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辰阳知道躺在身旁的邵一棻迟迟没睡着,打从邵一棻开口草率求婚,被他无情拒绝后,他没有一分一秒不是处在后悔中。
去他的、见鬼的尊严!去他的、该下地狱的骄傲!去他的……他在心里不知道骂了自己几千几万回。
蠢毙了!孟辰阳,比脑子不太好的邵一棻还蠢。
数不清几次,他差点想不顾尊严脱口,回收他的拒绝。
可是一想到被同情,不甘心的情绪就翻涌上来。
他爱邵一棻究竟多久了?
很久、很久了……久到他不愿意再想,真觉得自己他妈的窝囊!
「少一分……」孟辰阳的声音,在黑暗中的卧室沙哑轻响。
「嗯?」邵一棻扬了一个短音,也有些沙哑。
「这几天,你跟季东文没联络吗?」
「接了一通他的电话,他在电视上看到孟叔叔的事。我告诉他最近会很忙,他说等事情忙完,他再打电话给我。」邵一棻如实报告。
「你真打算拒绝季东文吗?」
「嗯……我都跟你睡了,难道不该拒绝他?」她不知道孟辰阳到底怎么想的。
「这年头,男人睡女人、女人睡男人,睡来睡去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还少吗?如果你是因为跟我睡过才打算拒绝他,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孟辰阳没好气。
「怎么算小题大作?我跟你不是会搞乱七八糟男女关系的人。那天……不管是我睡你,还是你睡我,都不是小事吧?至少对我来说不是小事。」
邵一棻回嘴,让孟辰阳无言了很久。
孟辰阳很少对自己没自信,许久之前,他也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爷爷是区域综合医院院长,爸爸是儿童心脏外科名医,妈妈是护理师。
他十分清楚自己长相好,打从国小开始……国中、高中、大学,他收过的情书简直无法计数。可是,他唯一喜欢的人只有邵一棻。
一开始,他喜欢邵一棻,喜欢得理直气壮,暗自觉得以他的家世、长相、脑子,配邵一棻根本绰绰有余了。
小时候,孟辰阳最喜欢听邵一棻用软软糯糯的稚嫩童音,背唐诗、背宋词、背《古文观止》……小时候的邵一棻总是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一双大大眼睛、一张秀气瓜子脸、长长头发总是扎着两条长辫子,穿着粉的、白的,或长或短的可爱澎澎裙。
邵一棻会跟前跟后喊他小阳哥哥,穿澎澎裙的她会童言童语地说:「我是你的新娘子。」
可爱的邵一棻、天真无邪的邵一棻,就住在他家隔壁,他们天天玩在一块。
小时候,他爸爸、妈妈在医院工作非常忙碌,平常是奶奶照顾他,奶奶年纪大,邵一棻的妈妈不忍奶奶照顾他辛苦,让他白天到邵家跟邵一棻玩。
邵一棻的爸爸跟他爸妈一样是大忙人,但邵一棻的妈妈常常在家,会带着他们两个背古文、背诗词,国小之前,他曾经天真认定邵一棻会是他未来的新娘。
直到国中那桩医疗纠纷案发生,他家变了,爸爸变了,妈妈也变了,连他也改变了……人越大懂得越多,开始有不同价值观,开始会用外在财富条件、社经地位去衡量一切。
越大他就越明白,原来他的邵一棻是标准名门千金,她的爸爸邵逸夫是身价百亿的大企业家,邵一棻是独生女,将来邵家的一切必然由邵一棻继承。
他渐渐明白他跟邵一棻之间有道隐形的、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渐渐明白,他自以为是天之骄子,是多么见识狭隘与可笑。
