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被关在府里的子琮,见了那么多年龄相仿的塾生,很快地便跟他们打成一片,也结交了几个玩得来的好朋友。
为了不让霍腾溪发现她将子琮送至公学堂上学,春恩每天早上会让他穿着光鲜体面的衣服,带着他搭轿子出门,但轿子不直接将人送到公学堂门口,而是先到天羽织,她替他换上普通的棉布衫裤,牵着他步行到公学堂,下学后,他们母子俩再步行回到天羽织搭轿子。
这些事,霍晓涛是知情的,而他也默许了她所有的事情。
子琮一天上四堂课,他上课时,春恩便无偿打扫公学堂的环境,偶尔还帮孩子们缝补衣裤或鞋子。
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一早,母子俩准备出门时,天上飘下细雪,雪并不大,那白点一落地便消失了,但春恩还是差小茉回头再取了一件小罩袍给子琮带上,以免他染上风寒。
到了天羽织,换了衣裤,才从店铺后面的小库房走出,就见天羽织的邱掌柜在外面候着。
「春姨娘。」邱掌柜手上拿了一条羊绒脖围,「刚才大爷去工坊前交给我的,说是给子琮小少爷围着。」
她听得一怔,霍晓涛给的?哇,想不到他竟有如此贴心的一面,她讷讷地接过,「真是他给的?」
「是的。」邱掌柜笑,「大爷说这是寻常羊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春姨娘可以放心地让子琮小少爷戴上。」
她每天带着子琮来这儿更衣,不只霍晓涛知道,掌柜跟伙计们也都知道。
兴许是霍晓涛提醒过他们对外封口,所以她让子琮在公学堂上学的事才没传回霍府去。霍晓涛嘴巴上说他不管这事,但还是跟她合作无间。
春恩转身给子琮戴上温暖的脖围,温柔笑说:「子琮,是爹给你的呢。」
子琮戴着那又柔又暖的脖围,脸颊浮上两团红通通的红晕。
这时,邱掌柜忍不住说岀他放在心里好些日子的话,「春姨娘,您真的不一样了。」
听到这话,春恩身子微顿,抬起澄亮的黑眸望着他。
邱掌柜衷心地称赞她,「现在的您,给人一种宁和静谧却又耀眼夺目的感觉。」
听见邱掌柜这赞美,春恩真是受宠若惊,笑道:「邱掌柜,这是我听过最美丽的赞美了。」
邱掌柜有点腼腆地说:「老夫说的是真心话,可不是奉承。」
「不管是什么,我心领了。」春恩谦逊地道:「我其实早已忘了从前的自己,现在只希望一切重新来过。」
邱掌柜十分认同这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说那一摔差点要了春姨娘的命,可大难不死,后福必至。」
「承邱掌柜贵言了。」春恩颔首微笑,表达谢意,「我先带子琮上学了。」
「慢走。」邱掌柜往旁边一站,让出了走道。
「子琮,早。」才刚抵达公学堂门口,身后传来的是小福的声音。
小福是子琮在公学堂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他娘早逝,他爹在大户人家家里当木匠,小福家里还有一位奶奶,生活并不宽裕,他爹是非常努力才攒了银子给他交束修的。
明明是物质生活那么匮乏的孩子,眼里却闪闪发亮,彷佛他什么都不缺,春恩心想,小福的爹一定给了他满满的爱。
早上下了一场小雪,衣服总略显单薄的小福今天多添了一件外衣,只是那外衣并不合身,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而且上头还有好多补丁,这件外衣也没多么保暖,小福冷得直打哆嗦。
春恩伸出手握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好冰,不禁心疼地蹙起眉头,「很冷吧?」
小福吸了吸水都快流出来的鼻子,粲笑道:「还行,奶奶给我改了一件她的旧衣。」
