身后一藏,「这是祖父给我的。」
「我知道是祖父给你的。」她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但是不能现在吃。」
「以前都可以……」他不甘心地抗议着。
「以前是以前。」春恩神情严肃,语调平和冷静,「以前是姨娘没正确地教养你,现在姨娘决定痛定思痛,要好好矫正你的坏习惯。」
子琮一脸倔强,「不要。」
「小少爷,听话……」一旁的小茉小心且轻声地劝着他。
他拗起来了,转头狠狠瞪着小茉,伸出手就要往小茉身上招呼。
见状,春恩一把截住他的小手,目光一凝,直视着他,沉声道:「霍子琮。」
子琮被她的声音跟表情吓着了,哇地一声便大哭,引来正在院子里忙着的仆婢们。
春恩两手一伸,一把就将他抱起。
「祖父救我!」因为是霍家这一代目前唯一的男丁,所以尽管是庶出,但子琮一出生便备受霍腾溪的疼爱。
孩子精得很,知道向着谁就能得偿所愿、为所欲为,可春恩不依他。
抱着他,春恩快步离开照云院,不让他呼天抢地的哭声引来霍腾溪的关注。
小茉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能满脸焦急地紧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