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但书房仍旧灯火通明,罗翦让孙拂在回廊深处等着,自己行经一条短廊后上前叩门,听见里面的喊声才推门进去。
地上散落着一堆的木料和铜条,谢隐也不拘泥,人就坐在地板上埋首在一座仪器中。
这仪器完成测试后会交给将作监,以精铜铸造出实体的浑天黄道仪。
罗翦对谢隐的一心专注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师父不愧是师父,都不睡觉的。
说起来也是惭愧,他虽然拜谢隐为师,又兼管锦衣卫缝骑,琐事繁多,真正能侍候在师父身边的时间不多,加上他只对卜算卦象有兴趣,天文、阴阳、历法什么的他一概帮不上忙,心中难免有愧。
师兄范贯又死守在观象台,也就是说师父收他们这两个徒弟,别说近身侍候,拿汤倒水干杂活都做不了,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失明。
谢隐是听惯了罗翦的脚步声的,一边对准窥管,让它能在四游圈双环和天轴双条中移动,抽空问了一句。「你带了人回来?」
罗翦从来不讳言自己的执着,尤其是换眼这件事,就算违背师父的意思,摆明了不能干,背过去依旧我行我素,完全不顾后果。
在罗翦心目中,师父就是天人,天人就该完美无瑕,怎么可以毁伤?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合师父用,否则又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罗翦咳了声,「师父您料事如神。」
谢隐的手顿了下,「说话藏藏掖掖,为师可没有教你们这么说话。」
罗翦只得老实回答,「弟子找到那命火带赤金的姑娘,她睡着了的时候,命火金光还在发亮。」
「你本事长进了,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本命火。」谢隐的声音带着股懒散,谁也听不出来他这话是褒是贬。
罗翦很镇定的说:「弟子知道师父恼了我,但子节不悔,为了师父,子节无怨无悔。」子节是罗翦的字。
「是吗?」
谢隐从一堆圆弧铜条中抬起了头,用云纹木簪束住的发丝有些垂落下来,为了方便做事,身上就一件简单的窄袖道袍,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一点也无损他俊朗的长相,嘴边不见任何笑意,目光犀利。
罗翦搓了搓腮帮子,正准备继续说服谢隐,余光突然在谢隐一贯平静无波的漆黑眸子里,清清楚楚的看见里面的凌厉,他身体陡然一僵,呵呵干笑了两声,借以掩饰那股心慌。
「把人送回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谢隐语气生硬,虽然脸上仍是淡淡的,但是对自家师父了解甚深的罗翦更在心里打了个突,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加浓厚了。
「师父,弟子斗胆已经把人带来,也知会过金太医,太医也禀明今上这两日会过来替您换眼,这人恐怕是送不回去了。」
「你全盘都打算好了,那来与我说什么?」他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清晰里带着少见的杀伐决断。
罗翦顿时单膝跪下,谢隐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我手上的浑天黄道仪已经完成,陛下想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东西呈上去后自会有人解说操作,至于我的眼,即便瞎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我,往后自然会有能人补上来。」
他的命数便该如此,眼若不盲,牵扯因果的报应也会以别的方式到来,该他的命运,他愿意一肩挑起,和旁人无关。
「可江山黎民社稷,徒儿不信师父忍心抛下这些,您还那么年轻,谁都可以萌生退意,您是天命之人,不可以!」
国师地位超然,景辰朝因为有国师坐镇,能知未来,能算灾祸,多少年来敌邦震慑于谢隐这根定海神针轻易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有多少人奉他为神只。
更何况师父撰写的景辰朝三百年国运预测还在进行中,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国运书一出来,万邦来朝指日可待,怎么可以因为眼睛坏了而功亏一篑?
