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被休离前洪雪萍说过,有丫头在她的汤药中多添了几味,因此她即使还如软泥般躺在床上,仍竭力分出心神留意谁是那个下药的人。
经过她多日的观察,终于让她发觉冬香的伎俩,也起了防心,每次冬香端来的汤药她一口也没喝。
果不其然,没喝冬香亲熬的药汁反而好得快,几天功夫就能下床了,寒药伤身的情况也在大夫另外的调理下好了大半,只要不在冬日里受凉或泡冷水,日后还能生儿育女。
裘希梅顺水推舟,趁此机会向外佯称伤了身子要静养,搬出了正屋,居于偏南角的一处偏僻院落,说是怕吵,将大半的丫头、婆子留在原本的院子,美其名是看管她一些私人物品,实际上是不想知情人太多,坏了她接下来的好事。
这偏院最大的好处是离后门近,过了道垂花门便是。
至于她风流多情的新婚夫婿,相信他的枕畔并不寂寞,多的是愿与他一宿贪欢的红颜知己,少了一个督促他上进的妻子说不定还乐得开怀。
“这……呵呵,不是老婆子贪财,您也晓得守后门是等死的活儿,没多少油水好捞,老婆子私下放您出府,要是这事让上头查到了,老婆子这条命也丢了半条。”一口黄板牙的金婆子嚼著烟草渣,守著门不让出。
裘希梅明白有求于人总要低几分,即使是低下的婆子也得好言好语,先卖三分面子再给点好处。
“我不会让你难做人,这里有二十文,拿去买壶酒喝,夜里守门也好暖暖身子。”手一塞,二十枚铜钱送了过去。
“哎哟!哪里使得,老婆子我打了个盹,没瞧见有人进出,这人年纪大了总是犯困,两眼都花了,连只猫儿跑过眼前也瞧不清楚……”
金婆子嘟囔著打了个哈欠,佯称睡意上了头,怀里抱了根半人高的门闩就地一坐,身子靠在门边打起呼噜了。
见状她心照不宣的背起颇有重量的竹篓子,特意做大的男靴跨过褪色的门槛,回头看了一眼半掩上的后门。
为求生路所跨出的第一步何其艰辛,一扇门关住了女人的一生。
乔装成男子的裘希梅来到城中最热闹的市集,熟门熟路地取出借放在小商家的桌椅,有模有样的摆放好文房四宝,挂起一幅一幅的字画。
事实上像这样的事她已经做过好几回了—装病偷溜出府摆摊。她没什么营生才能,也只能画几幅山水,写写大字,自个琢磨著上轴好卖钱,赚些私房。
她的运气不错,几幅字画卖得很好,不少人主动来询问,并依所须订购画作,有时她也帮著写家书、赚点润笔费,几次下来也能赚上几百文。
唯一比较不便的是,她顶多摆上一、两个时辰就得收摊,毕竟以她目前的身分不宜出府太久,要是一个不慎被府内的人发现她私自外出,那她接下去的计划将胎死腹中。
“小哥,你这画真好,有山有水,山上还有一座古寺,水里一叶扁舟,连我这没什么见识的老头子也能看出是一幅好画,你画功不下当代宫廷大师呀!”似乎还隐隐能听见画中寺庙里传来的暮鼓晨钟,让人心里平静。
“多谢老丈的赞誉,混口饭吃罢了,我这双手呀,最是无用,拿不起比笔更重的重物,只能在纸上挥洒两笔,让您见笑了。”裘希梅中规中矩的行了个礼,行事大方。
终归是名门大户出身,她偏好阅读书籍,一本书能让她废寝忘食的沉浸其中,琴棋有师傅教导,倒也略通,而书画之类的天分与生俱来,经父亲手把手亲授,她写了一手好字,也善于临摹,而她也独创出自成一格的画风,若非女儿身必成一代名家。
“哎呀!文诌诌的话老头子可不会说,小哥儿的画就是好,连我看了都想沾点墨水装风雅,可惜我卖的是陶盆瓷瓶,一堆的大碗、小碗、菜碟子,俗得很。”年约六十的老叟咧开嘴,两颗门牙少了一颗。
“瞧您把我吹捧的我都无地自容了,不就是一门还能入眼的手艺活,和老丈您一样为生计奔波,没费劲哪有好日子过。”为了画出一幅尚可入目的好画,她日夜不休的勤于作画,画废了无数好纸,也差点把细胳臂弄残了。
自力更生不容易,她现在凡事都得自个摸索,没人带著起步样样难,她到此时才明了谋生也是一门学问。
日阳当头,裘希梅在大树下摆字画摊,她深知与人谋利的道理,在决定摆摊的位置前先和周遭小贩攀个交情,走个串场塞几文小钱,好让他们不为难她这个初来乍到者,遇到事儿也能帮衬几分。
她也知道自己的体力没法和长久在太阳底下讨生活的大汉们相比,因此有自知之明的挑了较不显眼的树底下,虽然不在人来人往的热闹中心,可好处是能遮荫避风,雨来了也不用赶著收摊,以她的手脚还来得及收拾。
看著高声吆喝的小贩们,她脸上流露出淡淡怅然。
若是爹娘还在世,看她一身男装的在街上操著贱业,不知会有多痛心,他们捧在手心怕化掉的宝贝女儿如今却混迹市井中,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娇弱和贵气,染上市俗之气。但人要活著总得妥协,她是弟弟妹妹头上的一片天,再苦也要撑著,不能倒下。
“小哥,我想要一幅‘荷塘新月’挂在书房,你能给我画吗?”