后来他父亲从一个被人尊敬的名医变成天天酗酒的小诊所医师,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父亲不再神彩飞扬、不再意气风发,而是像一盏油料即将燃尽的残灯,整个人死气沉沉。
孟辰阳看清了现实,再也不觉得自己配邵一棻绰绰有余了。
他清楚意识到,他跟邵一棻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
若要比喻,他们的差距约莫是千百个银河系吧……他们的距离,就算他能幸运搭上超光速飞行器,花尽一生光阴,他也不可能追上邵一棻。
孟辰阳觉得好挫败,他没有一天不是想着、努力着……要让自己变得更强。
只是常常不用脑的邵一棻,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
她开心时来找他,她伤心时来找他,她为父亲不断外遇气愤难平时,他耐着性子在一旁,安静听邵一棻不顾形象的粗俗谩骂。
邵一棻会跟他分享所有喜怒哀乐,她为了气邵伯伯,决定休学去学做法式甜点,他是第一个知道的。
她任性地说,人生太苦了,她要做很多好吃的甜点,让人生不要那么苦。
邵一棻做出来的第一份失败甜点是提拉米苏,是他吃下去的。邵一棻的甜点店店名,是他帮忙想的……他把多年来无法言明的心思藏在店名里……邵一棻就是他的甜心。
邵一棻甜点店开业后的第一张订单,是他下的。邵一棻甜点店开幕,第一个进店的客人,是他招呼的。
那个不用脑的家伙,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心意。
邵一棻什么事都第一个跟他说,独独她……恋爱了、订婚了,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
甜点店开幕那天,他大清早陪她张罗,忙进忙出的,忙到中午十二点多,季东文来甜点店,旁若无人的抱住邵一棻、牵了她的手。
看见那一幕瞬间,他觉得世界在自己面前碎裂了……
他无法处理突然爆发的巨大情绪,狠狠瞪了不顾周遭人眼光,亲昵拥抱、牵手的两人一眼后,不发一语地离开甜点店,那天季东文甚至没看到他。
整整两个月,他不肯接邵一棻电话、不去找她。
那两个月于他而言,是人间地狱,那两个月……是他的秘密。
孟辰阳整整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勉强安抚内心疯狂的暴躁,勉强说服自己,季东文是澄舍连锁饭店集团未来接班人、是个标准富二代,季东文年轻有为,比他更「配」得上邵一棻。
哪怕季东文白斩鸡的身材差他一大截,脸蛋差了他几分,脑袋肯定也不比他灵光……但人家才是货真价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光是与邵一棻门当户对这点,就甩了他好几百万里。
他不知道季东文能不能比他爱邵一棻、能不能比他疼邵一棻、能不能像他一样……眼睛不眨、毫不犹豫地愿意为邵一棻死?
无论如何,邵一棻看上季东文,收了他的订婚戒指,是铁一般的事实。
他花两个月时间,努力说服自己要放手、要若无其事、要继续当那个陪在邵一棻身边,听她说喜怒哀乐的毒舌男。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他跟邵一棻这辈子也许就错过了吧。
可是意外接踵而至,他们莫名其妙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他其实很想……非常想……就这么顺势得到邵一棻。
只是,不甘心偏要冒出来狂吼……他想要邵一棻的心,才不要同情!
贪心偏要冒出来跳脚……他不光要邵一棻的身体,他还贪求她的爱!