「子节,你要知道,所谓天命,不过是我们在某些转折关头做对或错的选择罢了。」命由自己造,端看你自己选择的路,他扭转不了罗翦的观念,不再勉强。
「弟子不明白。」
「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谢隐的脸已经不见任何情绪,彷佛刚才那点子不悦只是罗翦的错觉而已。
罗翦噎了下,师父都下逐客令了,他讷讷的起身。「师父,夜已经很深了,这浑天黄道仪的组装一时半刻也不是能好的事,您歇着吧。」
谢隐这一起身,侧面正好对着一旁的八角窗桥,教回廊深处的孙拂看了个正着。他背着手站着,姿态很是随意,浑身带着一股子儒雅,又有几分模糊了年岁的特殊气质,比气度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自有的风雅,明明嘴角是微扬的,却不好亲近,给人的感觉很疏远,对什么都很淡漠。
他温和的目光因为转头,落在孙拂的身上,让她浑身为之一颤。尽管他历经了岁月的容貌已经不复两人初见时的稚嫩年轻,但是看似不同的面貌在她记忆中重叠,融合成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男子是一钟陈酒,因为历练和时光淬链,渐长的年岁使他越发醇厚迷人。
孙拂觉得自己冷汗都要下来了,可她也立即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谢隐的目光的确是落在她身上,甚至洞悉一切似的,好像她心里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透了般。
但是他的眼瞳里,没有她。
也就是说不到一丈的距离,他已经看不见她这么个大活人了。
她记起他在小院里看书、躺在石桌上睡觉、摘葡萄酿酒换钱,甚至面对他那无良生母时的隐忍和心死,若不是他,她又怎么可能和判官讨价还价,重新再活这一回?
他那双盛载千万星辰的灿烂眼眸,那满天的星星竟然即将殒落……
那些个阳光随着绿叶摇摆,微风凉草叶香,她却只能在屋子里干瞪眼的日子,总在她的梦里诉说那段时光的宁静安祥。
她也没忘记他执伞带她逛街,自己的衣服都舍不得添置一件,却花光身上的钱给她买了一套换洗的裙襦。
她重新回到十五岁,可是那个叫谢隐的小少年却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已经是男人中的男人了。
经过这些年,这人也许已经将她忘了,娶妻生子,过着与她毫无关联的生活。
如果真是这样也不错,他若是只有一个人,始终太过孤寂,能有另一个人陪陪他,当然是好的。
罗翦说他是长景帝最为倚仗的国师,左右着景辰朝的气运,这样一个矜贵让人仰望的人物,他们竟曾在岁月洪流中奇妙的相遇过。
她是一个闺阁女子,眼睛对她来说很重要没错,要是容貌有了残缺,将来的婚姻会变得坎坷无比。但了不起侍奉父母百年后她就去寺庙还是斋堂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嫁人洗手做羹汤已经不再是她这一世的选择了。
她对这个世界的重要性没有大到能改变天下,可谢隐不一样。
孙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泪眼迷蒙,因为见到了故人,还是因为自己即将要失去的眼睛。
这头,谢隐把八角菱花窗给关上了,屋里的他只剩下一个剪影,罗翦也退了出来。
她生命中的温暖那么多,有爹有娘,还有把她当珍宝般疼爱的外祖家,她相信就算她失去光明,那些家人都不会抛弃她,所以就算她把眼睛给了他也没有问题。更何况没有谢隐,她早就被那该死的天雷打得魂飞魄散,哪来重生的机会?哪来的这条命?
