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人将带来的物品放下后,便挥手让屋里所有的宫人们退下。
“知道我带了什么来给你吗?”他看向魏青晚,微扬的嘴角泄出一丝喜色。她轻摇螓首。
他看向搁在桌上那只约莫占了半个桌案的锦盒,说道:“你打开来瞧瞧。”魏青晚依言走上前打开锦盒,只瞧了眼,便回头问道:“韦统领这是何意?”
“你从小到大从未穿过女装吧,这是我命人所做,特别送来给你试试。”他眸里隐隐流露出一抹压抑不住的期待。
她睐他一眼,回头再望着锦盒里的衣裳,抬手拿起来,这似乎跟他画的画像中,那名少女所穿的粉色绣着荷花的衫裙一样,她的心绪有些复杂,幽幽的道:“韦统领这是要我成为本朝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帝吗?”
“这只是让你在私下里穿,至于在朝堂上,穿戴的自然是龙袍。”她身为女儿身的身分不能公诸于世,眉妃当年是以欺瞒的手段瞒骗了世人,一旦让世人知晓此事,她这皇帝便名不正言不顺,也用不着当了。“日后等咱们成亲,你怀了孩子,咱们将他抚养长大后,再让他继承帝位,届时你便可以诈死,换回女装回到韦府。”
魏青晚沉静的望着他,他这是打算让她明面上扮演着皇帝的角色,而暗地里则当他见不得人的夜妻,为他生子,以继承魏家的江山,这些事对她而言太复杂,她无法消受。
那个梦终究只是一场梦,他不可能为她放弃到手的权势,与她一块离开京城,做一对闲云野鹤的夫妻,他们所渴求的是如此截然不同,纵使成了夫妻,也不过是同床异梦。
“你快换上这衣裳我瞧瞧。”韦殊寒催促道,迫不及待想看看她换上女装后的模样,是不是如他先前所画那般。
魏青晚却将衣裳放回锦盒里,抬眸凝视着他,徐徐启口道:“你若坚持要让我当皇帝,那么我此生永远不会换上女装,也不会……嫁你为妻。”见他倏地冷下脸,她不疾不徐的再道:“我们所求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你偏要拘着我,成为能听任你摆布的傀儡皇帝,我无可奈何不得不为之,可是我无法与你结为夫妻,倘若你硬要逼我从了你……”她顿了一下,神色决然的道:“那么我只好连这条命也舍了!”
“你敢!”他没想到她为了不嫁给他,竟不惜拿自个儿的性命来要胁他。
她神色肃然,坚决的道:“狗被逼急了都还能跳墙,你若是把我逼急了,我没什么事做不“你不嫁给我,难道想在宫里孤独一生吗?”韦殊寒怒声质问。
她淡然回道:“既然我当上了皇帝,难道就不能聘后纳妃吗?”
他气极反笑,“你是女儿身,如何聘后纳妃?”
瞅见他似乎被她的话给气到了,她心中的郁结稍微舒坦了些,“谁规定聘后纳妃就一定得临幸她们,我不能只找她们进宫作伴吗?”
“你……”韦殊寒不知该怎么骂她,狭长的双眼紧盯着她,“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吗?”
魏青晚注视着他,轻声道:“我不想留在深宫之中,倘若你愿意放弃这里所有的一切,与我远走天涯,我便愿与你结为夫妻,一生一世不相离。”
听见她这番话,他沉默不语,如今的一切是他费尽心思才得到手的,他舍不得放弃,他不像她甘于平淡,他是蓄势待发的苍魔,雄心勃勃,欲振翅高飞,一展长才。
他想让朝廷按照他的意思来治理,他要将所有贪官污吏全都整肃干净,他想让这世上再无那些为一已之私以权害人之事,所以他不能如她所愿。
最后他的回答是,跨步转身离去。
魏青晚垂眸抬手抚着那身女装,在他心里,她终是比不上名利权势,她幽然轻叹了声,拿起锦盒的盖子,盖上那身衣裳。
***
六月初三,百官朝拜,魏青晚正式登基为帝。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拟先皇的庙号与谥号,和先皇奉安归葬之事。
不过这些皆无须魏青晚裁示,自有韦殊寒代她处置发落,她只要当一个闲散的皇帝即可。
“太皇太后驾到。”
听见太监的通禀声,正窝在软榻上看着闲书的魏青晚,连忙起身,到宫门前相迎,“太皇太后怎么来了?应当孙儿去拜见您才是。”太后在她登基时,尊称也跟着升为太皇太后。
“哀家这不是等了好几日,都等不到皇帝,这才不得不亲自过来。”太皇太后神色一沉,横她一眼。
魏青晚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不是她不想去见皇祖母,而是害怕去见她。三皇兄至今仍被关押在牢里,韦殊寒没打算放了他,若是皇祖母让她放人,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扶太皇太后坐下后,魏青晚规规矩矩的坐在一旁,关心的问道:“太皇太后近日身子可安康?”