原来他身上这件不合身的外衣是妇人的衣服。
春恩再往下一看,发现小福的布鞋用料很薄,脚上也没穿袜子。
虽说她已经让子琮穿得很「平民」了,但跟小福比起来,子琮身上的衣衫是厚棉布,既无破损,纤维也都是紧实的,可小福身上的棉衣却织得稀疏,一看就知道不保暖。
想到这,她往正在附近说话的几个学生瞧了几眼,发现有几个孩子的状况跟小福是一样的。也是,公学堂收费低廉,来就读的本就都是清贫或小康人家的孩子,「吃」是最基本、最需要被满足的需求,「穿」也就只能将就了。
「子琮。」春恩看着子琮,柔声询问,「你愿意把脖围让给小福吗?」
子琮一听,微微皱巴着小脸,「这是爹给我的。」
「姨娘知道。」她温柔地道:「但如果爹知道你愿意跟小福分享好东西,一定会夸你的。」
子琮一听,微微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她一脸肯定。
于是,子琮毫不犹豫地将脖围取下,贴心地绕在小福脖子上。
小福露出惊讶,且又羞又喜的表情,然后有点不安地看着春恩,「这真的要给我吗?」
「是的。」春恩点头,伸手帮他将脖围戴好,「暖吗?」
「暖。」小福说着,怯怯地瞄向子琮,「可这是子琮的,给了我,子琮就……」
「别担心。」春恩摸摸他被冻得红通通的小脸,「我可以再帮子琮缝一个。」
小福听了,点了点头,安心的笑了。
「去吧。」她伸手轻轻推了子琮跟小福一下,「快进去,别迟到了。」
两个小萝卜头点了点头,咧着嘴,手拉着手,开心地往课堂而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小小身影,再想起小福身上的衣物,春恩有了一个想法——她想给没娘的小福缝件衣服。
就快过年了,想到这可爱又可怜的孩子连件穿得暖的衣服都没有,她心中难过,本想着小福的身形跟子琮相似,从箱子里找件子琮的衣服送他,但想到子琮那些衣服所用的布料都是高档货,若是送给小福,反倒会给小福他爹带来心理上的负担。
她苦恼半晌,很快就想到解决办法,她决定拆了子琮少穿的旧衣,再到天羽织找一些平价暖和的料子,给小福重新缝一套衫裤,当作是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春恩迈着雀跃的步子返回天羽织,却远远地就看见霍晓涛走在前头,贞平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想起方才邱掌柜说他出门了,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是到附近的工坊巡视吗?
春恩没打算喊他,但不知为何却加快了陟步,像是迫不及待想跟上他的步子一般。
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呢,为什么她感到呼吸不顺,心口又热热的。
就在她怀疑自己的「异常」之际,忽见一名灰衣男子从旁边窜出来,小心翼翼却又脚步急促地接近霍晓涛。
她定睛一看,男子腋下夹了根木棍,而他一手抓着木棍,好像随时要抽出来似的。
春恩直觉地认为男子的目标是霍晓涛,她想大叫提醒霍晓涛,却紧张到发不岀声音来,于是她想也不想就冲向霍晓涛。
就在男子抽岀木棍挥向霍晓涛的后脑杓时,她窜进他跟霍晓涛之间,猛地往霍晓涛的背上推了一把,同时,她感觉到自己后脑杓挨了一下,眼前随即一黑……
你真可悲,晓涛对你一点兴致都没有。你呀,就是个雨露不沾、阴阳失调的女人,晚景定凄凉。
舒眉,你真是没用,要不是因为你是姨娘拨给我的,我早就把你赶走了!
子琮,别跟落珠走太近,她跟她娘身上都有病,跟她们靠近会生病的。
二太太,怎么才生了一个珠落,你就显老了?难怪隔了这么久,你都没再怀上孩子。
不……不,实在太坏了,这贺春恩怎么可以这么小眼?