一旁监视她的朱骏实在看不明白孙拂,她居然在笑,那个笑容直到罗翦过来,才轻轻的收了起来。
「姑娘这是?」罗翦声音里有一丝不自觉的疑问。对他来说,女人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人生必经路上为了实现娶妻生子的需要品,就是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但是罗翦觉得这位姑娘,他没看懂。
孙拂收回目光,弯了下嘴角。「回吧,我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觉,让眼睛和身体都得到适当的休息,明日才好动刀。」
罗翦见她肩颈舒展、眉目清朗,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只令人没有恶感,甚至他还觉得她有意思极了。
他看向朱骏,眼神交会的瞬间各种情绪闪过,他又移动目光,只可惜孙拂并未看他,还有几分嫌弃。
「别跟来,姑娘家的住处男人止步。」说完迳自回客房去了。
当夜,罗翦和朱骏默默蹲在客房外的墙角,不是他们不相信孙拂,而是根本不敢相信,有人真的见了师父一面后就改变主意,心甘情愿的把眼珠子献出来,这么当机立断、二话不说,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到现在都搁在心底,挥之不去。
客房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可见那位小姑娘如她所说的歇下了,朱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擦擦眼角浸出来的泪花,捅了捅罗翦,「咱们真要在这里蹲一宿?」
罗翦专心在想心事,被他戳得一个踉跄,没好气的翻着白眼。「可让侍卫把整个客院都围实了?」
「你还不信我?今儿个夜里就算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我的手掌心,更别提那位了。」他把嘴往客房那边一努。
「孙家那边可安排好了?」既然已经承诺那位姑娘不教她爹娘担心,他自然得设法把事情圆过去,这事也不难,一出偷天换日就能把事情搞定。
朱骏咬起一根拔起来的草。「这么临时,还要身材、高矮、嗓音都得一致,难度有点大,不过总算让本大爷挑出合意的人来,已经照你的意思送过去了,包准她爹娘也认不出来女儿被调包。」
他手下都是一干臭汉子,女娇娥还必须手脚俐落,精于易容,只能借助暗卫,但终究还是让他挑出一个相似度高的,人皮面具戴上去,也让她熟读了孙家的家谱、人情往来,短时间只要不出纰漏,谁敢说她不是孙家大房的闺女。
「接下来就看金太医的了。」罗翦看着朱骏气鼓鼓的样子,没心思应付,眼神飘忽复杂。师父要是知道他做了这事,应该不会原谅他吧……
*
孙拂的梦又多又沉,熊熊的烈焰,不只吞噬了她触目所及的一切,火舌舔上她身子,水泡越来越多,烫伤教人痛苦不堪……场景一换,她被天雷追着打,逃窜无门……
这样的恶梦重复又重复,没有尽头似的,不知日夜,不明晨昏,偶而清明一丝意志后,又是一宿一宿的没有睡好。
她醒不来,眼皮子压着重重的东西,飘忽又沉重,载浮载沉,茫然又疲累,唯有口中细细的呻吟声彻夜不断。
等她能清楚听见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时,卧床的日子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
「姑娘,您可醒了。」那声音很轻,带着两分欣喜,却不是孙拂熟悉的语调,不是她几个丫鬟中的任何一个。
她想睁眼,却蓦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便往自己的眼睛摸去。
「姑娘,太医吩咐,这伤口还不能动,得好好的养些时日。」那声音带着些急,又不敢动手去拦,似乎很怕孙拂有个好歹,又怕自己照顾不周惹恼了她。
府里在前院侍候的都是小厮,当她被大爷点名过来侍候这位姑娘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能到前院来,她可是府里第一人,而能住到前院来的姑娘,也是第一名。
神智清明了,双眼的痛感也随之清晰起来,手指的触感告诉孙拂,她的眼蒙着厚厚的白纱。
那种痛她不会说,就像本来身上的所有物突然消失了的空洞和茫然,除了身体上的不适,整个人还处在浑浑噩噩中,也无力计较屋里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小丫头,只凭着本能微张了干涩的嘴唇,「水……」
丫鬟稍稍垫高孙拂的后脑杓,省得一会儿呛着了,很快半碗温水端到她跟前,又取来瓷勺,一口一口的舀了水喂给她喝。
喝了大半碗温水,丫鬟张嘴想问孙拂有没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喊太医过来瞧,孙拂却似力竭,一歪头又晕了过去,脸上的潮红依旧不退。
丫鬟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微弱却绵长,只是看那脸色也不知是不是发了热。放不下心,她直接去了外间让小厮把金太医请了过来。
「这位姑娘如何了,醒来没有?」
丫鬟如实相告,「方才醒来一回,奴婢给她喂了水,现下人又昏睡过去,看脸色潮红,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有反覆,还请您仔细瞧瞧。」
金鸣嗯了声表示知道了,跨步进了屋里,重新替孙拂拆开眼睛上的白纱,洒上止血生肌药粉,调整了药方子,追加了几味药,让丫鬟下去煎药。