“宫里这阵子出了这么多事,皇帝认为哀家的身子能安康吗?”太皇太后冷着脸回道。
怎么说都不对,魏青晚索性闭上嘴不再出声,以免再惹得皇祖母不悦。
“皇帝倒是十分清闲,这时候不在御书房批示奏折,竟待在寝宫里头,莫非皇帝的身子有哪儿不适?”太皇太后质问。
她随口找了个借口,“是有些头疼。”
“可有宣太医来请脉?”
“晚点朕就宣太医前来。”
“头疼可不是小病,莫要像你父皇一样……”说到这儿,太皇太后陡然打住了话。
她知皇祖母这是想起了父皇的头疾,她也不好接腔,屋里一时静默无声。半晌后,太皇太后缓缓启口,“哀家明白你的难处,有些事你也作不了主,事情演变成这般,是咱们欠了韦家的,哀家只希望你能尽你的能力,保住你三皇兄,他与你毕竟兄弟一场。”
魏青晚只是点点头,并未承诺什么。倘若当时韦殊寒没有先下手为强,制住三皇兄,让情势反过来,那么她相信依三皇兄的为人,是绝不会留下她一命,她会成为他登上帝位的第一颗踏脚石。
然而她倒也不是因此而不肯答应皇祖母,而是韦殊寒能留下三皇兄没杀了他,已是饶他一命,要让他放了三皇兄是不可能。
不过她也不能不给皇祖母一个回答,她想了想,说道:“朕会尽力试试,但能不能成,朕也不敢保证。”
送走了皇祖母,魏青晚接过盛嬷嬷递来的一盅果子茶,有一口没一口的慢慢啜饮。
方才太皇太后与她说话,也没瞒着其他宫人,盛嬷嬷在一旁也听见了,她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的轻声探问,“皇上,您真打算要求韦统领饶了三皇子吗?”
韦殊寒如今虽然把持着朝政,但仍领着武卫营统领的职,也没要求她为他加官晋爵,故而宫人和朝臣们提及他时,仍称呼他为韦统领。
魏青晚回道:“我既然答应了太皇太后,总要在他面前提上一句。”至于韦殊寒要不要放人,那就是他的事了。
太皇太后来她这儿也没避着旁人,八成也知道她宫里有人会将此事禀告韦殊寒,因此太皇太后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想藉由她这边的人,将此事传到韦殊寒耳里罢了,并没奢望她真能劝得了他放人。
“殊寒,你打算何时成亲?”这阵子经过太医为她调养嗓子,包语露如今已能用瘠哑的嗓音说上几句简单的话。
听见这陌生的声音,附身在韦殊寒扳指上头的魏青晚朝外看去,想知道说话的人是谁,随着韦殊寒抬起的手,她瞧见一名清瘦的妇人,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她脸上未施脂粉,五官柔雅娟美,神色沉静。
她还在想此人是谁时,便听到韦殊寒回话的声音——“娘,朝政尚未稳定下来,此时孩儿尚无暇谈论婚娶之事。”
闻言,魏青晚惊讶的望着那名妇人,原来她就是被父皇囚困多年的羽妃娘娘,她不知他竟已将羽妃接出宫回到韦府了,宫里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么你可有中意的姑娘?”包语露干涩的嗓音透着浓浓的关切。
韦殊寒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是有一个,不过她不肯嫁给孩儿。”
“这是为什么?”