她的头好重,眼睛睁不开,明明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脑子里却不断地出现一些像是电影片段般的画面。
原来贺春恩是这样的人呀,难怪府里面的人不是对她厌憎万分,就是避之唯恐不及。
仗着自己受宠,仗着自己生下子琮,她有恃无恐,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甚至还毫无理由地攻击、伤害他人。
她想,当贺春恩从亭台摔下,命在旦夕之时,一定有人在偷偷拍手叫好,认为这是「老天有眼」吧?
「春恩,贺春恩……」
她隐约听见有人叫她,可她真希望自己不是贺春恩,这姑娘待人实在太刻薄,太不厚道了,但不行,她如今是贺春恩了,也幸好她是贺春恩了,不然子琮在这样的娘亲教养下,只怕这辈子都得毁了。
这么一想,她又深深觉得庆幸,脑海中也出现子琮那可爱讨喜的脸蛋,她笑了,艰难地喊出他的名字。
「子……琮……」
当她终于发岀声音,那些可怕的画面也总算在她脑子里停止播放,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亮光刺眼得让她直眨眼睛,不舒服地发出呻吟,「嗯……」
「你总算醒了。」这时,一道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
她听岀那是霍晓涛的声音,循着声音来源努力地适应光线,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在她眼前,手掌对着她,伸长修长的五指,问她,「几根手指头?」
她皱了皱眉头,这什么低能问题?她连五根手指头都不会算?
「你耍我?」她有点虚弱地抗议着,也再次瞥见他无名指上那一圈淡青色的纹饰。
刺青在现代是一种见怪不怪的次文化,可在古代却是一种刑罚,他没有犯罪前科,也就是说,这是他自己找人纹上去的?
那这一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要提醒自己记得什么吗?
「看来你没事,还挺有精神的。」霍晓涛唇角微微一勾,语气戏谑,眼底却有着柔情。
他真的吓坏了,不是因为被人从背后偷袭,而是因为她奋不顾身为他挡了一劫。
曾经无情毒杀他的她,居然毫不犹豫地以身相救,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暖了也软了。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倒下时,他的心在瞬间紧缩,脑袋有几秒钟的空白……在那当下,他害怕头部曾经重创的她会受到更大的伤害,甚至失去性命。
他还记得,当他得知她从秦月园的亭台上摔下并性命垂危时,他的心平静得像是高山上的湖泊,光洁无波痕,他曾经是那么地不在意她,如今却……
尽管他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他的心被彻头彻尾改变的她攫住了。
迎向他那温柔却又炽热的眸光,春恩心头一悸,他干么这样看她?看得她脑袋都发胀了,但很快地,她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在回天羽织时,她发现有人要袭击他,于是冲上前去推开他,然后……对,然后她就挨了一棍,失去意识了。
他此刻这样看着她,纯粹是对她的感激吧?
「躺着好晕……」她说:「可以扶我坐起来吗?」
霍晓涛没说话,只是立刻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而当他的手接触到她,她头又一阵疼,脑海中又出现他痛苦求援的画面。
她试着调整呼吸,努力地将那些画面甩脱。
「疼吗?」他问:「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想吐?」
她轻轻地摇头,「没有。」她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房间里,「这里是……」
「是我的秘密。」他说。
她愣住,不解地看着他。
「这里是我自己在府外置的小宅子,累了就会过来小憩。」
秘密?也就是说……没人知道?可他把她带来这儿,这表示什么?她比较特别吗?
她不自觉地感到欢愉快慰……糟了,她居然对他有这种感觉?