一名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站在摊子前询问,半新不旧的襦衫看得出是私塾的先生,手上还拿著一本书。
“你是此时要,或是过两日再来取?”生意上门来,裘希梅语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有何差别吗?”男子的面上透出不解,满身的书卷味衬出文人气息。
“随手挥毫稍嫌草率了些,但求的是痛快,且此时此地的境况与夜深人静时的心境不同,画出来的画作因时因地展现出两种迥异的风格。”她将宣纸铺平,画下一抹清荷。
夜色下的荷塘是一片漆黑,美在月光朦胧,忽隐忽现的水色映照出荷塘倒影,几片挺立水面的荷叶随风轻晃。
荷塘新月求的是意境,而不是荷立于水中的美,毕竟新月无光,没法照亮整片塘中荷景,偶得一角也是昏暗不明,看似荷塘却模糊,仅能在虫鸣蛙叫声中感受到一抹暗送冷香的凉风袭来,人在夜里特别容易感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寥。
“我不急,你细细描绘……咦?你这是……”中年儒者两眼一亮,盯著已成雏形的半幅画作,好不欢喜。
“我别无长才,只能应景的画上几笔,这池中无荷,只有点点残破的荷叶点缀,秋雨夜急,打在荷叶上别有一番滋味。”
“好,画得好,这留待残荷听雨声的情境令人向往呀!我就等你这幅画画完,上头题上两行诗句。”他取出一锭银子赏买资。
“那就请先生稍待一会,我添点颜色,使画面更生动鲜活。”
裘希梅的画有著江南烟雨的秀婉,只见浅红晕开、淡绿轻抹,一抹水珠欲滴还凝的留在荷叶上,半残的荷茎歪斜的停了只蜻蜓,小雨细如银针,纷飞而落,打落了圆滚滚的水滴,隐入塘中。她接著在上头题诗,字字句句写出江南儿女的多情。
“好个‘风月无处寻,自有神仙来。’,神仙也耐不住要下凡来,赏赏雨打荷叶的美景。”中年男子大为赞扬地眯起眼,半是陶然,半是醉心。
裘希梅笑了笑,最后在画的左下方落款,小巧的印章落下,是“梅希”二字,
送走了客人,她在青竹笔洗中洗了洗笔,将笔头向下,挂在笔架上晾干,一小片雪花忽地飘落。
抬起头,看看天空,润如白玉的面庞扬起一抹淡然浅笑,墨般的双瞳多了些许喜色。
所谓瑞雪兆丰年,今年雪下得好,过了腊月后是开春,冻土融化得早,春雨绵绵汇成小河,滋润了土地和稻种,抽了芽的稻子绿油油地,待到来年秋收便是黄澄澄的垂穗,让百姓们能过个好年。
只是,她记得明年将发生一件不太好的事,不过此事与她无关,也就不用太在意,官场上的弊端年年有,只看上头查不查,官场恶习一直存在着,难以革除。
父亲曾经说过,朝廷的积习难改源自贪官污吏,太多当官者只求自身权势和财富,枉顾百姓需求,此乃人的劣根性,若不下决心大刀阔斧的整顿,迟早有一天会腐蚀国之根本。
但是她是一名连自己都快保不住的闺阁女子,朝堂上的纷乱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眼前的当务之急是积累一笔足以安身立命的银子,先把自己打点好再说,旁的她管不上。
一片、两片、三片……雪下得不大,也湿不了人,可是对大病初愈的裘希梅而言,她的身子骨受不得折腾,若再来一场风寒,恐怕小命就要送掉了,不想她好的大有人在。
拉拉衣襟遮点寒气,免得由领子落入,她看了看没有停歇迹象的小雪,即使在大树底下,牵绳高挂的字画仍有可能被打湿,薄薄的纸面若沾上一点点水渍,整幅画作也就泡汤了。
为免做赔本生意,她打算收摊,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以免得不偿失,下回多画几幅画,多写几帖字出来卖便是,银子要一点一点的攒才不引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