韦殊寒摇摇头,“她对孩儿提了一个要求,可孩儿无法答应。”
“是什么要求?”包语露有些急切的追问。
“她要孩儿放下一切,跟她离开京城。”韦殊寒坦白回道。
包语露未再问下去,而是抬手怜惜的轻抚着儿子的脸庞。知子莫若母,纵使他们这么多年未曾相见,可母子天性,她虽然才与儿子相聚这段时日,便约莫已了解儿子的性情,她明白他好不容易才为父报仇,如今正想好好在朝堂上放手施为,岂肯轻易割舍这一切。
男人的心,素来与女人不同,女人只盼着能与相爱之人厮守一生,便已足矣,而男人则想建功立业,志在四方。
她无法劝儿子放下他此刻握在手里的权势,只是慈爱的说道:“你只要认清楚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好。”倘若儿子更想要的是权势,那么也只能辜负了那姑娘。
片刻后,韦殊寒对母亲吐露了心里的话,“可孩儿既不想放下这一切,也想要她。”
闻言,魏青晚心尖一颤,抿着唇,努力向外看,想知道他在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可此时他的手握成拳,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瞧不见他的脸。
“世事无法两全,有得必有失,你既然不愿意放下这一切,那么就只能接受失去她的后果,你要记住一句话,强扭的果子必然不甜。”包语露为了开导儿子,努力用着干涩的嗓音说出这些话。
韦殊寒静默半晌后,向母亲告退,回了书房。
批阅了几份奏折后,他取出他为魏青晚画的那幅肖像。
置身在玉扳指里的魏青晚,随着他高举的手瞧见画像中的少女,接着听见他低喃的说道一“世上真无法两全吗?我不希望你在宫里孤苦一生,想与你结为夫妻,你什么都无须操心,所有的事我全会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为何偏要以那要求来为难我?”
魏青晚心头酸楚,在玉扳指里回道:“你说所有的事都会为我安排妥当,不过是要我听命于你,我就像个提线木偶,你指东我便往东,你指西我便只能往西,我不能违背你的命令,不能有自个儿的想法,不能做自个儿想做的事,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想让朝政清明,不让世上再有贪官污吏,不让那些王公大臣再以权谋私,不让我父祖的憾恨再发生,我尚有很多事想做,所以我无法放下一切同你离开,为什么你不能明白呢?”
听见他吐露这番话,魏青晚十分惊讶,她从不知他心中还藏着这样的抱负,原来他是真心想为百姓做事,不是贪恋权势,她唇瓣微启,想说什么,可下一瞬,思及此时她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只得吞回到了唇边的话。
待稍晚回到自个儿的身子后,魏青晚辗转反侧,她的心有些动摇了,她不断田心索着是否要改变心意答应他,以致于翌日上朝时,她眼下染着淡淡的阴影,带着困倦之意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朝臣的上奏时,不知不觉撑着下颚睡着了。
大臣见状,微微皱起眉,也没人唤醒她,因为百官皆知她虽是皇帝,但朝政却是由韦殊寒把持。
瞥见她在朝堂上睡着了,韦殊寒不动声色的站出来,出声道:“皇上龙体欠安,今日的议政就到这儿,诸位大人请回吧。”
朝中臣子也无人敢有异议,众臣告退。
待人都离开后,韦殊寒轻轻将魏青晚摇醒。“皇上困了,就回寝宫睡吧。”
“散朝了吗?”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问道。
“朝臣都已散了。”
她扶着他的手站起身,带着困意坐上銮轿,准备回寝宫,横竖官员的奏折也用不着她批阅,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睡觉。
韦殊寒站在銮轿旁,睇着她眼下的阴影,关切的问道:“皇上昨晚没睡好吗?”
“嗯……”魏青晚随口回道:“约莫是白日里无事可做,睡太多了,以致夜里睡不着,韦统领若无他事,朕先回宫了。”说完,她迳自吩咐太监起驾回寝宫。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离去的銮驾,无事可做吗?
另一头,魏青晚回了寝宫,得完为她沏了杯热茶。
虽然知晓是得芫向韦殊寒通风报信,才会害她上次出逃失败,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仍留她在身边服侍。
接过茶盏饮了一口,魏青晚便进了寝房,可是躺到床榻上,她又忍不住思及韦殊寒昨晚说的话——我想让朝政清明,不让世上再有贪官汗吏,不让那些王公大臣以权谋私,不让我父祖的憾恨再发生,我尚有很多事想做,所以我无法放下一切同你离开,为什么你不能明白呢?
与他想做的事相比,她的心愿显得如此自私。出身皇室,但这些年来她素来只想到自个儿,从未想过黎民百姓,她一心一意想离开皇宫,也是为了自己,没想过要为百姓们做些什么。
她想起蔡坤、李侍郎还有辜敏成等人所做的恶事,百官食君之禄,却不担君之忧,只顾着结党营私,视律法如无物,官官相护,鱼肉百姓,以权谋私,就连父皇当初也为了自个儿的私心,设计谋害亲如手足的臣子,掠夺人妻,囚禁深宫中以迳私欲。
如此的官员、如此的君王,长此以往,魏家的江山还能保住多久?终有一天,会被百姓厌弃,就像当年魏家的先祖,号召义军起兵推翻前朝暴虐无道的昏君那般……这么一想,身为魏家子弟的她忽然有些羞惭,进而萌生起想为百姓们做些什么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