「没人知道?」她试探地问。
「除了贞平跟亲信,没人知道。」他说:「所以我希望你保守秘密。」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她带了过来,他心里对她明明还有疑虑,也还不知道她背后有着什么人,却还是将她带到这儿来休息……
他对她或许真的有感觉了。
他没想过自己还会对另一个女人有感觉,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跟着原来的躯体一起死了。
她用两只食指交叉放在嘴巴上,「我不会说出去的。」
霍晓涛眼神不再犀利,心平气和地注视着她,他一直提防着她,提防着很多人,可现在……他想试着相信她。
相信她真的变了个人,相信她不会再存心眼,相信她是个称职的好母亲,也相信她会是个好女人、好妻子。
「对了。」春恩忽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偷袭你的人是谁?抓到了吗?你这个人个性这么差,肯定结了不少冤家,树敌无数吧?」
霍晓涛浓眉一挑,似笑非笑地道:「你倒很会拐着弯骂人,我个性差?」
「是差呀,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她说。
「胡说八道。」他轻嗤一声,「大家都喜欢我。」
「是你自恋吧?我就觉得你这个人挺讨厌的。」
霍晓涛突然神情一凝,目光专注在她脸上,严肃地问:「你真这么觉得?」
迎上他过分专注又灼热的目光,她的心头一跳。
「是……是有点呀。」她讷讷地。
「讨厌你还救我?」他伸出手,捏了她软嫩的脸颊。
这个亲昵的举动先是教她心头一悸,随即又让她想哭,从前叶杰修也会这样捏她的脸颊。
见她突然红了眼睛,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霍晓涛心头一震,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只是、只是你突然对我好,有点不习惯。」她没办法对他说自己穿越的事情,也没办法对他提起叶杰修这个人。
闻言,霍晓涛眉心一拢,嗤道:「你突然舍身相救,我才不习惯。」
春恩了不甘示弱,「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笨,傻得帮你挨棍子,搞不好你活该被打呢!」
霍晓涛唇角一勾,眼底竟满是快悦,他得说,他真喜欢她这样跟他唇枪舌剑,这样的女人有趣多了。
「偷袭我的人名叫李昭,是织造工坊的工人。」他说。
「咦?」她一怔,「是天羽织的工人?他为什么要偷袭你?是不是你苛刻人家?」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如果不是因为你替我挨了一棍,我会打你。」
她不解地问:「不然他干么偷袭你?」
「因为他盗卖天羽织的布疋,我辞退了他。」他说。
「原来是这样……」她顿了一下,「他还能在外头走动,可见你没报官吧?」
他点头,「是,他还有老父及妻小,所以我没报官。」
「老父及妻小?」春恩若有所思地道:「兴许那就是他盗卖布疋的原因吧?」
「他是这么说的,但这不该是窃盗的借口。」他神情凝肃地说:「领导管理天羽织,我必须立下规范,杀鸡儆猴。」
她眨了眨晶亮大眼,「杀鸡儆猴?没那么严重吧,每个人都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微顿,每个人都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例如她吗?从前的她是那么的恶毒可憎,如今却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不是走投无路,没人会冒险犯罪。」春恩想起小福跟小福的爹,幽幽一叹,「有些人的处境是真的困难,只要对他们伸出援手,给点温暖,他们就能好好的活着。」
听见她这番温暖的话语,霍晓涛觉得自己钢铁般的心彷佛也烧熔了。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他?」他问。
「让他回天羽织做事。」她说:「没有收入养家,他只会越走越偏,他只是一时胡涂,若真连退路都没了,他恐怕会做出更可怕的蠢事。」
「他盗卖布疋,我却让他回来,那岂不让其他人觉得日后也可如此行事?」他说。
「当然不是无条件让他回来。」她说:「他犯了错,还是得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例如按月扣下他少数月例以赔偿天羽织的损失,这么一来他还有收入可以养家活口,不是吗?」
他静静地听着她的意见,从她温煦又发光的黑眸里感受到说不上来的愉悦。
「他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便会因为感激你的宽厚而更加勤奋,说不定生产力还能提升。」她续道:「其他工人看见你如此仁厚,也会觉得你是个好雇主而对你心生尊敬,进而愿意为天羽织贡献更多的心力,说起来,你是双赢呢!」
听着她这番言论,他对她有了更多、更不同的想法及好感。
「你赢了。」他直视着她。
她微顿,「嗄?」
「就听你的。」他说。
「咦?」她一惊,陡地瞪大惊喜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