孟辰阳就这样在混乱的思绪里载浮载沉。
邵一棻开口打破沉默,「怎么不说话了?」
孟辰阳思绪很乱,根本说不出话,他正在跟自己蛮不讲理的不甘与贪心交战。
「孟辰阳,我想不通一个问题……」邵一棻又开口。
「想不通什么问题?」孟辰阳问。
「你要我跟你一起叫妈妈,可是不答应跟我结婚,为什么?你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少一分,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季东文?」孟辰阳不答反问。
最近她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只是越想就越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邵一棻只好老实承认,「虽然上次我们讨论过,但我想来想去,我对季东文真的没有你形容爱的那些感觉……」
孟辰阳很无奈地叹口气,然后揶揄。
「你果然不常用脑。小心喔,不常用脑,脑会用生锈回报你。」
「孟辰阳,我很认真在跟你讨论,你可不可以别动不动就取笑我?」
「好,我不取笑你。木头不管种在哪里,只能长成木头,就算费尽心思灌溉施肥,也不可能开出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孟、辰、阳!」邵一棻咬牙切齿喊他的名。
「好了、好了……我们别聊了。今天大家都累了,快睡吧。」孟辰阳收起玩笑态度。
「可是我睡不着……」她说。
「好吧,你转过来,闭上眼睛,不要再瞪着天花板了。」
「你怎么知道我瞪着天花板?房间这么暗。」她有点讶异。
孟辰阳没回答,尽管房间没有开灯,但黑暗中仍有微光,以他对邵一棻的专注力,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瞪着天花板。
「别像个小孩子问东问西的,这样怎么睡得着?听话,你转过来,我哄你睡觉。」
邵一棻侧转过身子,与同样也侧转过身子的孟辰阳面对面。孟辰阳的手伸过来,轻轻拍抚她的背。
「眼睛闭上才能睡。」
孟辰阳的声音又低又温柔,她只好听话地闭上眼睛,说了句,「孟辰阳,其实你的声音很好听……」
「我们认识二十几年,你到今天才发现我的声音好听?真是不简单。」
闭上眼睛,放松下来才觉得身体原来很疲累,孟辰阳的拍抚有种奇怪的魔力,能让她昏昏欲睡。
「孟辰阳,我想睡了……」她低喃。
「棻棻,跟你爸爸和解吧。」孟辰阳突然低声地说。
邵一棻的睡意,被那句话赶跑了一些,抱怨道:「你好多年没叫我棻棻了……可是我为什么要跟那个花心老头和解?我不要!」
孟辰阳沉默了几秒,幽幽说:「因为我很后悔没有跟我爸爸和解。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你以为时间很多……但其实我们能跟其他人相处的时间,非常有限。」
邵一棻安静思索了孟辰阳的话,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好,我听你的,小阳哥哥。」
「这才乖,你也很多年没喊我小阳哥哥了……」
「是你不准我喊的!你说小阳哥哥听起来像在喊小绵羊。」邵一棻嘟囔。
孟辰阳笑了笑,他拉近两人距离,在她的额头上烙下一个轻吻,说:「好了,不准再说话,快点睡,明天要正常工作了。」
已经有点困了的邵一棻,忽然想起国小的时候,每年放寒暑假,孟辰阳天天往她家跑,妈妈规定他们天天要午睡,可是她常睡不着,就会耍赖缠着不甘愿的孟辰阳,要他背书给她听。
「小阳哥哥,你记不记得国小每年放寒暑假,你天天到我家玩?」
孟辰阳轻拍着邵一棻的背,低声答,「记得。」
「妈妈规定我们每天一定要午睡,我睡不着就要你背书给我听。」
「现在想听我背书,是吗?」孟辰阳浅浅笑。
「你背〈秋声赋〉给我听。」邵一棻用命令的语气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孟辰阳没有犹豫,用他低沉好听的嗓音,背起了〈秋声赋〉,「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
「季东文跟我求婚的时候,我问他会不会背〈秋声赋〉,他背给我听了……」邵一棻打断他的背诵。
孟辰阳沉默片刻,声音很温柔,谁也听不出他隐忍的苦涩,他摸摸邵一棻的头说:「少一分,如果你不想对我负责,没有关系。我希望你想清楚,你爱的人是谁。」
「小阳哥哥,我想听你背书……」
孟辰阳无声笑了,继续轻拍邵一棻的背,语速不快不慢的背诵〈秋声赋〉,「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在孟辰阳低沉好听的背诵声里,邵一棻隐约间……好像想通了先前想不通的事,她缓缓睡去,而原本暧昧不清、想不明白的情感,却在心底缓缓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